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102章

從蜀地往北去, 靠東蜿蜒奔騰着一條江。江水兩岸青山綿延,山下坐落着一個閉塞的小村莊,名叫“潼村”。

江流如弓背,岸邊只有一個百年古渡。邊上蓋了間簡單的木頭房子,離村子有些距離,門前種着兩株極大的杏樹。

眼下正值陽春三月,雨水綿細如針,杏花過了雨水, 緋紅褪成清淺的薄粉, 雨後陽光打在上頭, 花瓣宛如半透明的琉璃。

江瑟瑟托腮坐在樹底小杌子上, 粉嫩的小嘴高高撅起, 都能挂油瓶。小腿杆秤似的搖來晃去,拿繡鞋尖鏟着地上厚厚一層落英。

今日早起時, 她又和爺爺大吵了一架。

再有幾日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爺爺問她想要什麽禮物,她說想坐船順着江水出去見見世面。打出生起, 她就和爺爺一塊住在這,靠撐船為生,沒離開過半步。

村子裏的生活很安逸, 阿爹阿娘雖然都不在了, 可有爺爺和弟弟妹妹陪在身邊,她也不覺得孤獨。可她就是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村子裏吧?

爺爺聽完, 當時就黑了臉,抖着胡子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她不服氣,雙手叉腰跟他頂嘴。兩人越吵越兇,越吵越大聲,把門口等着擺渡的村民都招到窗戶旁邊看熱鬧。

“啪”的一聲,從未對她紅過臉的爺爺,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重重給了她一巴掌,拎着竹篙摔門而去。那一巴掌打得有多重,直到現在她回想起來,臉蛋還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爺爺為什麽不肯讓她走。

爺爺愛這條江,在這做了一輩子船夫,嘴裏總說他們老江家的人,都是這條江水養大的,要是敢擅自離開,定會觸怒水神,要倒大黴。

當年阿爹和阿娘就是因為沒聽他勸告,貿貿然離開,去外頭掙大錢。結果船才行到半路,就被漩渦卷了去。別說屍首,就連片木頭板子都沒留下。

江瑟瑟抱着弟弟妹妹哭得稀裏嘩啦。爺爺嘴上沒說什麽,默默幫阿爹阿娘做了個衣冠冢,每日出門撐船前都會先去祭奠一番。

日頭好的時候,江瑟瑟扒在門口,很容易就能瞧見爺爺眼角閃着光。

從那以後,這事就成了爺爺的心病,說不得。

也因為這事,爺爺看她也看得更緊,只想将她平平安安拉扯長大,然後給她在村子裏尋個不錯的男兒嫁了,一輩子都不離開這條江。而且這幾日,他已經開始物色人選。

然而村子裏的男兒,江瑟瑟一個也瞧不上。

她還是想出去長長眼,挑個自己頂頂喜歡的、也頂頂喜歡自己的人,風風光光嫁出去。就像書裏頭說的那樣,執子之手,将子拖走!

離開村子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村子後頭的陸路,得連翻幾座大山。因着山上鬧山賊,村民們就自發組成小隊,輪流在路口巡邏。他們和爺爺都是舊交,指定不會為她放行。

此路不通,那就只剩家門口這唯一一條水路。想從這離開,至少得先有一艘結實的船。可全村唯一一艘船,就在爺爺手裏頭。想走水路,那就得瞞着爺爺弄一條船來。

可是去哪弄?

江瑟瑟換只手托腮,長長嘆口氣。

一只翠色羽毛的小鳥停在枝頭啄食杏花,像是被什麽驚動,突然擡起小腦袋,唧地一聲,撲棱翅膀飛走。她餘光追着那只鳥落到江面,猛地定住。

粼粼波光中,芥子般的一只小船正順流漂來。烏篷底下橫卧着一根長篙,船家臉上罩着鬥笠,以臂為枕,睡得正香。

江瑟瑟猛地站起身,用力揉揉眼睛。确認那人不是爺爺,她喜不自勝,撒丫子跟上,邊追邊揮舞雙臂喊他停下。可他卻無動于衷。

眼瞧救命的小船越飄越遠,江瑟瑟心急火燎,撿起一顆小石頭朝小船扔去。石頭子“咚”地一聲打在烏篷船頭,那人肩膀動了下,顯然是醒了,卻并未拿開鬥笠,很快就又一動不動,仿佛再次睡過去。

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瑟瑟咬着下唇,吊高嗓子喊道:“喂!我想從這出去,你載我一程,我請你吃糕點!”

那人這才揭開鬥笠,揉着脖子坐起身,乜斜眼,轉頭懶洋洋瞧她。

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至多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秀目星眉,雙眸炯炯,就連眼角下的那顆淚痣也生得恰大好處,比村子裏任何一個男子都俊美得多。

她竟然拿石頭丢這麽好看的人?江瑟瑟圓着眼睛呆住。

男人垂眸,目光停在她指間灰土上,她一吓,胡亂怕兩下灰,兩手藏到背後,眼珠子左右亂瞟,假裝剛才那石頭不是她丢的,心裏一陣懊悔。

方才自己太沖動,幸好沒砸着人。也不知他有沒有生氣,還願不願意載她離開。

男人似乎瞧出她心思,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抖抖袖子上的灰,“糕點呢?”

江瑟瑟一怔,枯萎的眉頭旋即舒展,嗯嗯點頭,“有的有的,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轉身往回跑,一刻也不帶停,生怕遲了那人就會改變主意。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繞去廚房抓了幾塊糕點。臨出門前又折回來,抄起筆随意留了張訣別的字條,就飛快往外奔。

見那人還在,江瑟瑟悄悄松口氣,卻還是不放心,等不及跑近就縱身一躍,正正好落在船頭。可小船被這動靜驚到,猛烈搖晃,她腳底不穩,“哎呦”了聲,搖搖欲墜。

那人眼疾手快,伸手隔着衣袖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穩後便立即松手,丢下句“坐穩了”,自去船尾點篙,并沒有多占她便宜。

還是個謙謙君子。

小船劃開水流,緩緩離岸。

江瑟瑟曲膝坐在船頭,看着自己生活了快十六年的小木屋慢慢鎖成豆子大小,心裏抑制不住激動,從包袱裏摸出塊糕餅,一塊塞到自己嘴裏,另一塊遞給那人,“喏,這個給你。”

那人垂眸瞧了眼,搖搖頭,沒接。

一會兒要吃,一會兒又不吃,江瑟瑟實在搞不懂他,但還是信守承諾,将糕餅都整整齊齊放在船頭,還很貼心地在底下墊了一方帕子,“這些算是船金,不夠我還有。也不用去多遠,你就載我離開這,随便尋個渡口放下就是。”

那人撐篙的手一頓,轉過臉幽幽看她,“莫非你不知自己要去哪兒?離家出走?”

江瑟瑟心頭一蹦,捏緊包袱,望着他的眼,抿唇不答。

那人微微眯眼,從水裏抽出竹篙,朝另一邊劃,“我的船,可不載離家出走的孩子。”

江瑟瑟猛吸一口涼氣,撲上去要奪他手中的竹篙,“不許調頭不許調頭!”

他不聽,還在往回劃。

小木屋再次出現眼前,江瑟瑟才剛飛至雲端的心又蹭的跌回谷底,眼睫小扇子似的忽閃,啪嗒,一滴淚重重砸在那人手背。

他手一顫,停了動作。小船沒了助力,漸漸停下,随波打旋。

“你見慣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又知道什麽?要你在這破地方住上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試試?我當然知道,離家出走不是好事,可把我永遠困在這破地方就是好事了嗎!”

江瑟瑟打小就好面子,不願在陌生人面前出醜,捂着兩眼蹲下來,努力止哭。

可越是想忍,眼淚就越是忍不住,走珠似的嘩嘩滾落,她索性将臉埋入兩膝間,不管不顧地發聲大哭,仿佛要将這些年的委屈通通發洩出來。

面前忽然多出一只手,修長的指頭捏着帕子。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到他這,都顯得格外優雅。

“前頭有片桃林,我就載你到那,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全由你自己判斷,如此可好?”

清泉般的聲音潺潺入耳,江瑟瑟抽噎着,錯愕地揚起一雙紅紅的眼。

那人見她呆然,偏頭莞爾,将帕子塞到她手中,“你遲早會明白,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說完便起身重新點篙,将船緩緩劃離。

江瑟瑟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但卻分明瞧得清楚。他說這話時,眉目黯然,嘴角微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開心的過往。

會是什麽呢?

江瑟瑟琢磨不透,望着碧波萬頃的江面發怔,指尖下意識揉搓起帕子。

不出一刻鐘,小船靠岸。如那人所言,這裏遍植桃木,而今正逢花期,花盞競相開放。微風拂過,落英缤紛,花香暗湧,遠遠瞧去,宛如大片大片粉嫩的浪潮在起伏翻湧。

江瑟瑟過去也見過桃花,可卻從沒見過這般瑰麗壯闊的景象,适才的不愉快瞬間去了九霄雲外,歡呼一聲,抱着包袱迫不及待下船往桃林深處奔跑。

綿長的視線一直粘在身後,她回頭,恰好對上那人深邃幽黑的眼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因着剛才那段不愉快,江瑟瑟面對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調開視線,捏着衣角忐忑道:“你......你不一塊過來嗎?”

那人搖頭,套好繩索固定小船,将竹篙放回烏篷底下,人也跟着躺倒,取了鬥笠重新罩在臉上,同初見時一樣。

看來他也不着急趕路,那他又是來幹嘛的?江瑟瑟一頭霧水,也無暇多想。

這裏離小木屋不遠。這會子爺爺應當也送往人回家,瞧見自己留下的字條,鐵定會過來尋她。她必須得趕在爺爺殺過來之前,趕緊離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倘若這會子再被抓回去,以後可就真再也出不來了!

瞧這天色似要下雨,江瑟瑟更加不敢再耽擱,連桃花也顧不上欣賞,扭頭就跑,才走沒兩步,面前突然跳出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擋住她去路。

“小姑娘,你這孤零零一個人,是要上哪兒去?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程?”他蒼蠅似的搓着兩只手,賤笑着朝她走來。

江瑟瑟認得他衣服上的繡紋,是這附近的山賊!她心裏咯噔,抱緊包袱扭頭就跑,誰知後頭又竄出一個。

“小姑娘,別跑啊,再聊會兒,再聊會兒。”

前有狼後有虎,江瑟瑟腦袋空白一片,不知該如何是好,緊閉眼睛,拿包袱當武器胡亂朝他們揮打,“別過來!別過來!”

兩人好整以暇地看她掙紮,随便一揚手,包袱就被打飛。

江瑟瑟尖叫一聲,捂着頭蹲下來,不知所措。

村口的夕陽和爺爺的微笑充盈腦海,咕嘟咕嘟冒完泡後,就只剩無盡悔意。原來那句“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是這個意思啊......

她總算想通,可到底還是晚了。

沾滿泥污的手朝她伸開,她除了閉上眼睛,什麽也做不了。可等了半天,那手始終沒落下。

萬籁俱寂,兩聲刺耳的尖叫貫穿耳膜,驚起一片寒鴉。

江瑟瑟眼睫輕顫,眼皮慢慢撐開一小道縫。

兩個山賊已經被撩翻在地,口吐白沫。旁白站着一抹潔白身影,手執一根細長的竹篙,衣袍如水,袖裾飄舉,恍若谪仙。

江瑟瑟倏地将眼睛瞪到最大,想要瞧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頭頂忽然一重,她本能地仰面,擡手去摸,是一頂鬥笠。

兩人指尖不期然相觸,她一驚,慌慌瑟縮回去,低垂腦袋,腔子裏咚咚亂響。

大手隔着扁竹條,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頭頂。掌心溫熱散來,好似此刻漫散在她身上的金色暖陽。衣料簌簌摩擦,那人已蹲下身。

視線齊平,江瑟瑟這才瞧清楚他的眉眼。

斜陽如金,映照得他面容瑩然生輝。長眉斜飛入鬓,眉峰卻不顯。雙目狹長,笑意浮上來時,眼角微垂,說不出的溫潤,不禁讓人想起春日綻放的第一株蘭花。

随手幫她挑開眼前淩亂的碎發,擡擡下巴,如是說道:“還打算逃嗎?”

語調是一貫的散漫輕松,隐約還透着點算無遺策的必然。

像只真正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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