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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太液池畔的宜蘭宮,是先帝為王太妃修建的寝宮。之所以取這麽個名兒,也是因她名字裏有個“蘭”字。
宮內檐牙高啄,雕廊畫棟,美輪美奂,顧慈卻無心欣賞。
方才她打聽過,王若今日并未進宮。既然不是為王若的事,那王太妃又為何還要召她過來?總不能真的只是喚她去喝茶吧......
如此忐忑了一路,顧慈捏着手,随宮人進偏殿。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上繪十二花神向昆侖遙拜王母圖。下置鎏金熏爐,吐出粗粗細細的薄煙,更添幾分飄渺。
宮人們低頭,井然肅立兩側,偌大的宮殿,竟一點兒聲也聽不見。
王太妃就坐在屏風前的玫瑰椅上挑花樣。
陽光透過南窗照進來,映得她眉目溫柔。
已近半百的年歲,她面上卻不見半分老态,只在笑起來時,眼角才會顯出幾道細細的魚尾紋,可見平日極其注意保養。
顧慈上前行禮,“臣女顧慈,給太妃娘娘請安。”
“起來吧,好孩子。”王太妃笑得像個彌勒佛,招貓兒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指了身邊的椅子讓她坐,握住她的手撫了撫。
“嗯,不錯,模樣和性子都是哀家喜歡的。太子一向會看人。”
顧慈含羞垂眸聽着。
她卻嘆了聲:“哀家今日原也請了太子過來,可他非說政務繁忙,脫不開身。哀家便又說,是請了你過來,怕你一人覺得拘謹,才喚他過來陪你。可他還是那句話,不來就是不來。”
“這孩子,脾氣扭得很。這政務是永遠忙不完的,還是該多抽空陪陪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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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當年,不也是這樣,百忙中抽空陪的哀家?哀家就不相信,他一個太子,再忙,還能忙得過先帝去?”
她神色和藹可親,仿佛尋常人家的祖母同自家孫輩們說話。
可說出口的話,卻一點也不和藹。這才剛見面,竟就直接開始挑撥離間了?
顧慈笑語晏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太子殿下畢竟是萬民的太子殿下,理當以天下為先。更何況前段時日,臣女回姑蘇探親,殿下一路護送相伴,想必擠壓下的政務要比從前多好些。”
“若臣女還為這點子雞毛蒜皮的小事,耽誤殿下時間,豈不就不識擡舉了?”
這話宛如一柄鋼刀,直捅王太妃肺管子。
先帝得空陪伴,哪裏比得上人家抛下一切,二話不說直接追到姑蘇去厲害?孀居多年的人,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刺激?
可她是太妃,不好當衆同一個小輩過不去,有失身份,就只能在心裏暗罵。但罵來罵去,最後傷着的,還是自己。
顧慈仍捧着她的茶,品得好不快活。
王太妃這會子才眯眼,重新打量眼前之人。
王若說得沒錯,這位的确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表面弱不禁風,說話卻綿裏藏針,時不時冒頭往你心口捅個大窟窿。
難怪頭先連沈貴妃那麽風光的人物,也栽她手裏頭了。
“你能這麽想,說明是個識大體的,哀家......”王太妃頓了頓,僵笑着一字一頓道,“很是欣慰。”
顧慈觑着她手背上綻開得道道青筋,忍住笑,“太妃娘娘謬贊了,這是臣女應當做的。”
砰——
她手上又多爆起一根青筋。
顧慈抿笑不語,王太妃的臉色卻已經變了七十二變。想她縱橫後宮這些年,從無敵手,不想今日竟碰上一個。
嘴裏全是好聽的話,可鑽進耳朵後,卻跟千刀萬剮似的。
王太妃平了平氣,撫着手上的金累絲甲套,說道:“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這太子也真是的,到現在屋裏還一個人也沒有。放眼帝京城,別說勳貴人家,就是平常百姓人家,到他這年紀,也該當爹了。”
話停在這,她又瞧顧慈一眼,抱怨道:“更何況他還是太子,将來要繼承大統,沒個子嗣哪行?你說是不是?”
顧慈心頭一蹦,隐約生起一絲幽寒之意。
王太妃被斜對角銅鏡吸引,窺見幾根散出的發絲,忙擡手仔仔細細捋回鬓中,笑吟吟道:“現在好了,東宮裏頭終于有了女主人。你也該早些準備着,為太子挑幾個可心的人到東宮伺候着。即便沒個侍妾,怎的也該有個側妃不是?”
她使個眼色,便有宮人捧着本畫冊子過來。
“這裏頭登記的,都是今年帝京城內适齡的姑娘,出身都不錯,哀家昨夜替你先瞧過。有幾個條件格外出挑的,你若覺得不錯,哀家便請她們過來,到時再讓太子從裏頭選個喜歡的做側妃,如何?”
顧慈抿了口茶,笑而不語。
終于進入正題了,原來今日特特找她過來,是為了這個。這正妻還沒娶進門,竟就已經想着要塞個側妃過來了?
“臣女不敢妄言。”顧慈不急不惱,和稀泥般的說完,就再不說話。
王太妃驕縱了半輩子,頭回碰上這麽個難纏的主,心底拱起一絲火苗,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翻開冊子,指着上頭一副畫像。
“這是哀家的侄女兒,名喚王芍,性子同你一樣溫順。正巧,她今日也來了,就在裏頭繡花,哀家這就讓她出來,陪你做個伴兒。”
“你二人同歲,應當有很多話可說。”
正說着,一片繡着雲霞紋的蜜合色絲錦衣角曳過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在宮人的簇擁下,走出屏風,迤迤然行到王太妃面前。
“侄女給太妃娘娘請安。”
王太妃親自拉她起身,眼中透出一種家常的溫柔,“好孩子,來,快去見過未來的太子妃。”
王芍颔首過去,顧慈忙起身要攔,瞧見她這身裝束後,由不得愣住。
眼前的姑娘圓臉杏眼,面容姣好,眸子幹淨,嘴角天生上揚,隐隐顯出兩顆小梨渦,給人一種柔善可親之感。
雖說兩人容貌天差地別,可顧慈總覺,就論氣質,這王芍還真是怎麽瞧怎麽像自己。
王太妃笑着擱下茶盅,“哀家這侄女兒,打小身子骨弱,不愛出門,就喜歡在家中鑽研詩書字畫,得空也愛侍弄些花草,最喜歡的呀,就是那海棠花。”
“哦對了,聽說這幾日還新學了茶道香道,可有這事?”
王芍腼腆微笑:“只是混玩的,算不得學。”轉向顧慈,臉上笑意變大,“遠不及顧家姐姐學得精。”
王太妃“啧”了聲,“她學得精,你學得細,各有各的好法。”
說着也看向顧慈,“慈兒以為,哀家這侄女兒如何?應當入得了太子的眼。若你覺得合适,哀家便做主了。”
顧慈兩手交握,感情她們打的是這主意。以為戚北落喜歡的,是自己的性子,便幹脆弄了個翻版塞過來。
估摸着也是沒法直接給東宮塞人,才想從她這鑽空子。
“慈兒,你怎的不說話了?”久久不見回答,王太妃有些着急。
顧慈微微福了個禮,嘴角弧度不變。
“臣女如今還未正式嫁入東宮,冊立側妃這麽大的事,臣女不敢尚自替太子殿下做主。太妃娘娘若真有意牽這紅線,不如去問陛下和皇後娘娘,若他們同意,臣女自然是應的。”
王太妃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手指搭在扶手上,“嘚嘚”敲擊着。
沉默如山,轟然壓來。
邊上幾個宮人背上冷汗直流,王芍也忍不住心裏打鼓。
顧慈仍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風從窗外來,吹得她衣裙翩然,宛如淩風盛開的绮麗海棠。
王太妃最後一點耐心終于被磨沒,翹起下巴,寒着嗓子冷笑,“顧二姑娘,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尖尖指甲猛地劃過脆冷漆面,在場衆人都不由渾身湧起雞皮疙瘩。
也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通報。
“太子殿下駕到!”
衆人一驚,忙跪下迎駕。
顧慈和王芍皆有些反應不及,冷不丁跪下後才發現,彼此就緊挨着肩。
王太妃眼眸中顯出絲縷霾色,勾唇冷嗤,正要開口尋個由頭,将他們擋回去,門外已有人風似的闖進來。
“給太妃請安。”
戚北落面容冷峻,一身霜寒氣,鬓角卻汗濕,可見是疾奔而來。向上簡單做了個揖,他便開始四下掃視。
王芍偷偷擡眸,視線不期然與他一撞,平靜的心也驟然撞跳起來。
她傾慕太子多年,打聽到他喜歡性子溫順、知書達理的姑娘,便努力将自己活成那樣,看自己不喜歡的書,學自己讨厭的技藝。
哪怕只是做個側妃,她也心甘情願。
俊逸身影向這邊靠來,如一陣清風,徐徐在她心頭吹開漣漪。骨節分明的手往眼前一遞,她心裏便瞬間春暖花開,嬌羞地抿了個笑。
“多謝太子殿下。”
素手擡至一半,眼前那只手卻絕然從旁擦過,輕柔地攙扶起顧慈。
“趕了這麽久的路,昨兒才到家,今日又跪了這許久,不累麽?”
語氣抱怨,掩不住濃濃寵溺。
宮人內侍震驚不已,不約而同開始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冷血冷性的太子殿下,竟會有這麽溫柔的一面?
欣羨的目光充斥周圍,顧慈臉龐紅紅,垂着眼簾不敢看他。
可饒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依舊熾熱得無法忽視。仿佛自己一輩子不回答,他便要這麽固執地看一輩子似的。
呆子!
顧慈臉皮子薄,到底還是熬不過他,飛快剜他一眼,嚅嗫道:“才這麽一會兒,不累的。”
想把手從他掌心抽回來,卻被他抓得更緊。
王芍愕然瞧着,戚北落似有所察,低頭随意一掃眼,視線停在她高舉的手上,眉宇間緩緩籠起霾雲。
“你是這兒的宮人?要跪便好好跪,舉個手算怎麽回事?進宮前難道就沒人教過你規矩麽?”
四面隐隐響起幾聲笑。
王芍唰的将手縮回袖子裏,咬着唇瓣,泫然欲泣,“臣女......臣女不是......”
戚北落凜然目光刺來。
王芍心肝大顫,慌忙低頭不敢再多言,羞得滿面通紅。手偷偷縮到背後,隔着袖子用力抓撓手背,像是要把剛才的恥辱全撕下,卻只換來道道血絲。
太妃眉心折起深痕,睨着癱坐在地的王芍,心裏一陣失望。
“太妃有所不知,慈兒昨兒才剛回京,身上還乏累得緊。倘若太妃無事,孤就先帶她下去,改日在來同太妃請安。”戚北落将顧慈護在身後,朝上道。
王太妃看在眼裏,哂笑:“哀家今兒讓慈兒過來,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着,這東宮裏頭好不容易有了正妃,所幸錦上添花,再添個側妃,湊個雙喜臨門。”
殿內好不容易才松快下來的氣氛,再次凝澀。
顧慈不禁攥緊拳頭,心裏滾起沸湯般的怒意。
剛剛戚北落對王芍的态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沒想到王太妃還不肯死心,竟三番五次逼迫至此!
邊上伸來一手,覆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
“放心,有我。”
顧慈仰面,望着身側的男人。
他個子高挑偉岸,不由分說地将屋內沉悶的氣氛從她身邊隔絕開。
方才孤軍奮戰的時候,顧慈還不覺有什麽,眼下身邊突然多了個他,熨貼地将自己護在他羽翼下,無條件地給她依靠,她反倒嬌氣起來,心頭酸澀又溫暖,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戚北落許是發現了,沉沉蹙眉,擡手要幫她揩淚。
衆目睽睽,顧慈耳根泛起紅暈,慌忙躲開。大約是心跳得太快,竟一不小心,将她的煩惱都撞出了心房。
不知該怎麽回應,便軟軟道:“那、那你加油......”
煦煦暖流,無形纏繞在兩人周圍。
王芍呆呆看了半晌,心酸疼得厲害,唇瓣咬到發白,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好受些。
王太妃讓宮人将畫冊遞給戚北落,又迫不及待招呼王芍過來。
王芍兩腿已然僵麻,可多年的教養不允許她在此刻露怯,只能高高昂起腦袋,咬着牙走去。
只是步履已不似方才那般輕盈,像鴨子散步,連王太妃都有些看不下去。可畢竟人是她挑出來的,她只能閉着眼睛往好裏誇。
“這是哀家的侄女兒,一向乖順,讨人喜歡,太子若是覺得不錯,就......”
不等她說完,戚北落便赫然揚手打斷,“她是顧慈嗎?”
王太妃一愣,一陣好笑,“她是哀家的侄女兒,跟顧家有什麽關系。你若不滿意,那畫冊上還有很多不錯的人選。”
戚北落勾了下唇,“嘩嘩”抖着畫冊,傲然睥睨,“她們是顧慈嗎?”
王太妃不說話了,凝眉瞧他,聲音裏夾霜帶雪,“你什麽意思?”
戚北落輕蔑地哼笑了聲,當着她的面,将畫冊撕成兩半,大手一揚。
半本畫冊飛至王芍面前,王芍剛好踩住,擡腳一看,自己的畫像上印上了個碩大的腳印,當即便紅了眼眶。
而另外半本畫冊則重重砸在王太妃腳背上。她疼得臉蛋煞白,倒吸冷氣,捂着腳大叫:“放肆!”
戚北落卻充耳不聞,撣了撣衣上塵埃,淡然道:“太妃不是問孤什麽意思麽,那孤便直說了。”
“不是顧慈,孤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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