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103章

江瑟瑟不敢再逃了。

不僅不敢再逃, 還撲上來死死抱住他胳膊,哭着喊着說要立刻、馬上、現在就回家。

那人猛吃一驚,脖子下意識後仰,避開她發頂橫斜鑽來的頭發絲兒,擰着眉頭,伸手試圖将她從手臂上撕下來。

可江瑟瑟還未從剛才的驚吓中回過勁來,他越是要推開她,她就越是驚叫着抱得更緊, 哭得撞了氣, 嬌小的身子細細打着顫, 宛如枝頭不勝風雨吹淋的豆蔻。

他默然瞧了會兒, 到底還是沒忍心推開她, 卻也沒越界,就這麽僵硬着半幅身子讓她抱, 背脊酸麻也不吭聲。

天際一層層渲染上橙紅錦霞,江面如鏡,潺潺躍動起千萬點金光。暮風吹着桃花簌簌落下, 點綴兩人四周,像是下了一場粉色的雨。

一片花瓣打着旋兒飛過眼前,江瑟瑟止泣, 目光追着那粉嫩的一點, 停在他衣襟。

村子裏的人每日都要下地勞作,穿不得新衣,更穿不得白衣。長這麽大, 她還是頭一回見人穿一身白,又是撐船又是打架,最後卻還能保持纖塵不染。

只是眼下,那片素淨衣料被她壓皺,泅出一片難看的水痕。

“哭夠了?”那人拿後腦勺背對她,望着船舷。一只鳥正低頭啄食他們的糕餅,長長的喙吃一會兒餅,就理一理被江水濺濕的翠色羽毛,發出歡喜的脆鳴。

江瑟瑟讪讪從他身上抽離,回想剛才的一舉一動,免不了一陣臉紅耳熱,低頭捏着衣角,不知該怎麽回答。

不過這人還真是水晶心肝,雖瞧出她的窘迫,卻并未繼續追問,叫她難堪,跟村子裏那群沒皮沒臉的渾小子一般,只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塵土,雲淡風輕地說一句:“走吧。”

便重新撿起地上的竹篙,往小船方向去。寬袖在背後款擺,金芒搖曳其上,雪白的衣料便有了流動的光。

江瑟瑟駐足呆望。

那人登船後,見她還愣在原地沒動靜,嗤笑一聲調侃道:“還不走?難不成還想把山賊頭頭給等來?”

江瑟瑟一下回神,對上他的笑眼,腦海裏忽地晃過“蒹葭玉樹”四個字。

這還是她過去溜到私塾外,偷聽先生講課,無意間記下來的。彼時她也沒覺如何,而今見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驚嘆之餘,更是控制不住隆隆心跳,怕他聽見,忙捂住胸口一陣快跑上船。

那人恐她像之前那樣再次摔倒,伸手去扶。

江瑟瑟卻驚跳開,跟被踩着尾巴的貓似的,蹲坐角落,小臉埋入兩膝間,拒絕同他說話。

她一向大大咧咧,這樣扭捏的模樣,還是頭一回。奇怪的感覺,前所未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只好能躲就躲。

那人瞧了眼落空的手,又瞅了瞅她,扯扯嘴角,也未多言,自管自點篙撐船。

待小船重新回去小木屋,金烏已換成月牙,斜斜挂在枝頭。

江老爺子黃昏時候收船回來,到處找不到孫女,料着她是偷偷溜出村子,急得團團轉,準備撐船去縣城報官,但又放心不下兩個七八歲的小孫女和小孫子。

他心裏頭正糾結,忽聞江上傳來熟悉的聲音:“爺爺!爺爺!我回來了!”

船還沒停穩,江瑟瑟便一步蹦跳下來,飛奔到老爺子懷裏。嗆鼻的煙草味湧入鼻尖,她頭一回沒有嫌棄,還很依戀地蹭了蹭。

江老爺本想好好教訓她一番,瞧見她眼角尚存的淚痕,心一下柔軟似水。煙鬥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嘆口氣,拍撫她後背軟聲細語地安慰。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兩個蘿蔔頭見姐姐平安回來,歡喜地圍在旁邊蹦跳,餘光瞥見她身後跟着的人,小肩膀一抖,縮到爺爺身後,警惕地打量。

潼村地方閉塞,鮮少有外人來,且每回來都沒好事,村民們對外頭過來的人都抱有偏見,江老爺子也不例外。發現來人,他立刻擋在孫兒們前頭,抄起竹篙戒備道:“什麽人!”

竹篙很長,幾乎戳到那人眼睛。他盯着篙頭,微微蹙眉,卻沒生氣,停在一個合适的距離,朝他們拱手作揖。

這般彬彬有禮,反叫江老爺子有些不好意思。江瑟瑟連忙擡手壓下竹篙,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于他聽。當然,這來龍去脈裏頭并不包括她離家出走的事。

當着外人的面撒謊,江瑟瑟心裏發虛,捏着袖角忐忑地偷瞥,生怕那人突然開口打斷,将真想告訴爺爺。

那人嘴角噙着淺笑,顯然是知道自己在撒謊,卻沒有揭穿,從始至終都一聲不吭。

還是個講義氣的人。

江瑟瑟悄悄松口氣,感激地望向他。他并未回視,淡淡點了下頭,算是領了她這份感謝。

差點把自己孫女的救命恩人痛打一頓,江老爺子老臉紅透,歉然摸摸後腦勺,忙哈腰請人進屋,恩公長恩公短地謝個不停。

見外頭天色已晚,便熱絡地留他住下,給他張羅晚飯,臨出門前,他一拍額頭,回身問那人姓名。江瑟瑟本在喝茶,跟着豎起耳朵。

那人只道:“在下姓柳。”便再不着一字。

“柳,柳......”江瑟瑟心裏不斷默念,燈火照映她嘴角,隐約勾勒出一抹上揚的弧度。

江老爺子在江上擺了一輩子渡船,見識了不少人,什麽人,通個姓名還只報一半?

回想孫女說的山賊,他難免生起疑心,但見那人笑容坦蕩,尋不到錯處,他也只好暫且壓下顧慮,幹幹牽了下嘴角,轉身離開。

家裏已許久沒來客人,江瑟瑟和弟弟妹妹們都很興奮。為表感謝,江老爺子從地窖裏拿出鮮魚大肉,做了滿滿一桌飯菜,跟過年似的,還特特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招待他,結果自己才喝兩杯就昏昏倒下。

江瑟瑟将他扛回去歇息,又将兩個小的哄睡着,收拾完殘席,夜已經很深。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細雨,淋淋漓漓打在窗上。

她起身去到窗邊,關窗前往外頭瞧了眼,目光一定。

夜色中,漫漫江面氤氲開白霧,濃淡不一。雨下得不大,細細密密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那人獨立檐下,身邊只一壺酒作陪,仿佛被天地網住的一尾魚,雙眸黯然卻也純淨。

洞簫聲從他口中緩緩流淌而出,時斷時續,隔着綿綿細雨和濛濛江霧,有種清遠孤逸之感。

江瑟瑟下意識将窗戶開大,雨絲斜打在她面頰,透着料峭春寒。她哆嗦了下,卻仍舍不得關窗,攏緊衣襟,默默旁聽。

她沒學過樂器,不懂這些文人雅士的浪漫,卻無端被這簫聲牽絆得兩眼發熱。他是否有個能回去的家?家中,又有沒有人在等他?

不知是從何而來的勇氣,江瑟瑟深吸口氣,拿了桌上剩下的果子,遞出窗外,朝他喊道:“你方才就沒吃多少東西,空着肚子喝酒,容易傷身,吃點東西墊墊吧。”

簫聲戛然而止,那人回眸打量。

江瑟瑟被他看得心如擂鼓,幾次想錯開眼,想起他落寞的背影,又橫下心,強撐着與他對視,眸光軟糯也不屈不撓。

那人一怔,思緒仿佛散了散,很快又收攏,垂眸微微一笑,朝她走來,接過果子,背靠窗邊啃了口,贊許地點頭。

江瑟瑟懸着的心落回肚裏,自己也拿了一個,手肘撐在窗框上。兩人隔着一堵牆,就這麽邊吃邊聽斜風細雨敲打江面。

春夜的雨水極是寒冷,此刻卻有種清淺的溫暖。

沉默太過煎熬,江瑟瑟最先支撐不住,絞盡腦汁尋了個話茬,“你說你姓柳,那你可認識柳眠風?”

那人一愣,斜眸觑她,很快又收回目光,繼續吃果子,“不知。”

“不知道?怎麽會不知道?”江瑟瑟探出半幅身子,驚愕地瞪大眼睛。

他揚眉笑笑,轉過身來,學着她的模樣,手肘支撐窗框,掌心拖腮,側眸懶洋洋問:“怎的?就因為我姓柳,他也姓柳,我就必須知道他?”

距離猝不及防拉近,江瑟瑟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混着一種不知名的冷香。

她一向不喜這氣味,又是爺爺喝多了,也會被她皺着鼻子趕出去,可現在,她卻一點也不排斥,反而還有些喜歡。

想湊近細嗅又不敢,她忽閃着眼睫縮回去,嚅嗫道:“倒不是必須認識,就......他這麽厲害的人,連我這個沒離開過村子的人都聽說過,你這人一看就是走南闖北多年的,怎會不知道他?”

他眼底笑意更濃,手指點着窗邊積蓄的雨水,仿佛很好奇地問:“那你跟我說說,他到底厲害在哪?”

直覺告訴江瑟瑟,他話裏有話,可她冥思苦想卻還是琢磨不明白,索性不費這力氣。難得有機會在別人面前顯擺,她豈會放過?雙手抱胸,翹起下巴,得意洋洋地介紹開。

他是個很好的聽衆,無論她說什麽他都會點頭,偶爾還會配合她誇張的語氣,發出幾聲驚嘆,似乎真的對柳眠風這人産生了興趣。

茫茫人海中,能找到個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可她竟然還真找着了!

江瑟瑟不勝歡喜,一股腦兒講完柳眠風的事跡,仍舊興奮不已,湊到他面前,兩眼晶晶亮。

“其實除了柳眠風,我還有一個特別佩服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那人擡擡下巴,示意她繼續說。

江瑟瑟很滿意他這反應,嘴角笑意放大,露出兩顆笑渦,“就是當今聖上的大舅子,也是皇後娘娘的表哥,叫裴行知的。”

他長眉幾不可見地一軒,綿長地“哼——”了聲,不置可否。

“這人你總該聽說過吧?”

他點頭,“略有耳聞。”

“略有耳聞!就只是,略有耳聞?”江瑟瑟咋舌,“你當真是從外頭來的?柳眠風這個江湖中人,你不知道也就算了,怎的連裴行知也沒聽說過?幾年前叛軍包圍帝京城,那時陛下還是東宮太子,正在北境抗擊北戎,趕不回來,可是他力挽狂瀾,救了盍城百姓!”

說完,她又枯着眉頭嘆氣,“可是從那之後,他就不見蹤影。這幾年,陛下和皇後娘娘一直派人到處找他,還給他留了個護國石柱的位子,足可蔭蔽百世,可他卻一直沒現身,也不知跑哪去了?這世上當真有人不喜歡榮華富貴?”

他眯眼瞧着,唇瓣翕動,似要說話。

“拿我爺爺的話來說,就是沒吃過苦頭!等他嘗到沒錢的滋味,鐵定就滾回去當官享福了。”江瑟瑟叉着腰,義憤填膺插話道。

那人怔了片刻,一下掩嘴笑開,薄唇勾起漂亮的仰月紋,猝然照亮江瑟瑟的心。

“有什麽好笑的,我說的難道不對嗎?”她讪讪摸着鼻子,嘴角控制不住上揚,瞪着眼睛,宜嬌宜嗔。

那人搖搖頭,并未回答,側眸望向身後的江雨,眼裏也籠起一層浩渺霧霭。燈火映亮他半邊臉,濃睫纖長,在眼睑織出一痕疏影,掩住萬千心緒。

氣氛因他的沉默而突然凝滞,江瑟瑟不懂個中緣由,只隐約感覺,自己方才說的那番話,似乎戳到了他的痛楚。

至于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她是想不通了,只能拼命想法子岔開話題補救。

“我最崇拜的兩個人,現在都告訴你了。你呢?有沒有什麽特別佩服的人,又或者說......”她抿唇,聲音漸低,“有沒有喜歡的人......”

說完,她便後悔了。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麽?跟她有關系嗎?可冥冥中又忍不住期待,盼望他能真說點什麽。

江上的雨慢慢收勢,雨珠彙聚檐角,斷斷續續墜落,在水窪裏蹦出朵朵水花,更襯此間幽靜。

那人始終沒說話,手指蘸了雨水,在木窗框上勾勾畫畫,狀似無意。

江瑟瑟控制不住探頭去看,就見一個小姑娘躍然他指尖。一圈滿開的昙花,她眉眼天真,嘴角帶笑,比花還俏麗動人。

“她真好看。”她真誠贊嘆。

那人點頭,像個三歲孩童聽到別人誇贊自己的寶貝,格外沾沾自喜,“我的小姑娘,自然是世間最好看的。”

他眼底更是晴波缱。那種溫柔,同早間面對自己時的客套完全不一樣,是從內心深處自然而然醞釀出來的。

即便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但在他心中,一定由衷覺得,這世間所有人都不及她好看。

江瑟瑟心頭無端發澀,垂下腦袋,有種想哭的沖動。說不上理由,卻刻骨銘心地難受。

“那你為何不去找她?說不定她也在等你?”

那人的手指霍然停住,微微帶着顫。一陣風吹過,木框上的水痕淡去,小姑娘的眉眼一點點模糊,慢慢消散殆盡。

他肩膀猛然一晃,伸手想再畫,指尖僵在半空,好像被那點淡淡水痕燙到一般,又頓頓縮回去,眼裏的光也随之暗淡。

“她是我的小姑娘,也是別人的妻。”

簡簡單單一句話,散在風中,沒多久便了無蹤影,卻又如一柄刀子,捅在江瑟瑟心頭。

原來不是沒有可以回去的家,只是他心中的那個人,并沒有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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