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顧慈怔了大半晌還沒緩過勁。

她能猜到,顧蘅去尋奚鶴卿幫忙找師父,戚北落知道後定會出手相助。可她萬萬想不到,他本人竟會親自過來!

要知這幾年,陛下逐漸放權,讓戚北落監國。他內要處理政務,外要操練兵馬,俨然成了大邺第一大忙人,怎還有功夫來她家,教一個十歲孩子習武?

雲繡在旁暗暗推她肩膀,她方才醒神,匆匆見禮,“臣、臣女,參見太子殿下。”

她今日梳了個高高的驚鹄髻,頭頂兩扇大耳似鸾鳥振翅。大約是過來得太急,步搖上的琉璃珠串斜斜晃悠,就要松落,柔光浮動,瑩瑩躍入戚北落眼中。

他唔了聲,下意識伸手,幫她把步搖往髻中緊了緊。

顧慈肩頭一顫,本能地瑟縮了下脖子,擡眸錯愕地望住他。

戚北落因她這一抖,也猛地回神,連連倒退幾步,借咳嗽掩飾适才的尴尬,“孤受人所托,來這教習武藝,并無他事,你不必如此驚恐。”

邊說,手邊縮到背後,還保持着剛剛幫她插緊步搖的彎曲狀态。鬓香猶在,絲絲縷縷纏繞心頭。他五指僵硬地抻了會兒,一點點收攏、摩挲,狀似回味。

顧慈卻仿佛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纖長細密的睫毛慢慢搭攏下,掩住眸底所有情緒。

并無他事,是啊,除了教卿兒武藝,他還能為什麽事親自登門呢?

又不想娶她……

顧慈松開皺皺巴巴的衣角,半氣惱半擔憂地道:“殿下的好意,臣女代卿兒領了。只是殿下每日公務繁忙,臣女一家實在不好拿這點瑣事來叨擾殿下,殿下還是……”

“無妨,練兵自是要從小抓起。現在開始還不算晚,等日後……”

“可是我弟弟不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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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說完,顧慈就直接頂了回去,精致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目光直挺挺捅去,怨氣十足,襯上頭頂兩扇耳,活像只被咬了尾巴的炸毛兔子。

戚北落一愣,俊容時青時紅,眸中雲海翻湧,仿佛在醞釀風暴。

顧慈被他這模樣吓了一下,往後挪了小半步。回想自己這幾日為聖旨的事,吃不好睡不香,委屈酸澀一并湧上心頭,她又梗起脖子,圓着眼睛回瞪他。

戚北落微微眯眼,手在背後慢慢攥成拳,不屑地挑了下唇角,寒着嗓子道:“你便這般不想孤留下?”

顧慈心頭一顫,從這蓬勃的怒意中聽出了幾分委屈。

堂堂一國太子,又是萬民敬仰的戰神,親自送上門教人武藝。這樣的美事,旁人做夢都夢不出來,她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連門都沒讓人家進,确實很不識好歹。

可,她就是氣,沒有來由,就是氣他!哼!

“殿下還是請回吧。”顧慈撇過頭去,語氣強硬。

“好!”

這一個字,說得比她還強硬。

顧慈心裏咯噔了下,腦袋嗡嗡暈眩,人幾乎站不住。他真要走啊?

一聲“不要”在心底怒號,還未出口,頭頂突然一黑。不知何時,戚北落已凜然立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影霸道地将她整個人都籠罩進去,本就陰沉的臉在逆光中又加重幾分戾氣。

冷香幽幽渡來,清淡又濃烈,鼓動顧慈的心咚咚亂跳。她下意識要退,手腕倏地被他拽住,往他身前狠狠拉去。微熱的鼻息拂在額間,癢梭梭的,招惹一片酥麻。

顧慈大腦一片空白,仰起一雙水霧涳濛的眼呆呆看他。長睫細細顫動,似蝶翼翩飛。清風湧過,輕輕撩動她垂在耳畔的幾根發絲兒,婉轉可憐,撓在他心頭。

戚北落咽了下喉結,怒容有那麽一瞬松動,左胸口那片拳頭大的地方,慢慢地軟了下去。可轉念一想她方才趕自己走時的冷漠決絕,他眸光頓沉,盯着她的臉,惡狠狠地一字一頓道。

“你不讓孤留下,孤就偏要留下。”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便松開她的手,側身跨過門檻,大步流星地繞過影壁往裏去。旁邊幾個家丁本想上去阻攔,被他鋒芒畢露的眼風一蕩,都齊齊蔫了腦袋,瑟瑟縮回牆角。

恰好此時,顧飛卿得了消息,歡喜地随雲錦過來拜師,同這黑臉煞神撞個滿懷,又被他這一身寒意吓白臉,悄悄往雲錦背後縮。

“你便是顧飛卿?”戚北落垂眸觑他,眼中毫無溫度。

顧飛卿拽緊雲錦衣角,惕惕然點了下頭。雲錦尴尬笑笑,推他上前行禮,越推他越往後躲。

戚北落收回目光,有他姐姐這個連太子都敢轟走的“珠玉”在先,他也懶得計較失不失禮,啓唇淡淡道:“随孤過來。”便揚長而去。

顧慈趕過來的時候,就瞧見顧飛卿面如死灰地被“提溜”走。那慷慨赴死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去習武,更像是被拖去菜市口問斬。

“姑娘,太子殿下該不會吃了小世子吧?”雲錦手裏捏汗。

顧慈心虛地縮了脖子,絞着手指不敢說話,這回還真是她害了弟弟……擡眸偷瞥日頭下挺拔的背影,寬肩窄腰,袍身上遍布的錦繡暗紋撐開軒昂,叫人移不開眼。

這樣的衣服穿在文人身上,只會被衣服的氣勢壓下去,非得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起來才好看。

看着看着,顧慈不由滾熱了面頰,跟中暑似的,捂着臉左右偷瞄。雲錦和雲繡還在為顧飛卿發愁,并沒留意她的異樣,她小小吐出口氣,踅身往廚房去。

金芒透過玉指張開的縫,恣意潑灑在她高揚的嘴角上,把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趁他把卿兒吃掉前,趕緊先備一份吃食送去吧……

*

顧家後院有一小片演武場,是定國公從前在京時建的,刀槍棍棒齊備,雖多年未用,卻一直有人打掃收拾,同從前一樣整潔。

戚北落掃了眼,問道:“你從前可學過武?”

顧飛卿點點頭,又搖搖頭。戚北落睨來一眼,他哆嗦了下,垂視自己足尖低聲道:“我五歲的時候随父親練過幾日劍,只是照貓畫虎地瞎舞,沒個體統,所以也不算真正學過……”

說完,他又回味了遍自己的話,烏溜溜的眼珠期待又忐忑地盯着戚北落,恐他嫌自己什麽也不會,不願教他。

戚北落蹙眉凝望長廊盡頭,一言不發。

顧飛卿順着他目光看去,那裏什麽也沒有,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麽?耐心等了許久,他忍不住喚兩聲:“殿下?”

戚北落霎了下眼,局促地咳嗽了聲,道:“既如此,你可有什麽特別想學的兵器?刀槍棍棒皆可。”

顧飛卿雙眼亮起光,崇拜道:“真的什麽都可以?這些您都會?”

顧家姐弟三人,眉眼生得都相仿,戚北落望着他眼裏純粹的光,仿佛又瞧見了那年星空下,那個為他加油鼓勁的小丫頭,一時恍惚,眼梢餘光自作主張地再次瞟向長廊盡頭,又再次失望地轉回來。

“你想學什麽,孤都可傾囊相授,不過……”

戚北落負手在背,神色嚴肅,直直盯着顧飛卿的雙眼,“醜話說在前頭,今後課上,孤讓你做什麽,你都得照辦。習武不可怕苦,半途而廢斷不可取。你若受不了,現在放棄還來得及,孤不會同你計較。若等學了一陣再喊苦喊累,孤絕不輕饒。”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平靜,話裏隐湧着號令千軍的磅礴氣勢。

顧飛卿心裏打了個突,卻一點也不怕,反倒比剛才輕松許多。

去歲随師父雲游時,他就常聽師父誇這位太子文治武功、德才兼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俊才。彼時他只有個朦胧概念,并不覺如何,如今親見本尊,确有幾分相信了。

垂在兩側的小手驀地攥緊,顧飛卿雙目一眨不眨地回視他,朗聲道:“我願意!”撩開衣擺,行三跪九叩之禮,“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戚北落嘴邊這才浮出淺淺一點笑,擡手讓他起身,指着大日頭底下一片地,讓他先紮馬步,又着人取了香爐,點上一炷香。

顧飛卿知其用意,并不反對,照着教的姿勢,一板一眼地在日頭下擺出馬步,額頭很快沁出汗,衣衫也濕了,卻仍舊巋然不動。

戚北落心中贊許,面上依舊肅然,也不閑着,自娶了弓箭,對着靶子操練起來。百步之距,九發九中,箭尖直挺挺貫穿靶心,引得顧飛卿越發崇拜。

第十箭剛搭上弦,餘光中忽然晃入一片頰紅身影,戚北落心弦一動,手裏的弦便松早了。羽箭提前飛出,雖還是正中靶心,箭尖卻只是淺淺入靶。

顧飛卿微訝,只當他力氣耗盡,也沒放在心上。

顧慈卻忡愣住。

她其實早就到了,怕打擾他們,便端着一盤剝好皮的荔枝在樹下站着。剛才那九箭她也看得清清楚楚,打心眼裏佩服,想湊近看第十箭,才挪近一小步,結果……

射箭需寧神定志,是她不好……顧慈十指扣緊果盤沿兒,心裏一陣內疚,悄悄擡眸。

戚北落果然在看她,只是陽光太過刺眼,只能瞧見他滿頭淋漓大汗,根本分辨不清他現在是何神情。

顧慈的心又沉了些,垂眼盯着自己足尖,咬了下唇,将果盤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再次仰面,猶豫着舉起帕子,朝他輕輕揚了揚。

示意他過來擦汗。

若他真過來,應當就說明他沒在生氣,若沒過來……那她就只好硬着頭皮過去了。

他身影微晃,顧慈的心也蹦了下。可他卻只是晃了晃,就再沒動靜。

手臂舉太久發酸,顧慈緩緩放下,眼裏的光随動作漸漸暗淡。

還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悻悻嘆口氣,耷拉着腦袋要走,腳才邁開,面前突然橫出一只手,将她攔住。

樹蔭底下,戚北落并不看她,高高昂着脖子,只留給她半張側臉,“你作何一直偷看孤?”

顧慈眉心深蹙,怎麽就成偷看了?無理取鬧。她推開他的手要走,卻根本推不動,“你到底想怎樣?”

半晌沒有任何回答,只有風搖枝桠的聲音。顧慈死死盯着眼前的手,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也正準備這麽做。

可那手卻自己先放下來,手的主人繞到她跟前,親自攔住她去路,“孤想說,你若想看,可、可以、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顧慈一怔,愕着眼睛擡頭。

戚北落仍舊沒給她正臉,托着雙臂堵在那,神色肅穆跟門神似的。只是日光透過層層濃翠,潑灑在他側顏上,那耳朵紅潤透亮,像上好的血玉。

顧慈怔怔看着,那耳朵一點點變紅,她心裏的霾雲也一寸寸散淡,最後由不得捂嘴輕笑出聲。

這個呆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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