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風流

第四章 風流

縣局為蘇黎臨時安排的居所是一間現代化單身小公寓,離工作的地方不遠,步行僅需十分鐘左右。

蘇黎回到寓所已将近半夜十一點。這個時間點對于小鎮的居民而言,已屬深夜。由于雪鎮的冬季晝短夜長,天氣又極為寒冷,所以小鎮居民的作息時間都很規律,一般到了晚上八九點鐘路上便鮮有行人了,偶然能見到幾輛出租車在空荒的街道上閑游。

雪鎮的生活節奏不比大城市,人們無須背負那麽大的壓力活着。通常在晚上十點前便安然就寝,大清早六點就能準時起床。當然,一些特殊人群除外,比如餘生。

小鎮的夜生活相對單調,沒有大型娛樂場所,更沒有通宵營業的餐館,只有一間肯德基,也于晚間十點就打烊了。擺于沿河街邊的夜宵攤子在冬天就更加難以見到蹤影,那是專屬于夏季的煙火氣。短暫卻極受歡迎。

此時饑餓再度襲來,蘇黎也不清楚為何總覺饑餓,自身明明是個精瘦之人。那個女人的戲言或許是真的吧,她屬于基礎代謝過快的那類人,怎麽吃都不會長胖,無須刻意減肥,便能輕松擁有令人豔羨的好身材。

窗外是雪花落下的簌簌聲響,蘇黎鑽進被窩準備入睡之際,那股強烈饑餓感再度襲來。她本來就患有輕度失眠症,在饑餓狀态下就更加難以入睡。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近一小時,蘇黎不但沒有半分睡意,反而愈來愈清醒。腦海裏全是尤栗眉骨間慘烈的傷口,還有那雙凍得僵硬的腳丫。好不容易熬到有了些許睡意,可漸漸模糊的意識中那個女人的背影再次出現,高挑,纖瘦,弱不禁風的樣子。

蘇黎頃刻間從淺夢中驚醒,撩開窗前的棉布簾望了眼窗外,夜的底色已經被大雪染成一片素白。她索性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在床底下抽出一個紙箱子。紙箱中塞滿密密麻麻的信封,一封緊挨着一封,中間沒有一絲空隙。她從左到右輕輕撫過每一封信脊,那動作宛如手指輕淌過一排黑白琴鍵,優雅而迷醉。

那些信件全部都是“老古董”,和她那輛老爺車一樣,都是老家夥。老則老矣,卻是她的摯愛,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羁絆。

欣賞完那些“老古董”蘇黎将箱子擺回原位,從小書桌的抽屜裏掏出一本日記。日記本的封面是一片幽黑的靜谧夜空,夜空中央流淌着幾束斑斓的極光。蘇黎輕輕将日記本翻開,扉頁裏夾着一張微微泛黃的舊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身穿紫色羽絨衣的女人背影,她身材高挑纖瘦,後腦勺松松垮垮挽着一個黑色發髻,幽然的站在皚皚白雪中,身邊是幾棵不知名的枯木,樹幹亭亭而立,光禿禿的枝桠上生長着大簇大簇的紅豆。

蘇黎輕輕撫摸着照片中女人的背影,喃喃的說了句:“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說罷長嘆一口氣,提起筆便書寫起來。

又下雪了,雪鎮真的很愛下雪啊,這回我信了。

我現在改寫日記了,反正寄出去的信都沒有回應,倒不如寫日記。

本打算見你的時候把這積攢的整整一本送給你,可沒想到……

對了,我還沒有見到極光,你說過雪鎮的極光特別美,

美得讓人可以忘記所有的傷痛和煩惱。

還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彙報一下,我遇見一個姑娘,

她的背影和你很像,性格似乎也跟你很像。

她和你一樣,像一個謎。

一直萦繞在我心底的謎。

一個我解不開的謎。

昨夜的雪确實下得很大。此刻天空已徹底放晴,清晨的第一縷微熹将這茫茫雪原徹底點亮。雪後的天空湛藍而澄澈,沒有一絲雜雲,景色美不勝收。空氣清新而幹淨,使勁嗅上一嗅,仿佛能聞到一股特別的氣味,淡淡的,涼涼的,那也許就是雪的氣味吧。

蘇黎整晚都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淺夢中有個女人一直背對着她,身影很像日記本裏夾着的相片中的那位,可她清楚之後仔細一想,卻又好像是尤栗。一時間蘇黎也分辨不清。

望着窗外皚皚白雪,蘇黎不禁打了個呵欠。她本以為今天會等到尤栗前來報案,可尤栗沒等到卻等來了關于自己的投訴。

老局長把蘇黎叫到辦公室關起房門,臉上流露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尴尬表情。半晌他終于開口對蘇黎說:“小蘇啊,剛到我們這兒還習慣嗎?”

“還行……”突然被局長叫到辦公室,還關上了房門,蘇黎着實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早就聽陳局說你是個急性子,辦事效率特別高,可沒想到這麽急,呵呵。”老局長臉上挂着複雜的笑容,話中卻極具深意。

“張局……你這是在誇我,還是罵我啊?我怎麽聽不明白了啊……怎麽了?我是犯了什麽錯嗎?”蘇黎先發制人,直接而幹脆的問向老局長。

“哪能是罵你呢,就是……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剛才餘安律師過來投訴了,他說你經常騷擾他和他家人……小蘇啊,我知道你破案心切,但一切還是要按規矩辦事,那個餘安是出了名難纏的律師,你下次要是還想打聽什麽消息,找尹成,他跟餘安一家人都挺熟的,要他帶着你去準能事半功倍。”這分明是安插了一個“眼線”在蘇黎身邊,可話又讓他說得既委婉又貼心,令人無法拒絕。不過老局長該照顧到的面子還是照顧到了,而且相當體面。

“我知道了,張局。”蘇黎畢恭畢敬的回答道,表面佯裝着笑意,心裏早已陰雲密布。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蘇黎的臉拉得幽長,嘴裏還忍不住罵了兩句粗話。那罵聲雖小,但卻足見其憤怒程度。

蘇黎很少說髒話,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罵人也是一種天賦,無論後天如何耳濡目染,有些人終究無法完美獲得那項技能。從小到大她罵來罵去,也就那兩句國粹。再多,她就記不住了。就算勉強記住,也終是無法流暢的脫口而出。

遇事不公,要麽靠法律,要麽靠武力。這是蘇黎一直信奉的真谛。

沒當警察以前,遭遇不公之事,蘇黎通常都是依靠拳頭解決的。她把人打得最慘的那次,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同班一個男生誣陷她偷竊,他課間的時候跑去班主任的辦公室對老師說,親眼看見蘇黎在課間操的時候偷了同桌一塊草黴味的橡皮。

那個男生當時在班級裏擔任學習委員,而蘇黎卻是個成績不太理想的“差生”。除了個子長得高,其它一無是處。所以不用猜都能知道結果,那個男生憑借職位和成績優勢,成功獲取了老師的信任,蘇黎就這樣被正式冠以“小偷”之稱。

蘇黎得知告密者是誰後怒火中燒,于某日放學後,将那個男生堵在一條死胡同裏。讀小學那會兒,女生一般都比同齡男生高,所以蘇黎揍起人來格外得心應手。她把男生堵在胡同,二話不說騎在地上就是一頓狂毆,打得那個男生連連求饒,她卻仍不肯停手,直至将男生的一顆門牙打掉方才罷休。

蘇黎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表裏不一的僞君子。人前光鮮謙恭,背地陰暗龌龊。餘安這次的投訴行為,讓蘇黎不禁想起那個誣陷她的男生,于是便正式将其納入她的僞君子黑名單中。不過蘇黎很快整理好情緒,将那一腔不恥與氣憤自我消化後,徑直走向辦公室,遵從局長的命令帶着尹成一并趕往餘生住所。

“蘇隊,你沒事吧?”坐在副駕位上的尹成怯生生的問,看來他也已然知曉蘇黎被餘安投訴的事情。

“看來你什麽都知道了啊……這個餘安還真是個小人!還搞起投訴這一套來!他為什麽針對我啊?我不就是在沒打招呼的情況下去了他家一趟嗎?至于嗎?”蘇黎扶着方向盤憤然的說。

“你還去過他家啊?什麽時候去的啊?怎麽不叫上我啊?你還敢一個人去他家啊,怪不得他投訴你呢,呵呵……”聽了蘇黎的話尹成深表同情的笑了起來。

“就那天,唉,你別問了,煩死了……我不是想着盡快了解一些情況嘛。”

“餘安不是針對你,他誰都針對,呵呵,律師嘛,仗着自己的法律知識和三寸不爛之舌,誰都不放在眼裏的。你這才哪到哪兒啊,你沒瞧見他之前怎麽擠兌我們的。”

“啊?擠兌你們?”

“是啊,還不就因為他爸媽的案子一直沒破,覺得我們無能呗。那家夥脾氣古怪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了陸老師的怪基因。你呀,盡量少去招惹餘安吧,省得他三天兩頭來投訴你。”尹成由衷的勸慰道。

“哎,行吧。這回我知道了,寧得罪真小人,也別惹僞君子,算我倒黴……”蘇黎不屑的搖了搖頭。

兩人說話的功夫轉眼間老爺車就開至餘生家樓下。

餘生居住的地方是一個老小區,沒有圍欄也沒設大門,只是區域性規化而成的片區。小區裏全是些五六層的紅磚舊樓,餘安家位于四樓,這間房子還是餘從晚工作的時候單位給分配的。

由于餘生尚未結婚,所以一直跟随父母居住。餘家遭遇變故後,餘生并沒有搬走,仍然守在這間老房子裏。他沒有選擇購置新房,并不是因為手頭緊。以他的存款別說買新房子了,就是買下一間別墅也綽綽有餘。餘生之所以選擇繼續居住在這間老房子裏,是不想哪天母親突然回來發現家中無人,從而心生感傷。

蘇黎在餘生家門口按了很久門鈴都無人前來開門,正當她以為又撲了個空的時候,門卻吱嘎一聲打開了條縫隙。

從那條窄仄的縫隙中,蘇黎隐約看見一片白花花的胸肌和一隅藍色三角褲。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可是要長針眼的,她慌忙扭過頭去,臉上無暇緋紅。

原來剛才蘇黎按門鈴的時候餘生正在卧室裏做愛。

赤裸着肉身的男女像兩條蟒蛇般緊緊糾纏在一起,相互擁撫着在床沿邊盡情的蠕動,印有綠底紅花的被面連同性感的女性內衣褲,一同被激烈奮戰的男女于不經意間踢落在地上。

女人豐腴而性感,叫聲野性且狂放,紅色指甲深深摳進餘生裸露着脊背裏。餘生騎在女人身上,裸露的臀部肌肉線條看起來堅實而流暢,在淡藍色窗簾過濾後的柔和光線裏,形同完美。

他們的叫聲在膠着的肉欲裏此消彼長,最後達到合而為一的境界。就在那一刻女人伸出舌頭想親吻餘生的嘴巴,卻被餘生無情的推開。

餘生此刻已是大汗淋漓,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從女人身上爬将起來,在床頭的煙盒裏摸索出一支香煙,徐緩點上。

與他做愛的女人數不勝數,但他從不允許她們親吻他的嘴。餘生的嘴巴是一處禁地,如同未谙世事的女人的處女膜,他格外珍惜。這輩子他的嘴只被一個女人親吻過,自那以後,他便再不準其它女人親吻那裏。

在餘生的世界裏,愛和欲是割裂的。做愛于他而言,僅僅只是生理上的滿足,與愛無關,有時候甚至跟喜歡都扯不上半點關系。他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便滋生了這樣的認知,也許是在某一個失去的瞬間,抑或是某一場盛大的儀式之後。

他從不覺得縱欲羞恥,反而覺得那是件悲傷的事。在反反複複的肉欲中,他盡情的釋放着身體裏的原始力量,他從不同女人的喘息中逐漸燃燒,又在她們激烈的尖叫中倏然冷卻。可他想忘卻的卻越加深刻,他想填補的總愈加空虛。他陷入了無盡的惡性循環中,無法自救。

他期待有朝一日會有一人出現,将他徹底救贖。

煙支剛剛點上,餘生還來不及抽第一口,門鈴響了。那響聲急促而尖銳,令餘安心煩意亂。

他将手中香煙塞進同樣渾身香汗淋漓的女人嘴裏,在地上沒頭沒腦找尋起屬于自己的衣物。可找了半天也沒瞧見外套在哪兒,于是只好将內褲套上,胡亂在地上撿起一件女人棉外套披上身,便匆忙跑去開門。

尴尬至極。

餘生沒想到突然到訪的人會是個女人,還是個警察。未免春光乍洩得更多,他慌忙将那條縫隙掩住,然後扯着脖子朝門外喊道:“蘇警官,你等會兒啊……”說罷便沖向卧室将窗簾徑直扯開,在充足光線的照耀下,他才發現自己的衣物竟然都藏于床下。可能是剛才戰況太過激烈,一時間竟忘乎所以,将衣褲悉數踢到床下還渾然不知。

“啊……餘生,你幹嘛呀!人家還沒穿衣服呢!”床上赤裸的女人被餘生拉窗簾的動作冒犯,嬌嗔的埋怨起來。

“趕緊把衣服穿上,快點快點,有客人來了。趕緊穿,穿完趕緊走!快點兒,別磨蹭!”餘生将散落一地的女人衣物快速揀拾起來,徑直扔在她赤裸的胴體上,冰冷無情的催促道。

“就結束了啊……可真沒勁。”女人顯然還未盡興,一邊抱怨着,一邊不情不願的穿起內衣。

大門再次開啓,這回從裏面走出來的是一位渾身香水味的妖豔女人。

女人斜挎一個LV皮包,身披淺灰色水貂毛大衣,下身是黑色包臀窄皮裙,腳上穿着一雙黑色長筒靴。女人經過蘇黎身邊的時候,斜瞥了她一眼,不屑的丢了句:“就這種貨色啊,切……”然後便扭着屁股揚長而去。

蘇黎苦笑了一聲,沒與理會。這時穿戴整齊的餘生将門徹底打開,清了清嗓子對蘇黎說:“蘇警官,找我有什麽事嗎?”

“你這……夠忙的啊。呵呵……”蘇黎揶揄着說,“能進去嗎?現在方便了嗎?裏面沒人了吧?”

“嘿嘿,能,方便,方便……喲,尹隊,你也來了啊,我都沒注意,快請進……”餘生的臉頰依然泛着紅潤,也不知道是因為羞澀,還是時才戰況太過激烈,餘韻尚存。

房間裏充斥各色香水味,遠不止一種。在濃烈的香水味中蘇黎還隐約聞到一縷男歡女愛後淫邪的酸味。可想而知,這個房間的主人該有多麽風流。

“不好意思,今天又來打擾你了。那天太匆忙都沒來得及詳細介紹。是這樣的,我是市裏新調過來專門負責你父親這個案子的,相關資料我已經全部仔細認真的看過好幾遍了,這點你可以放心。并不是你弟弟所想的那樣,我一個愣頭青什麽都不了解,就冒冒然來打擾你們家屬。”

“蘇警官,你別見怪,我弟弟那個人從小就那樣,說話可能不太好聽。”餘生不好意思的替餘安解釋着。

“理解理解,畢竟家裏出了事,我們的工作也沒什麽進展,有些情緒是正常的。今天我過來是想親自向你再了解一下相關情況,如果方便的話,順便看看你父母親的房間……方便嗎?”蘇黎說着充滿期待的望向餘生。

“額……”餘生遲疑了幾秒,然後複又說道,“方便……”

“那我先看看吧,哪一間啊?”作為一名出色的刑警,耍些小心機總是在所難免。蘇黎還不等主人同意,目光就已然開始逐個房間排查起來。

這要是弟弟餘安,免不了又是一頓投訴。但一奶同胞的哥哥餘生卻與弟弟截然相反,情商頗高,善于隐忍。反正局面已經騎虎難下,不如客客氣氣順了蘇黎的意。

“就是這間。”餘生将蘇黎引領至最裏間卧室,将房門輕輕推開。

踏入這間卧室的時候,蘇黎的表情是莊重且嚴肅的,仿佛她進入的是一片聖潔的土地。對于蘇黎情緒上的迅速轉變,尹成覺得那是出于對死者的尊重,是警察專業性的體現。

卧室窗戶朝南,面積不大,但幹淨整潔,所有物品的擺放都井然有序,蘇黎還在空氣中隐約聞到一股艾葉的清香。窗子前面擺放着一張書桌,桌面上整齊的陳列着一排書籍,全都與戲劇相關。床的正對面貼牆擺放着一面書櫃,裏面也塞滿各色書籍,從上到下按歷史、哲學、文學、戲劇,依次分類擺放,同樣的,整齊而有規則。

書櫃正中央那一橫格整整齊齊擺放着一排相框,全部都是餘從晚和陸詠琳的合影,未見兩個兒子的相片。

蘇黎似乎對這夫妻二人的合影非常感興趣,她呆立在書架前,長時間凝望照片裏的男女,從青年時代看到中年時代,又從中年時代看到暮年時代,極度認真的追尋着相中人的生活軌跡。

他們去過北戴河,還去過首都北京,從相片上蘇黎看見天安門和萬裏長城。每張相片裏夫妻二人的動作都近乎相同,丈夫餘從晚摟着妻子陸詠琳的肩膀,陸詠琳的頭微微靠向餘從晚,嘴角洋溢着一抹恬淡的淺笑。

他們或許真如旁人所言,是非常恩愛的一對吧。

想到這裏,蘇黎莊嚴的表情倏然變得晦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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