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白頭

第十六章 白頭

大黃緊閉雙眼,橘黃色毛發已然被鮮血染成紅色。小腦瓜再不似往日那般靈動,垂直向下耷拉着,嘴角猶有未幹的血,骨骼似被碾壓碎裂,整個身軀變得狹長,如同它每天伸懶腰時的身形一般。內髒受到巨大外力擠壓大串大串懸于肛門之外,仍在不住向下淌着血漿,很快便将何正義腿上的棉褲暈濕了一大灘。

何正義雙手染滿鮮血,臉上也有幾道用手擦拭眼淚時不小心留下的血印。一個大男人因為一只小動物的死亡,哭得如此凄慘悲切,也許很多人并不理解,但蘇黎卻能與之共情。

那只橘貓名叫大黃,是局裏的“老熟人”了。經常出現在食堂附近和刑偵辦公室窗根兒底下。因為何正義是個貓奴,在那位置給大黃安排了兩個貓碗,時不時就往裏面投放些貓罐頭貓糧什麽的。雖然只是只流浪貓,但大黃的性格非常溫順,跟經常投喂它的好心人何正義十分親近,何正義也對它傾注了很多情感。

何正義家裏養了兩只貓,一只布偶,一只銀漸層。原本也打算把大黃帶回去收養的,可礙于流浪貓無法适應新生活,應激反應強烈,獸醫建議最好不要強行家養,那樣只會造成貓咪的身體負擔,所以何正義才不得已又将它送了回來。

寵物對于主人來說,真的就如家人一般,可想而知何正義此刻的悲痛心情。

“小何,大黃怎麽……”蘇黎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詢問“案發經過”,更不知要怎麽安慰“受害者”家屬。

“我剛準備回家,才走到大門口,就看見大黃倒在血泊裏,整個身體……一整個都被壓爛了……它身邊還有自行車輪胎碾壓的血印子……是誰?!是哪個王八犢子把大黃活活碾死了?!真他媽的不是人啊……”涕淚交加的何正義罵到情動之處一把将大黃捧進脖頸裏,用下巴反複摩擦起它染血的毛發,全然不顧血跡粘上自己的身體。

“監控肯定拍到了的,明天等監控室開門了我陪你去查查。不過……就算查到是誰幹的,我們也不能拿他怎麽樣,頂多教育一頓,唉……沒有哪項法律可以懲罰虐殺小動物的人。小何,別哭了……先找個地方把大黃安葬了吧。”蘇黎長嘆一口氣,眼裏盡是無奈。

“自行車輪……”這時蘇黎聽見身後傳來尤栗說話的聲音,原來尤栗在餘生的陪同下也跟出來了。

“怎麽了?”蘇黎轉過身面向尤栗不解的問。

“沒,沒什麽……”尤栗剎車般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臉上卻露出驚慌的神色。

“到底怎麽了?自行車輪有什麽問題嗎?難道?!……”尤栗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瞬間點醒蘇黎,她恍然大悟般使勁拍了下大腿,“不是自行車輪,是輪椅!是餘安!”

“不一定是他……不一定吧……”尤栗自知說錯話,無心之舉竟将矛頭再度指向餘安,不禁急得眉頭緊鎖。

“這麽晚了,根本就沒有騎自行車的人經過,除了餘安還會有誰?反正明天查下監控,就真相大白了。”蘇黎氣得翻起三白眼。

“餘安……”何正義咬着槽牙從嘴巴裏擠出餘安的名字,腥紅的眼眸裏滿是殺氣。“我去把他抓回來!”說着捧起大黃血淋淋的屍體站将起來,就欲沖進夜色中抓捕嫌犯。

“小何!你給我站住!抓?!以什麽名義抓?他犯了什麽法?”盡管是深夜,但蘇黎依然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她一把拉住何正義的胳膊,冷靜而理智的問道。

“那……難道大黃就這麽被他虐殺了啊?!”何正義在頭腦中搜索了一遍,也沒想到任何一條可以名正言順拘捕餘安的法律條款。

“你別忘了,餘安是個律師,他自然知道虐殺流浪貓不會觸犯任何法律,小何……你別因為這個有什麽過激的舉動,到時候被餘安抓住把柄又要投訴你了。……先找個地方把大黃安葬了吧,然後回家洗洗,這一身的血再把你女朋友吓着……”蘇黎輕淺的拍了拍何正義的肩膀,語氣溫柔而和煦,像位知心大姐姐。

“嗯。”聽到“安葬”兩個字,何正義忍不住再度痛哭起來,五官皺作一團,一個高大魁梧的成年男人哭成那副模樣着實令人心碎。他邊哭邊顫抖着拉開棉衣拉鏈将大黃塞進胸口,然後又輕輕将拉鏈拉起,動作輕柔而小心,仿佛生怕弄疼了大黃一樣。随即抹了抹臉上的淚,抽噎着走向無邊夜色。

凝望着何正義的背影,蘇黎長嘆一口氣,用力吸了吸鼻腔裏的酸楚。

“蘇警官,對不起啊……我弟弟他……他從小就對小動物沒什麽好感。”餘生替弟弟虔誠的道着歉。

“你犯不着因為他跟我們道歉,你是你,他是他。再說,你剛才不也被他害了嘛。唉,真不知道餘安是個什麽怪胎。”蘇黎呆望着殘留一地的血漬,憤然從胸腔內吐納出一口濁氣。

“他的性格應該是遺傳了我爸吧……我爸從小就教我們殺雞宰鵝,我特別害怕那種事,所以他才會帶我進那片老林裏打獵,打算磨練磨練我。可是餘安跟我不一樣,他從小膽子就大,宰殺雞鴨這種事,信手拈來,從來都不害怕。”餘生神色平淡的講述着父親與弟弟的往昔,猶如講述外人的故事一般。

餘生的話再次點醒蘇黎,她頭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那條被開膛破肚的黑狗。

“蘇警官,時候不早了,我跟尤栗就先撤了哈。今天……真是要謝謝你。你哪天有空,我請你吃頓大餐,以表謝意。”餘生說着湊近尤栗,面對面幫她緊了緊羽絨衣領口,然後自己才将外套拉鏈拉到頂端,嚴嚴實實遮住冷峻的下颌。

“行,到時候提前聯系吧,反正我有你的電話。折騰了一宿,确實該休息了。不過……你們最好先別回你那個老房子,我怕餘安他又找你們麻煩。”女警思慮得甚是周全,各種細節都替這對有情人想好了。

“還是你想得周到,我知道了。放心吧,蘇警官,十分感謝。那我們就先走了。”餘生再次誠懇的感謝,說罷拖起尤栗的手向蘇黎客套的道別,兩個人十指緊緊相扣在一起,那畫面相當甜蜜。

“蘇黎……謝謝你。”尤栗凝望着蘇黎,眼裏掩飾不住幸福的笑意。

“回吧。好好的……”蘇黎輕輕拍了拍尤栗的胳膊,微微點了點頭,簡短的言語中坦露着深切的祝福。

看着一對璧人的身影行走在空寂的雪夜裏,蘇黎眼底不禁起了一層細微波瀾。

“詠琳,你究竟在哪裏啊?你最放心不下的兒子,終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如果你能親眼看到的話,一定會很開心吧。真希望他們一直這樣走下去,走着走着就走到白頭了。”蘇黎說罷,一顆清亮的淚倏然從眼裏滑落。

雪漸漸大了。地上積雪也慢慢厚了起來,明亮處閃着細碎的微光,皮鞋踩在上面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

餘生和尤栗都沒戴帽子,剛走了一會兒,兩人頭頂就都覆上了薄薄一層白雪。一陣凜冽的北風吹過,尤栗不自覺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偎依在餘生的胳膊上。餘生将十指緊扣的兩只手插進自己外衣口袋裏,癡笑着說:“幸好我們的衣服都沒有帽子。”

“嗯?”尤栗擡起頭眨巴着烏溜溜的眼眸疑惑的望向餘安,一片雪花正巧落在她長而卷曲的睫毛上。

餘生把唇湊近她眉眼,為她輕輕吹去長睫上那片潔白的雪花,笑吟吟的回答:“要是戴了帽子,我們還怎麽走到白頭啊。”

“餘生哥,你還是這麽喜歡說土味情話。”尤栗貼緊餘生的手臂,咯咯笑了起來。

在這寒冷的雪夜,她開始需索他的體溫,開始依賴他身上獨有的安全感。她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加明亮,可以看清黑暗中矗立在遠處的那座熠熠發光的燈塔。

“我們不能回老房子,那……我們能去哪兒啊?”尤栗問向餘生,言語中流露出幾許憂慮。

“先去我公司停車場拿車。”餘生幹脆的回答,那語氣似乎早已規劃好了一切。

“啊?開車要去哪裏啊?”尤栗忽閃忽爍的大眸子在這幽暗的夜裏泛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去一個暫時沒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隐居幾天。就當……度蜜月了。”餘生忍不住貼近尤栗的臉,故作神秘的對她說。

“你又亂說……”尤栗小臉漲得通紅,羞澀的避開餘安熾烈的眼神。

“我沒亂說啊,我說真的呢。我知道一個算是世外桃源的地方吧,我們先去那兒呆幾天。”

“可是……我衣服什麽的都還在家裏,身份證也沒有……”

“去那裏用不到身份證的。我有些衣物和生活用品放在公司裏,等會兒拿着就行了。你的嘛,你就先穿我那些前面帶洞的吧。”餘生用手指勾了勾尤栗凍得冰涼的鼻梁,狡黠的大笑起來。

他又變回那個不羁的少年,以戲弄心上人為樂。

餘安喜歡尤栗臉紅,害羞,尴尬,着急的模樣,他覺得小栗子被調戲時表現出來的樣子特別可愛,弄得他心裏一陣癢又一陣甜。

“餘生哥!你真的好讨厭啊……”尤栗羞紅了臉,嘴裏輕淺的抱怨着餘生。

“我跟你開玩笑呢,那是我一個遠房親戚家,她們家裏肯定有女性用品的。……小栗子,到我公司還得走二十分鐘呢,來,我背你。”餘生說着停下腳步,從外衣口袋裏将緊扣的手掌掏出,随即屈膝蹲了下來。

“我不累,可以自己走的。”尤栗舍不得餘生太過疲累,畢竟自己也有九十多斤,于是連忙開口拒絕。

“快上來呀!怎麽……覺得我不行啊?今天就讓我的小栗子見識一下,你的餘生哥有多強壯!……我的公主陛下,您的座駕已準備就緒,請上馬!”餘生說着伸出手掌在自己結實的屁股上使勁拍了幾下。

在這萬籁俱寂的夜裏,這幾下啪啪聲顯得格外清脆響亮,尤栗不禁再次漲紅了臉。

“上來呀,快快!我腿都蹲酸啦……”餘生笑眯眯催促着。

尤栗總是拿餘生沒有辦法,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她都只能乖乖就範,這次也不例外。尤栗輕咬住下嘴唇,兩條手臂勾住餘生的脖頸,羞澀的爬上他寬闊的脊背。

“餘生哥,累嗎?要是累的話你就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的。”尤栗從後面環抱住餘生的脖頸,輕聲對他說。

“怎麽可能累呢?別再這麽說我了哈,你餘生哥強壯的很!”餘生用力向上提了提背上的公主,傲嬌的朝前方邁起大步,那步伐像打了雞血一般蒼勁有力。

在吱咯吱咯的優美聲響中,尤栗心裏的不自在逐漸消褪,慢慢适應了這種來自愛人的寵溺。她把冰涼的臉蛋埋進餘生溫暖的頸窩裏,淺嗅他身上獨特的油脂味。柔軟的胸脯緊緊貼上她寬闊的脊背,隔着厚實的棉衣感受來自這個男人有節律的心跳,內心升騰起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還疼嗎?”走着走着餘生忽然微側過臉頰,一本正經的問向藏在他脖頸間的小腦袋。

“啊?”尤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餘生所指何事。

“我說……我今晚弄疼你了……現在還疼嗎?”餘生再次向尤栗發問,語氣慚愧且疼惜,聲音愈發輕柔起來。

“還有點……只一點點……”尤栗将小臉埋得更深了,環抱着餘生的手臂不自覺向內縮緊。回想起此前發生的事,她仍心有餘悸。

餘生感覺到伏在背上的身體輕微震顫了一下,那是回想起驚恐之事才會産生的條件反射。看來自己今晚對尤栗的暴力侵犯真的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餘生想到這裏,心頭不免釀出一陣酸楚。他知道尤栗故意敷衍他說僅有輕微痛楚,不過是不想他過于自責。那個傻丫頭總是這樣替別人着想。

而尤栗說話的時候,從嘴巴裏呼出來的水蒸氣弄的餘生脖頸癢癢的,那癢由脖頸一徑傳遞到心髒,弄的他心裏又痛又癢。

“小栗子,你是我的了。餘生哥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讓你疼,讓你受傷害。今晚的事,你就忘了吧。”餘生凝望着眼前紛飛飄舞的雪花,再次誠懇的向背上的公主起誓。

他們身後的雪地裏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和雪花一起見證着騎士誠摯的誓言。

第二天,大雪停了。昨日漫天的陰霾全然不見,今天整個天空顯得格外澄淨透亮,散發着一種沁人心脾的藍。

雖然昨晚折騰到後半夜,但今天蘇黎依然準時來到辦公室。她心裏惦記着好幾個事,早上六點多就醒了,之後便再也無法安然睡去。

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着何正義一起查看監控。盡管看似毫無意義,無論虐殺大黃的兇手是誰,都不能令其入罪,但蘇黎與何正義還是想确認行兇者。這不僅在心理上可以給大黃一個交待,還有可能讓陷入探案僵局的蘇黎打開新的思路。

幸好案發位置亮着燈,透過監視器畫面可以清晰看到,當時餘安操控着輪椅駛出公安局大門口時,忽然停下數秒,然後朝着前方繼續行駛,直接輾壓到了躺在門口的流浪貓大黃。大黃當時似乎不太舒服,并沒有逃跑,餘安從大黃身上碾壓過去之後随即倒車,再次從大黃受傷的身體上二度碾壓過去,如此重複了五次方才操控輪椅離開。

“毫無人性!”何正義朝着視頻裏行兇的餘安憤然大罵起來,眼裏布滿血絲,看樣子昨晚應該徹夜未眠。

“他這是把滿肚子的怒火都發洩在大黃身上了……”蘇黎拍了拍何正義的肩膀,示意他節哀順便,“尹隊女兒病了,昨天在醫院守了一宿,今天上午請假,小何,你得跟我一起出去辦點事。”

“啥事?”聽見蘇黎安排工作任務,何正義馬上從悲憤中抽離出來。

“去一趟心靈美工作室。”蘇黎把手搭上何正義肩膀,像兄弟般勾肩搭背的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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