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104章

從蜀地往北去, 靠東蜿蜒奔騰着一條江。江水兩岸青山綿延,山下坐落着一個閉塞的小村莊,名叫“潼村”。

江流如弓背,岸邊只有一個百年古渡。邊上蓋了間簡單的木頭房子,離村子有些距離,門前種着兩株極大的杏樹。

眼下正值陽春三月,雨水綿細如針,杏花過了雨水, 緋紅褪成清淺的薄粉, 雨後陽光打在上頭, 花瓣宛如半透明的琉璃。

江瑟瑟托腮坐在樹底小杌子上, 粉嫩的小嘴高高撅起, 都能挂油瓶。小腿杆秤似的搖來晃去,拿繡鞋尖鏟着地上厚厚一層落英。

今日早起時, 她又和爺爺大吵了一架。

再有幾日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爺爺問她想要什麽禮物,她說想坐船順着江水出去見見世面。打出生起, 她就和爺爺一塊住在這,靠撐船為生,沒離開過半步。

村子裏的生活很安逸, 阿爹阿娘雖然都不在了, 可有爺爺和弟弟妹妹陪在身邊,她也不覺得孤獨。可她就是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村子裏吧?

爺爺聽完, 當時就黑了臉,抖着胡子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她不服氣,雙手叉腰跟他頂嘴。兩人越吵越兇,越吵越大聲,把門口等着擺渡的村民都招到窗戶旁邊看熱鬧。

“啪”的一聲,從未對她紅過臉的爺爺,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重重給了她一巴掌,拎着竹篙摔門而去。那一巴掌打得有多重,直到現在她回想起來,臉蛋還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爺爺為什麽不肯讓她走。

爺爺愛這條江,在這做了一輩子船夫,嘴裏總說他們老江家的人,都是這條江水養大的,要是敢擅自離開,定會觸怒水神,要倒大黴。

當年阿爹和阿娘就是因為沒聽他勸告,貿貿然離開,去外頭掙大錢。結果船才行到半路,就被漩渦卷了去。別說屍首,就連片木頭板子都沒留下。

江瑟瑟抱着弟弟妹妹哭得稀裏嘩啦。爺爺嘴上沒說什麽,默默幫阿爹阿娘做了個衣冠冢,每日出門撐船前都會先去祭奠一番。

日頭好的時候,江瑟瑟扒在門口,很容易就能瞧見爺爺眼角閃着光。

從那以後,這事就成了爺爺的心病,說不得。

也因為這事,爺爺看她也看得更緊,只想将她平平安安拉扯長大,然後給她在村子裏尋個不錯的男兒嫁了,一輩子都不離開這條江。而且這幾日,他已經開始物色人選。

然而村子裏的男兒,江瑟瑟一個也瞧不上。

她還是想出去長長眼,挑個自己頂頂喜歡的、也頂頂喜歡自己的人,風風光光嫁出去。就像書裏頭說的那樣,執子之手,将子拖走!

離開村子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村子後頭的陸路,得連翻幾座大山。因着山上鬧山賊,村民們就自發組成小隊,輪流在路口巡邏。他們和爺爺都是舊交,指定不會為她放行。

此路不通,那就只剩家門口這唯一一條水路。想從這離開,至少得先有一艘結實的船。可全村唯一一艘船,就在爺爺手裏頭。想走水路,那就得瞞着爺爺弄一條船來。

可是去哪弄?

江瑟瑟換只手托腮,長長嘆口氣。

一只翠色羽毛的小鳥停在枝頭啄食杏花,像是被什麽驚動,突然擡起小腦袋,唧地一聲,撲棱翅膀飛走。她餘光追着那只鳥落到江面,猛地定住。

粼粼波光中,芥子般的一只小船正順流漂來。烏篷底下橫卧着一根長篙,船家臉上罩着鬥笠,以臂為枕,睡得正香。

江瑟瑟猛地站起身,用力揉揉眼睛。确認那人不是爺爺,她喜不自勝,撒丫子跟上,邊追邊揮舞雙臂喊他停下。可他卻無動于衷。

眼瞧救命的小船越飄越遠,江瑟瑟心急火燎,撿起一顆小石頭朝小船扔去。石頭子“咚”地一聲打在烏篷船頭,那人肩膀動了下,顯然是醒了,卻并未拿開鬥笠,很快就又一動不動,仿佛再次睡過去。

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瑟瑟咬着下唇,吊高嗓子喊道:“喂!我想從這出去,你載我一程,我請你吃糕點!”

那人這才揭開鬥笠,揉着脖子坐起身,乜斜眼,轉頭懶洋洋瞧她。

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至多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秀目星眉,雙眸炯炯,就連眼角下的那顆淚痣也生得恰大好處,比村子裏任何一個男子都俊美得多。

她竟然拿石頭丢這麽好看的人?江瑟瑟圓着眼睛呆住。

男人垂眸,目光停在她指間灰土上,她一吓,胡亂怕兩下灰,兩手藏到背後,眼珠子左右亂瞟,假裝剛才那石頭不是她丢的,心裏一陣懊悔。

方才自己太沖動,幸好沒砸着人。也不知他有沒有生氣,還願不願意載她離開。

男人似乎瞧出她心思,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抖抖袖子上的灰,“糕點呢?”

江瑟瑟一怔,枯萎的眉頭旋即舒展,嗯嗯點頭,“有的有的,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轉身往回跑,一刻也不帶停,生怕遲了那人就會改變主意。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繞去廚房抓了幾塊糕點。臨出門前又折回來,抄起筆随意留了張訣別的字條,就飛快往外奔。

見那人還在,江瑟瑟悄悄松口氣,卻還是不放心,等不及跑近就縱身一躍,正正好落在船頭。可小船被這動靜驚到,猛烈搖晃,她腳底不穩,“哎呦”了聲,搖搖欲墜。

那人眼疾手快,伸手隔着衣袖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穩後便立即松手,丢下句“坐穩了”,自去船尾點篙,并沒有多占她便宜。

還是個謙謙君子。

小船劃開水流,緩緩離岸。

江瑟瑟曲膝坐在船頭,看着自己生活了快十六年的小木屋慢慢鎖成豆子大小,心裏抑制不住激動,從包袱裏摸出塊糕餅,一塊塞到自己嘴裏,另一塊遞給那人,“喏,這個給你。”

那人垂眸瞧了眼,搖搖頭,沒接。

一會兒要吃,一會兒又不吃,江瑟瑟實在搞不懂他,但還是信守承諾,将糕餅都整整齊齊放在船頭,還很貼心地在底下墊了一方帕子,“這些算是船金,不夠我還有。也不用去多遠,你就載我離開這,随便尋個渡口放下就是。”

那人撐篙的手一頓,轉過臉幽幽看她,“莫非你不知自己要去哪兒?離家出走?”

江瑟瑟心頭一蹦,捏緊包袱,望着他的眼,抿唇不答。

那人微微眯眼,從水裏抽出竹篙,朝另一邊劃,“我的船,可不載離家出走的孩子。”

江瑟瑟猛吸一口涼氣,撲上去要奪他手中的竹篙,“不許調頭不許調頭!”

他不聽,還在往回劃。

小木屋再次出現眼前,江瑟瑟才剛飛至雲端的心又蹭的跌回谷底,眼睫小扇子似的忽閃,啪嗒,一滴淚重重砸在那人手背。

他手一顫,停了動作。小船沒了助力,漸漸停下,随波打旋。

“你見慣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又知道什麽?要你在這破地方住上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試試?我當然知道,離家出走不是好事,可把我永遠困在這破地方就是好事了嗎!”

江瑟瑟打小就好面子,不願在陌生人面前出醜,捂着兩眼蹲下來,努力止哭。

可越是想忍,眼淚就越是忍不住,走珠似的嘩嘩滾落,她索性将臉埋入兩膝間,不管不顧地發聲大哭,仿佛要将這些年的委屈通通發洩出來。

面前忽然多出一只手,修長的指頭捏着帕子。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到他這,都顯得格外優雅。

“前頭有片桃林,我就載你到那,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全由你自己判斷,如此可好?”

清泉般的聲音潺潺入耳,江瑟瑟抽噎着,錯愕地揚起一雙紅紅的眼。

那人見她呆然,偏頭莞爾,将帕子塞到她手中,“你遲早會明白,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說完便起身重新點篙,将船緩緩劃離。

江瑟瑟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但卻分明瞧得清楚。他說這話時,眉目黯然,嘴角微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開心的過往。

會是什麽呢?

江瑟瑟琢磨不透,望着碧波萬頃的江面發怔,指尖下意識揉搓起帕子。

不出一刻鐘,小船靠岸。如那人所言,這裏遍植桃木,而今正逢花期,花盞競相開放。微風拂過,落英缤紛,花香暗湧,遠遠瞧去,宛如大片大片粉嫩的浪潮在起伏翻湧。

江瑟瑟過去也見過桃花,可卻從沒見過這般瑰麗壯闊的景象,适才的不愉快瞬間去了九霄雲外,歡呼一聲,抱着包袱迫不及待下船往桃林深處奔跑。

綿長的視線一直粘在身後,她回頭,恰好對上那人深邃幽黑的眼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因着剛才那段不愉快,江瑟瑟面對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調開視線,捏着衣角忐忑道:“你......你不一塊過來嗎?”

那人搖頭,套好繩索固定小船,将竹篙放回烏篷底下,人也跟着躺倒,取了鬥笠重新罩在臉上,同初見時一樣。

看來他也不着急趕路,那他又是來幹嘛的?江瑟瑟一頭霧水,也無暇多想。

這裏離小木屋不遠。這會子爺爺應當也送往人回家,瞧見自己留下的字條,鐵定會過來尋她。她必須得趕在爺爺殺過來之前,趕緊離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倘若這會子再被抓回去,以後可就真再也出不來了!

瞧這天色似要下雨,江瑟瑟更加不敢再耽擱,連桃花也顧不上欣賞,扭頭就跑,才走沒兩步,面前突然跳出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擋住她去路。

“小姑娘,你這孤零零一個人,是要上哪兒去?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程?”他蒼蠅似的搓着兩只手,賤笑着朝她走來。

江瑟瑟認得他衣服上的繡紋,是這附近的山賊!她心裏咯噔,抱緊包袱扭頭就跑,誰知後頭又竄出一個。

“小姑娘,別跑啊,再聊會兒,再聊會兒。”

前有狼後有虎,江瑟瑟腦袋空白一片,不知該如何是好,緊閉眼睛,拿包袱當武器胡亂朝他們揮打,“別過來!別過來!”

兩人好整以暇地看她掙紮,随便一揚手,包袱就被打飛。

江瑟瑟尖叫一聲,捂着頭蹲下來,不知所措。

村口的夕陽和爺爺的微笑充盈腦海,咕嘟咕嘟冒完泡後,就只剩無盡悔意。原來那句“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是這個意思啊......

她總算想通,可到底還是晚了。

沾滿泥污的手朝她伸開,她除了閉上眼睛,什麽也做不了。可等了半天,那手始終沒落下。

萬籁俱寂,兩聲刺耳的尖叫貫穿耳膜,驚起一片寒鴉。

江瑟瑟眼睫輕顫,眼皮慢慢撐開一小道縫。

兩個山賊已經被撩翻在地,口吐白沫。旁白站着一抹潔白身影,手執一根細長的竹篙,衣袍如水,袖裾飄舉,恍若谪仙。

江瑟瑟倏地将眼睛瞪到最大,想要瞧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頭頂忽然一重,她本能地仰面,擡手去摸,是一頂鬥笠。

兩人指尖不期然相觸,她一驚,慌慌瑟縮回去,低垂腦袋,腔子裏咚咚亂響。

大手隔着扁竹條,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頭頂。掌心溫熱散來,好似此刻漫散在她身上的金色暖陽。衣料簌簌摩擦,那人已蹲下身。

視線齊平,江瑟瑟這才瞧清楚他的眉眼。

斜陽如金,映照得他面容瑩然生輝。長眉斜飛入鬓,眉峰卻不顯。雙目狹長,笑意浮上來時,眼角微垂,說不出的溫潤,不禁讓人想起春日綻放的第一株蘭花。

随手幫她挑開眼前淩亂的碎發,擡擡下巴,如是說道:“還打算逃嗎?”

語調是一貫的散漫輕松,隐約還透着點算無遺策的必然。

像只真正的狐貍。

是夜, 江瑟瑟悶在被子裏輾轉難眠。

一閉眼,腦子裏就全是那幅美人小像,和那人作畫時情意綿綿的眼波。

橫豎這覺是睡不好了,她索性踢了被子,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大口大口喘氣。

外頭江雨已收勢,瓦頭還是濕漉漉的。殘積的雨珠一滴一滴緩緩墜落,緋色杏花由風吹起, 飛入牆下溝壑, 吱呦呦打着旋兒, 被水流帶走。

那人就睡在隔壁, 屋子裏還漏着光。

江瑟瑟貼在牆上偷聽, 沒有動靜,不死心, 又回到窗邊,兩手攀住窗框一個挺身,纖細的身子搖了搖, 終還是卸了力道,恹恹垂着腦袋坐回去。

桌上銅鏡映出一張明媚的臉,眼波潺潺似山澗清泉, 笑起來春光潋滟。

雖算不得絕色, 但也足夠出衆,放眼整個潼村,已經是個頂頂漂亮的小美人。

可江瑟瑟卻不滿意地“啧”了聲, 從妝奁中扒拉出自己僅有的幾件珠釵,一股腦兒全戴到頭上,對着鏡子左照右照,仿着小像上明豔的笑拼命擠眉弄眼。

怎麽學也學不像,還越笑越醜。

果然還得老天爺賞飯吃才成,她悻悻垂了腦袋,無奈長嘆。

有些事,她雖沒經歷過,但長到這年歲,懵懵懂懂還是悟出了一些。

——自己今日一連串反常的舉動,都是因為自己喜歡上了那個人,就像松鼠的世界突然降落一場松果雨,平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此。

可他心裏住着別人,自己就算用跑的,也根本追不上,最大的心酸也莫過于此。

難不成真就要這樣放棄了?絕不!

她望着那點橘色微光,慢慢攥緊拳頭。

翌日那人便打算離開,可村中書塾內的教書先生忽然患病,無人上課。孩童啓蒙甚是要緊,他忖了忖,決定留下暫為代課。

江瑟瑟松了口氣,心中透着一絲竊喜。只要人沒走,她就還有機會。

江老爺子看到眼裏,臉色微沉,但也沒說什麽。

比起原先那位老秀才,這位柳先生的學問見識要淵博得多。塾內孩童無論問他什麽,他都能回答上來,并且舉一反三,将他們還未想到的地方也一并解答,字字珠玑,醍醐灌頂。

久而久之,孩童們都喜歡上了這位新來的先生,越發向學。村民們感恩戴德,給他送來不少謝禮,就差為他修座佛堂,供為活菩薩,日夜香火不斷。

讀書人有讀書人自己的格調,江瑟瑟沒讀過多少書,但樂意就着那人的性子,準備一場風雅的告白。

為此她特特跑去求村中一個通曉音律的婆婆,學吹笛子,将來配合他的洞簫來個合奏,豈不妙哉?

學習的過程萬分艱辛,婆婆又格外嚴苛。江瑟瑟半點音律不通,要想學好一首曲子,自是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艱辛。

可她一點也不覺累,嘴皮子腫了也沒抱怨半句。

有什麽好抱怨的呢?光是想象他聽到這曲子後的驚訝模樣,她便對未來充滿期待,哪怕兩片唇瓣都腫得說不了話,也值了!

是日,江瑟瑟坐在自家院子裏,望着書塾方向練習曲子,忽見一群人抄着鋤頭鐮刀,罵罵咧咧往書塾去。

她心裏咯噔,二話不說追了上去。

書塾外頭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俱是粗布短褐,兇神惡煞,對着當中那人指指點點。他眼底無波無瀾,一身白衣孑然伫立其中,清逸隽秀,宛如遠岚初雲。

細細打聽一圈,她才知道,那日她貿然離村遭遇山賊,因有那人幫忙,雖是有驚無險,可那夥山賊吃了癟,卻并未就此善罷甘休,近來頻繁騷擾村子,鬧得大家夥夜裏都不敢睡太熟,生怕一睜眼,老家就叫山賊給端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村中少了個教書先生并無大礙,可若是日日遭山賊襲擊,那就當真活不下去了!

衆人合計一番,只得過來“請”這位柳先生離開。

昨日還是拯救村子的大英雄,怎的突然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江瑟瑟望着他的身影,心頭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撚了下。村民們朝他圍攏而去,她想也不想便飛奔過去,擋在他面前。

“這事與他何幹?山賊來尋事,咱們難道不應該想法子把山賊趕出去,怎的反過來趕柳先生?”

人群中有人道:“怎麽與他無關?要不是他多管閑事,惹惱了山賊,他們會每日來騷擾咱們村子嗎?只要他離開,山賊的氣也就消了,那咱們村子不就太平了?”

“江家姑娘,你就別多管閑事了。歸根結底,這裏頭也有你的一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爺爺的面子上,咱們連你也一塊趕出去!”

......

邊上一群人跟着起哄,譴責宛如海水排山倒海而來。

塾內幾個小娃不明情況,見柳先生在那,都咧着嘴朝他揮手。孩子的父母瞧見,臉色頓沉,不由分說地上去就是一巴掌,“什麽先生!呸!他才不是先生,再叫錯,仔細你的皮!”

孩子吓得我哇哇大哭,邊上沒挨打的受傳染,也跟着哭,四面一時間被哭聲和謾罵聲淹沒。這其中,竟還有她的爺爺。

“瑟瑟,過來,到爺爺這兒。”他黑着臉,朝江瑟瑟招手,不肯多瞧柳先生一眼。

江瑟瑟捏着拳頭,像是遭到了莫大的背叛,心中不甘,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挪動半步。

衆人失了耐心,幹脆連她一塊推搡。江瑟瑟沒站穩,踉跄亂晃,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手及時伸來,扶住她。

江瑟瑟擡頭,便見金芒中那人眉眼潤澤,輪廓清隽磊落。她一瞬恍惚,有暗香随風盈來,牽動她心跳如鼓,霎着眼睫不知所措。

他卻已然将她推往人群中爺爺的方向,漠然環顧四面,眸子那樣漆黑,衆人被這樣瞧過一眼,都不約而同生出幾分不自在。

氣氛凝滞,他卻笑了,上揚的狐貍眼淌出幾分矜貴的譏诮,朝衆人行了個禮,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挑釁山賊的人是我,與江姑娘無關,還望各位不要遷怒于她。這幾日多有叨擾,就此告辭。”

不推脫,但也絕不道歉,将一切過錯都大包大攬後,便踅身離開。衣袍如水,兩袖清風。

村民們愕然,如願趕走“惡人”,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啐他裝腔作勢也不能換來多少暢快。

江瑟瑟耳畔嗡嗡,腔子像被撕裂般疼痛難忍,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開江老爺子的手,不管不顧地追上去。

“你等等,等等!”

村子後山口,江瑟瑟單手叉腰,半俯着身子,氣喘籲籲叫住他。

那人止步,卻未回頭,只略略側眸道:“将姑娘還有何事?”

還有何事?還能有何事?自然不是乞求他寬宏大量,不要跟村民們計較。那又是何事呢......

天色逐漸暗淡,遠處亮起幾盞昏黃的燈,一道殘陽鋪地,江瑟瑟站在明暗交界處,磨蹭着不肯走,內心幾番掙紮後,終于鼓起勇氣,裝作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最近新學了笛子,吹給你聽吧,算作踐行。”

似是怕他不同意,她又補了句:“好歹你也救過我一命,你就當我是在報恩。”聲音漸輕,細如蚊吶。

那人眉頭微微一動,仍舊沒回頭,語調平平道:“好。”

江瑟瑟心頭升起不祥之感,直覺自己的一切小心思都被看穿,卻還是咬着牙,穩住聲音,“這曲子好難,我吹得不好,你可不許嫌。”

邊說邊取了竹笛,拿幹淨的帕子反複擦拭。面前投來兩道不确定的目光,她使勁低着頭,不敢看,捏着笛孔的玉指控制不住發抖,平靜了好一會兒,方才舉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越人歌》,《楚辭》中的男女傾述衷腸的一首曲子。她并沒想到今日就會吹,就像沒有預料,他今日就會走一樣。

曲子已經練習了不下百遍,此時吹來,還是會帶起幾聲顫音。因着心頭緊張,不熟悉的地方便被放大,錯了好幾處。

他精通音律,一定是聽出來了,卻并未揭穿,垂着眼睫望住半空中虛無的一點,一聲不吭。

什麽意思,已經很清楚。江瑟瑟胸膛悶悶的,仿佛堵了大團亂麻,幾近窒息,卻還是不死心,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繼續吹,視野被水霧遮蔽也不肯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這句是她學得最好的一句,混入真情後,更加缱绻動人心。

可換來的卻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膠凝住,遠處的燈火不在搖,光線變得越來越暗。

“吹得不錯,以後勤加練習,待将來尋到良人,就不會再出錯。”他淡淡說完,禮貌地作了個揖,便揚長而去。

待将來尋到良人,待将來尋到良人,那眼前的人就不是良人......

江瑟瑟的心沉甸甸落下,撕裂開無數道口子,起初還不覺疼,過了許久,痛意才沿着裂紋絲絲縷縷蔓延全身,疼得四肢百骸都在打顫。

張口想喚他,才說了個“柳”字,她便啞巴了。

柳......什麽?這麽久了,自己竟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在他心裏,她到底算個什麽?

“那個姑娘,當真這麽重要嗎?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你究竟還要等她等到什麽時候?”

江瑟瑟猶自不認輸,揚起一雙紅腫的眼,倔強地望住他。手中攥着竹笛,因太過用力,指甲嵌入掌心,滲出條條血絲。

那人腳步一頓,轉頭瞧她一眼。

黑眸無情無緒,宛如兩面漆鏡,就只是映出她的身影,她眼中所有的“為什麽”和“難過”,好像都與他無關。

一陣風從旁經過,吹散流螢。金烏緩緩沒入地平線,光影游弋在彼此相隔的方寸間,江瑟瑟在明處,他在暗處。

仿佛過了許久,他才轉目望向路邊的杏花,啓了啓唇,似在同她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聲音冷清又悵然。

“一直等到她,老死在我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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