3 赤腳
第三章 赤腳
餘生與餘安雖然是親兄弟,長相都很俊美,但卻隸屬不同的容顏系。
哥哥餘生長得像母親陸詠琳,屬于典型的英氣派濃顏系長相。陸詠琳年輕的時候經常被誤認為是新疆少數民族女子,她的眼窩非常深邃,長着一雙令人豔羨的歐式寬大雙眼皮,眼眸也不像其它漢族人那樣幽黑,反而是淺淡的褐瞳。而弟弟餘安則繼承了父親餘從晚的優質基因,屬于素淨婉約的淡顏系長相。餘生說話的時候,給人一種不知名的溫暖感,眉眼間總氤氲着一股笑意。而餘安不同,餘安擁有一種充滿憂郁的美貌,他的面色時常是頹唐而憊懶的,他時而輕蔑,時而哀怨,捉摸不定還疊映着某種無助的嬌态。
如果說餘生像浩渺夜空中的極光,絢爛中充滿無限希冀;那餘安就是荒茫雪原中的歌聲,蕭瑟中帶着絲縷凄美。
從幼兒園離開後,蘇黎在路邊随便找了家小館子将肚子填飽後,便驅車趕往黑狗死亡地點,準備碰碰運氣,向附近居民探尋一些相關線索。在那一帶轉悠了将近一個小時,跟幾名健談的大爺大媽攀談一番後,蘇黎并未獲取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便準備驅車離開。
其實也難怪她問不到線索,最近雪鎮的天氣實在太冷了,白天還有零下二三十度,大夥兒全都窩在家裏享受暖氣。別說年輕人了,就連平日裏喜歡鍛煉身體的那些大爺大媽們也都鮮少出門。
蘇黎駕駛着那輛老爺車徐緩行駛在河邊路上,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此刻夜色已深,漆黑的天空開始飄起零星的雪花。那雪花很小很輕,在車燈的光束中仿佛一只只白色的小蟲子,渾身上下閃着碎銀般的光亮,微小而美好。
打開收音機按扭,常聽的985音樂電臺裏播報完今晚的氣溫後,開始播放起一首老歌。
“零下三十二度……我的天,這雪鎮是真冷啊!”蘇黎自言自語的嘟囔了兩句。
這時電臺喇叭裏播放的那首老歌迎來副歌部分,悲傷的旋律和文藝的歌詞蘇黎都很熟悉,她甚至還能簡單的跟着哼唱幾句,可就是一時間怎麽都想不起來那歌曲的名字。正當她絞盡腦汁毫不服輸的努力回想歌名之時,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入她的眼簾。
高挑纖瘦的身材,一襲藕紫色羽絨衣,緩慢的行走在馬路邊的雪地上,腳步踟蹰且忐忑。蘇黎一眼就認出那個身影是尤栗。
車輛緩慢的跟在尤栗身後,一點點靠近那姑娘,蘇黎沒有按喇叭,她擔心在這漆黑而詭谧的夜裏,那突如其來的鳴笛聲響會吓壞這個膽小的姑娘。蘇黎本想在車輛經過尤栗身側的時候,搖下車窗跟她打個招呼,再詢問她要不要搭順風車。可當老爺車車燈的光束從後方照耀在尤栗身上的時候,蘇黎整個人都驚呆了。她看着行走在雪地裏的姑娘,微張的嘴巴一時間竟無法閉合。
那傻姑娘竟然赤腳行走在雪地裏!
怪不得那步伐遠遠看起來既踟蹰又忐忑,零下三十二度的雪夜,任誰光着腳行走在雪地裏都會步履踟蹰啊。這姑娘到底在幹什麽?難道她不怕冷嗎?
情急之下蘇黎也顧不得多想,立刻将車子停靠在路旁,一個箭步蹿下車,慌忙從後備箱裏翻找出一雙棉拖鞋朝前方仍在赤腳行走的尤栗追去。
“尤栗!尤栗!”蘇黎在尤栗身後一米遠的距離就開始呼喊她的名字,那聲音輕淺且溫柔,這個貼心的刑警還是擔心太過高亢的呼叫會驚吓到尤栗。
風雪中,尤栗隐約聽見身後有女人呼喊她的聲音,可她并未停下腳步,反而加快步伐疾速朝前走去,一副想要逃離的架勢。
“尤栗!是我啊,蘇黎!”蘇黎見尤栗越叫越走,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無可奈何之下唯有拔腿去追,此時她已顧不得尤栗是否害怕了。
赤腳之人怎能比穿鞋之人走得快。別說那被壓得異常緊實的冰雪寒冷刺骨,就是那為防止車輛打滑而鋪灑在雪面上的焦炭也坑坑窪窪,凹凸不平,尖銳難擋,尤栗光着腳行走在上面,那斷然也是萬箭穿心之痛。
“尤栗,你怎麽越說越跑啊?!”蘇黎從尤栗身後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強硬将其拽停。
尤栗低着頭不肯就範,掙紮着想要逃脫束縛。那樣子就像是獵物見了獵人,想要馬上逃走一般。
“尤栗,怎麽回事啊?!這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在外面瞎晃悠什麽呢?為什麽不穿鞋啊?你的鞋呢?”
車燈的白色光束遠遠打過來,淺淡的照射在她們身上,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纖細而狹長。瘦弱的幼師如何能從健碩的刑警手中逃脫?別看蘇黎外型精瘦,可力氣卻大得出奇,那雙手像鐵鉗一樣堅硬有力。掙紮無果的尤栗最終從肢體上開始妥協,她不再反抗,但當老爺車那束光亮逼近自己臉頰之時,她拼命将那顆腦袋埋進藕紫色羽絨衣的領口之內,不想讓蘇黎看清她的臉。
“尤栗,你到底怎麽了啊?發生了什麽事嗎?你是不是遇見壞人了?尤栗……”尤栗的反應讓蘇黎的情緒變得激動而緊張。從業以來她接觸過太多太多的女性受害者,她們有的是被熟人侵犯,有的是被陌生人毆打,還有一些女學生是在純淨的校園裏被同學霸淩……起因雖各不相同,但她們的反應卻都如尤栗現在這般,本能的逃避,恨不得将自己埋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尤栗,別害怕啊,我在這兒呢……我是蘇黎啊,你忘了我是個警察……我有槍的,你現在是絕對安全的,根本不用害怕哈……”蘇黎伸手輕輕撫摸着尤栗的背,試圖舒緩她緊張不安的情緒。
“尤栗,你怎麽不擡頭啊?擡頭給我看看……”蘇黎撫在尤栗背上的手感覺到那脊背不再強烈起伏後,便慢慢将手伸向那顆深埋在衣領中的腦袋,輕輕托起那張不願被看清的臉蛋。
蘇黎早就預料到尤栗一直不肯擡頭定有隐情,多半是哭花了臉或者面部有傷。可當她将那張美麗絕倫的臉龐擡起來的一刻,整顆心髒還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張臉已經不能用美來形容。因為此刻它已經不再美好。尤栗整張右臉完全被血跡糊住,右眼淤青發紫,腫脹得幾乎睜不開。右側眉骨上方有一道兩厘米左右的傷口,傷口處皮肉外翻,可以清晰看到點點淡黃色的脂肪組織。傷口比較深,深到隐約可見皮肉之下的白骨。殷紅的血液此刻仍順着傷口汩汩滴下,将整個腫脹的右眼糊得嚴嚴實實。
“天吶……你這是……”當蘇黎親眼目睹這慘烈的一幕,鼻子倏然一陣酸澀,險些哭出來。可她強忍着并沒讓眼淚落下,這個外表灑脫堅毅的女刑警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內心的悲傷。那種叫做悲傷的情緒于她而言就像是地獄裏的惡魔,一旦釋放出來便難以控制。蘇黎曾因這種情緒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過錯。
蘇黎迅速從皮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幫尤栗抵住傷口的血流,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準備将那雙棉拖鞋套在尤栗裸露的腳上。
可就算她逃過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也終是躲不過那雙傷痕累累的腳。當她俯下身子準備為尤栗穿鞋的時候,方才看清那雙行走在雪地裏的腳丫。
那是一雙精致的腳,和美人的臉一樣,輪廓柔美,纖瘦而白嫩。五根腳指像尚未成熟的嫩藕芽一樣。可此刻,這雙漂亮的玉足早已僵硬。蘇黎将尤栗的腳丫捧在掌心裏的時候,感覺到它們已經沒有知覺。因為當她觸碰到腳底板上傷口的時候,尤栗一點疼痛的反應都沒有。
蘇黎打開手機電筒,俯身歪頭檢查着尤栗的腳底,只見那腳底板布滿參差的傷口,傷口處血液已經凝固,呈紫黑色,裏面還嵌插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煤渣。
“疼嗎?”蘇黎眼中飽含熱淚,哽咽着将煤渣一顆顆從腳掌心拔出來,動作小心而忐忑,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弄疼尤栗,可凍僵了的腳又豈能感知到疼痛。
尤栗沒有說話,只是輕淺的搖了搖頭,算作回應。
蘇黎為尤栗把腳底板煤渣全部清理幹淨後,便将那僵硬的腳丫捧于掌心,試圖用手掌的溫度将它們捂熱。操作了半晌之後,尤栗開始微微皺起眉頭。
“感覺到疼了嗎?”蘇黎問。
“嗯。”尤栗輕聲回複。
“還好還好,如果再晚一點兒發現,就真的會落下殘疾了。來,把鞋穿上!以後可不能再光着腳在雪地上走路了。”蘇黎說着迅速幫尤栗穿好鞋子,又趁其不注意的時候用袖子将眼角淚痕徹底擦試幹淨,方才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
“走,先送你去醫院!”蘇黎拉起尤栗就往車上拽。
“不,不去,不去……”尤栗驚恐的反抗着,嘴巴裏一直重複着“不去”。
“尤栗,你傷得很嚴重你知不知道?你不疼嗎?傷口還在流血呢,要縫針的!搞不好還要留疤!你看,我的天啊,我都看見骨頭了!先去醫院!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幫你的!走,跟我走!”面對尤栗的不配合,蘇黎不禁有些惱火。
“不去,我不去……不去,不去……”尤栗拼命的搖着頭,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腫脹得僅剩一條縫隙的右眼裏擠出來,嘴巴不斷重複着那句“不去”。
“尤栗!為什麽不去醫院?你到底在害怕什麽啊?我說了我會幫你抓到壞人的!我是警察!我能保護你的!有警察在你還怕什麽呢?!”蘇黎終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朝淚眼婆娑的尤栗大聲咆哮起來。
此刻雪花忽然變大了,一片一片如潔白的蝶,姿意飄舞在漆黑的夜空裏,偶有幾片落在尤栗綻開的傷口上。可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味的啜泣着。
“走!去醫院!”蘇黎不由分說繼續拉扯尤栗,就在她欲将尤栗強行拖拽上車之時,只聽不遠處傳來一聲男人震天動地的怒吼:“放開她!”
蘇黎一回頭,發現餘安緊搖雙臂,急促操作着輪椅朝這邊駛來。
“蘇黎,你放開她!”餘安在一米之外再次向蘇黎發出嚴厲警告。
當餘安行至蘇黎二人面前,近距離看清自己老婆臉上傷痕之時,整個人當即驚住,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幾秒過後,便是不可遏制的憤怒。
“你打她?!”怒不可遏的餘安大概是徹徹底底的誤會了,他以為尤栗臉上的傷是蘇黎造成的,于是不由分說操作着輪椅便撞向蘇黎。
這也難怪餘安會産生誤會,時才蘇黎的态度确實有點暴躁。
“你誤會了!”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蘇黎的反應相當敏捷,一個側身便輕松躲閃開來。
“你為什麽要打我老婆?警察就可以随便打人了是吧?”餘安發瘋似的朝蘇黎咆哮。
“餘安!你能不能冷靜一點!我沒有襲擊你老婆,打她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恰巧遇見她了,你身為一個律師,能不能不要這麽沖動啊!”面對失去理智的莽撞律師,蘇黎是既生氣又鄙棄。
“不是你?!那是誰?”
“我還想問你呢!你老婆大半夜一個人光着腳走在大街上,腦袋還流着血,你竟然毫不知情?你這個老公是怎麽當的?”
“我……我不知道她出來了……”餘安面露愧色,語氣逐漸緩和下來。
“先送你老婆去醫院啊!她的傷口現在還在流血呢!傻愣着幹嘛?!”蘇黎此刻完全占據上風,厲聲朝餘安怒斥道。
“老婆,老婆,走,我們去醫院!”餘安這才意識到蘇黎所言卻有道理,自己一時間竟被憤怒沖昏頭腦,差點忘記尤栗眉間傷口此刻仍在滴血,于是連忙上前拉起妻子的手,準備到路邊攔輛的士趕去醫院。
“我送你們去吧,順便等尤栗情緒穩定後,給她做個口供。”蘇黎望向餘安提議道。
蘇黎熱心的提議依然沒有馬上得到回應。餘安聽了她的話并未作出任何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妻子。在餘安清凜的目光下,尤栗忽然猛烈的搖起頭來,再次拒絕了蘇黎的好意。
“蘇警官,看來我老婆對你并沒有什麽好感,你剛才那個樣子肯定是吓到她了。我請你以後還是不要經常出現在她面前,免得再刺激到她。”憤怒剛剛消退的餘安再一次怨氣纏身,倏然化身那位冷漠高傲的餘律師。“我們自己能打車去醫院,至于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會跟我老婆好好談談的。如果真有需要報警,我也會親自帶她去警局報案,就不勞蘇警官費心了!你如果真是閑得慌,還是勞煩盡快把我爸爸的案子查查清楚吧,不要整天管些閑事。”
餘安剛說完,路邊便駛來一輛的士。于是蘇黎只能眼睜睜看着餘安将尤栗帶上車,消失在雪鎮蒼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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