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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敦三兩下換掉身上的病服, 和國木田獨步一同走出病房時, 遠遠看到另一間病房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茶色頭發, 十五六歲年紀, 身形單薄, 正是黃巾軍的将軍——紀田正臣, 只是這一次他脖頸上沒戴黃色三角巾。

他在和對面一個臉上挂着惡劣笑容的黑發青年争論着什麽, 表情憤怒，在中島敦以為他會給對方臉上來一拳時, 又因為對方一句話愣住, 眼神由錯愕變成茫然。

黑發青年離開了, 而紀田正臣看上去卻很無助，連中島敦從旁邊走過都沒看見。其實中島敦想去問問他發生了什麽，不過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

看病房上挂着的門牌——三島沙樹, 看上去像個女生的名字。看紀田正臣的表情, 住院的是他的女朋友？

——算了, 下次再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吧。

然而與那個黑發青年擦肩而過時，國木田忽然停住腳步。

“夾着厚生省儀器照片的匿名信，是你仿照異能特務課引半井桃水回橫濱的信件格式，寄給半井桃水的吧？不要以為自己做的事別人都會被蒙在鼓裏，我們也有自己的情報員。”

“哎呀，被發現了呢。”黑發青年微微勾起一邊唇角, 語氣輕佻。他的五官端正清秀，笑起來的同時會皺起眉頭。“那麽，偵探社的這位先生打算怎麽做呢？”

“我沒有立場對你做什麽, 也沒心情對你說教，事後自會有人找你算賬，新宿的情報販子——折原臨也。”

“畢竟是情報販子，總得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情不是嗎？”被叫做“折原臨也”的黑發青年攤手道：“那個地下實驗基地的存在實在有些礙眼，借他人之手毀掉也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吧，正義的偵探社先生？矢霧制藥那群人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牢固的靠山，我很想看到當靠山崩塌時他們的表情呢！人類的面部變化，真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不是嗎？”

中島敦抽了抽唇角，低聲道：“真是惡趣味的家夥。”

“我承認的确是惡趣味，但這也是因為愛呀，畢竟我深愛着人類呢！”折原臨也糾正道。“對了，要提醒你的搭檔一聲……”他眯起眼睛，對國木田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越是甜蜜的蜜月期，在崩毀時的絕望就越能燒得更旺盛。”

“多謝提醒。”國木田推了推眼鏡，冷聲道：“不過我相信我的同伴，你想象中的事，是不會發生的。”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多留，直接帶着中島敦離開了來良綜合病院。

“國木田先生，剛剛那個人……”走出醫院後，中島敦遲疑的開口道。

“敦你記着，以後見到這個人，他說什麽你都別相信。”國木田一臉崩裂的模樣，張牙舞爪道：“什麽‘蜜月’什麽‘絕望’，我才不會相信！太宰要是敢做出辱沒偵探社名譽的行為，我就先這一招再這一招哼哼哈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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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頂着一臉黑線的中島敦吐槽道：“既然叫我不要相信，你也別去在意他說的話啊！”

——國木田先生着實是個很好懂的人。

兩人乘坐JR湘南新宿特快線，半個多小時後從池袋站抵達橫濱站。等到雙腳再次站在偵探社的地板上時，國木田獨步差點被偵探社社長福澤谕吉一句話砸懵。

“您說什麽？是您故意放走的太宰？！”

武裝偵探社社長福澤谕吉是個看上去頭發灰白看上去有些嚴肅的中年人。雖然歲數不小，但依舊和年輕時一樣帥氣，只有眼角處的細紋留下了幾分歲月帶來的滄桑。

格鬥能力高超，受到偵探社成員的崇敬，又是國木田獨步的武道老師，所以國木田不會對社長的決定表示疑義，只是他不明白社長此舉目的是什麽。

社長不是喜歡賣關子的人，他直接對國木田挑明了原因：“太宰說他知道失蹤的半井桃水去了哪裏。”

“我也覺得讓太宰去找人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江戶川亂步眯着眼睛，一邊透過波子汽水裏的彈珠看窗外的景色，一邊說道：“那個通緝犯的異能很麻煩，如果她想逃跑，沒人能阻止她。太宰的能力剛好是反異能的無效化，他又知道對方藏在哪，不讓他去讓誰去？”

“可是他們兩個關系匪淺，我不怕太宰徇私，我是怕……”

折原臨也那句“越是甜蜜的蜜月期，在崩毀時的絕望就越能燒得更旺盛”再次于他耳畔回蕩。

那個叫“半井桃水”的女孩子，是喜歡太宰的吧。

真正的愛慕是怎麽藏都藏不住的。眉梢眼角最細微的表情會暴露一個人的感情，即使再掩飾，看着對方時的眼神也騙不了人。

那個小姑娘看着太宰時的眼神，明明比看着其他任何人時都要溫暖柔軟。

讓太宰親手逮捕她，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還有太宰，雖然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但看上去好像挺關心那個小姑娘的。這個平時成天叫着自殺殉情的人會怎麽做？

“他離開前跟社長表過态啦，說他會回來的。”

江戶川亂步豎起食指說道，一副看上去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連港黑的手铐都能撬開，國木田的繩子自然困不住太宰。脫困後打算離開時他在偵探社門口遇到了社長和亂步。

“一定要回來。”

——這是社長當時唯一說的一句話。

太宰愣了愣，沉默幾秒後，笑着回應道：“放心吧。”

“他是這樣說的嗎……”國木田嘆了口氣，“現在也只能相信他了。”

***

太宰去了哪裏呢？

他走在橫濱貧民街上。說是街，其實是一片隐藏在城市角落的髒亂地區，和橫濱的裏世界一樣，法律和規矩觸及不到這個地方，只有暴力與掠奪在這裏長久駐足。老弱被欺壓，婦孺被踐踏，病殘的生命財産得不到保護，就連象征着給孤兒遮風擋雨的福利院，也充斥着無聲的硝煙和不見血的戰争。

半井桃水就是在這種地方，度過了她人生最初的幾年。

太宰在因為經營不善幾年前就已經荒廢的福利院鐵門前找到了半井桃水。她随随便便坐在地上，身上穿着不配套的衣服，鞋子大了兩個號，一身的裝扮像是從某條挂着舊衣服的巷子裏随便偷來的；頭發有些淩亂，應該是跑的時候被風吹亂的；還有那根平時迎風獨立的呆毛，如今像被什麽啃了一樣。

覺察到有人在接近，她警惕的回頭，看到來人是太宰後，眼神一窒。

“……太宰？”半井桃水眨了眨眼睛，随即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勉強扯起唇角笑了笑。

“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橫濱郊區的一座爛尾樓裏。在餐館吃飯時看到美國國務|院卿被殺的新聞，便利店和銀行門口又看到自己的通緝手令，一路被警察追，被特務課追，被FBI追，異能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次……”她仰起頭，此時此刻天空有些陰沉，正下着小雨，細密的雨絲落在她臉上，又順着臉頰弧線滑下。頓了頓，她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這一天的逃跑次數都趕上之前一年了，還真有點累，就坐在這裏歇一下。”

“诶，這樣啊……”太宰撩起風衣下擺，坐在半井桃水身旁，嘟起嘴，語氣中似有幾分抱怨：“找你這麽久也很辛苦耶，我也要歇一下。話說回來——”他看向半井桃水頭頂，“你的呆毛怎麽回事？”

“這個呀，是傷痕哦，一個被背叛的傷痕。”

“沒關系，會很快恢複原樣的。”太宰笑着安慰她：“頭發會重新長出來，傷痕也會慢慢愈合。”

“我還能等到愈合的那一天嗎？”半井桃水喃喃道，眼神有些黯然，纖長的睫羽微顫，落下一片弧形的影。“太宰，我在那個地下實驗基地的資料室裏，因為缺氧昏迷時，做了一個夢。”

“哦呀，什麽夢呢？”

“一個叫六道骸的人把我拉進了用幻術織造的夢境，那是個氧氣充足的森林，他告訴了我一個真相……太宰，我父母死了。就在我毫無察覺，肆無忌憚享受着來自于新家人的關愛時，我都不知道，原來他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

“這裏，是他們曾經抛棄我的地方。”半井桃水回頭，手指輕撫鏽跡斑斑的鐵栅欄門，目光一一掃過院內的凄涼景象：脫落的牆皮、發黃枯萎的爬山虎、院長的教鞭、破碎的彩繪玻璃窗，還有牆角不知是誰遺落的、褪色癟掉的皮球……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怨過他們的；再後來離開福利院，我對他們已經沒有怨，大概是因為已經不在意了。怨氣是由愛而生，既然不在意，又怎麽會生怨。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曾經找到了我，把我帶回家，給了我一段這輩子最安穩的生活。”

“我恨他們，太宰，我恨不得他們從未出現過。”

“我明明是這麽想的，可是……很難過啊，恨着的時候，心裏比任何時候都要難過。”

說這些話時，半井桃水神色平靜，臉上也沒有任何異樣。除了上一次在神奈川因為太宰一句話而蹲在地上大哭，似乎其他時候，她都不願在他面前再掉眼淚了。

而神奈川那一次，印象裏，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太宰下意識想摸摸半井桃水的頭，他伸出的手卻被她微微偏頭避開了。

“太宰，有煙嗎？”

“沒有哦，你知道我不抽煙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你抽煙，不過……”太宰遞給她一個煙盒，“這次就算了。”

“哪來的？”

“朝剛剛過去的路人‘借’的。”

半井桃水用娴熟的動作抽出一根叼在嘴裏，點燃。她吸了一口，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嗽完之後，她看着手裏的煙，看上去終于有了幾分難過的樣子。

“如果曾經為了‘戒掉’什麽而吃過很大苦頭，可能以後就真的不能再碰這東西了。”

“是啊。”太宰又掏出一支棒棒糖遞給她，“所以用這個代替吧。”

“這也是朝路人‘借’的？”

“是啊，朝一個小朋友借的。”

“好可憐的小朋友，知道自己糖果沒了會哇哇大哭吧。”

“是啊真可憐。”太宰笑了笑，“不過沒關系，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只要再給一支棒棒糖，一定會破涕而笑。”

半井桃水彎了彎唇角，剝開糖紙，将糖塞進嘴裏，“嗯，的确呢。”她含着糖附和，一行眼淚卻忽然順着臉頰流下。

“太甜了。”不知道在說糖還是在說自己的半井桃水伸出雙手，像犯人等着被拷住一樣。

“如果是太宰的話，我願意束手就擒，不過要抱抱要親親才會跟你走哦。”

小姑娘就這樣看着他，眼尾微紅，嘴角上翹，似哭又似笑。

作者有話要說： 女人若是突然哭泣，只要給她一點甜食，她吃後就會恢複平靜。

——《人間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