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37.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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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去景山的那天, 正好是跨年夜。

這次江泠月沒有刻意避嫌,而是坐着孟舒淮的車一起回的景山。

盧雅君見二人一同前來,竟然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的神情, 就好像孟舒淮只是順路将她帶來的一樣。

自江泠月下車起,盧雅君就主動挽着她噓寒問暖,若是那不清楚內情的人, 估計還以為她們二人有什麽特別的關系。

前陣子接連下了幾天雪,園子裏的花木被白雪覆蓋,唯餘幾株紅梅淩霜, 冷寂中的熱烈景象,有種決絕的浪漫,別有一番韻味。

盧雅君帶着江泠月進了客廳,幾位花藝師正在做收尾工作, 牆邊的鬥櫃上新換了兩盆高山墨蘭, 青花瓷瓶裏新插了幾支明黃臘梅, 新年到,家裏的鮮切花都換成了明豔的暖色系, 叫人看了心情很好。

盧雅君招呼江泠月随便坐,招手喊來了家裏的阿姨讓她去帶清漪過來。

江泠月回頭看了眼正在挂外套的孟舒淮, 察覺她的視線時, 孟舒淮也很自然地朝她伸手。

江泠月一雙眼睛笑得彎彎如月,順手将外套遞給了他。

方才進門時盧雅君先了他們幾步, 這時候回頭, 正好看見孟舒淮在幫江泠月挂外套和圍巾。

盧雅君發出短促一聲笑,說:“要不說泠泠有本事呢, 今兒個不僅能請動家裏的少爺親自接送,進了家門竟然還有這麽貼心的服務, 真是罕見。”

江泠月今天本就高興,這時候聽了這話更是笑得比花都明媚,她主動上前挽住盧雅君說:“這哪是我有本事?這分明是伯母教養得好,是先有伯母這麽優秀的媽媽,才有如今這知書達禮、表裏如一的孟家二哥。”

這話說的盧雅君又驚又喜,她看着孟舒淮說:“瞧瞧,瞧瞧,還說沒本事,這一句話都快把我們娘兒倆誇上天了!這再有點兒本事可得了?”

她側首看着江泠月:“怪不得家裏的老爺子要對你另眼相看,可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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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泠月略略垂眼,笑得腼腆。

孟舒淮上前,應聲道:“看來您今晚得少吃點兒甜食了。”

“再讓她說幾句甜言蜜語,該要不消化了。”

孟舒淮走到茶臺邊,親自為二位女士泡起了茶。

盧雅君拉着江泠月坐在沙發,将手中的禮盒遞給了她。

“這是給我的?”江泠月略有驚訝。

盧雅君說:“伯母第一次在精品店見你的時候,就在心裏暗暗感嘆,這小姑娘生得可真漂亮,頗合我的審美。第二天一醒來還覺得後悔,怎麽當時沒問問你的聯系方式?結果第二回在家裏見到你,可別提我有多高興了!”

她拉着江泠月的手說:“你和清漪有緣,我是她奶奶,理應要給你準備見面禮的,只是前幾次見面都太過匆忙,伯母也沒來得及準備,這次剛好碰上新年,就當是送你的新年禮物吧。”

與孟舒淮的家人相處得越多,江泠月便越覺得自在,他們一家人都久處金字塔頂端,但卻沒有表現出任何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反倒是謙和有禮,熱情随和。

這次他媽媽給她送禮物,她也沒有過多推拒,高高興興就收下了。她打開禮盒,看見一塊羊脂白玉的無事牌。

盧雅君說:“前些日子去上香,正好帶過去開了光,希望你日後都平安、健康。”

這對江泠月來說是一份很用心的禮物,孟舒淮媽媽希望她平安健康的這份心意遠遠超出了禮物本身的價值。

她t湊近抱住了盧雅君,很是感動地說:“謝謝伯母,我好喜歡這份禮物,以後我一定随身帶着,這樣随時都能想起伯母對我的好。”

盧雅君親熱地拍拍她肩背,唇邊的笑容也透着滿足,她感嘆道:“難怪別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我要是有你這麽個漂亮乖巧的女兒,我做夢都能笑醒。”

江泠月放開手,笑着說:“那如果伯母不嫌煩的話,我以後一定經常來陪您說說話。”

“那可太好了!”

二位女士聊得興起,孟舒淮泡好了茶也插不進去話,只好将茶盞用熱水溫着,以免失了風味。

盧雅君問江泠月:“你這新年有假期嗎?”

她點點頭。

盧雅君立刻說:“那你在家裏住幾天吧,正好陪陪我和清漪。”

說到這兒盧雅君還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們家這大小姐和大少爺平時有多忙,若不是他爺爺定下了每周回家吃飯的規矩,我這個當媽的怕是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他們一次!”

“既然你這次有時間,那就在家裏住兩天,正好家裏房間多,到時候你挑挑看,想住哪裏都成!”

面對孟舒淮媽媽的盛情邀請,江泠月很難拒絕,但在答應之前,她還是下意識朝孟舒淮看了過去。

落地窗外的白雪壓着青松翠竹,窗內人端坐在茶臺邊,面前香茶袅袅升一縷輕霧,煮雪煎茶的雅士超然脫俗,谪仙般清絕。

一瞬間的對視,孟舒淮看到了江泠月眼中的期待,他端起茶盞,用眼神給出了肯定。

江泠月一雙眼清潤瑩亮,得了肯定的回答更是璀璨如星,她沖盧雅君甜甜笑着,應了聲好。

孟舒淮适時插話:“過來喝杯茶潤潤嗓。”

盧雅君也應和:“這是你孟伯伯新得的茶葉,來嘗嘗。”

正好陳阿姨也将清漪帶來,家裏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張伯得知江泠月已經到了景山,趕忙就讓人來請,說老爺子今兒雅興好,剛寫了幾幅字,要她們過去看看。

聽了這話,江泠月也趕緊起身,重新穿上外套往棠園去。

天色漸暗,又有細細白雪從空中飄落,路面的積雪被清掃得很幹淨,園子裏的花木也有費心打理過的痕跡。

她們一行人進門時,正好看見兩位阿姨端着一筐花燈往花園裏走,孟清漪頗是好奇,非要拉着江泠月跟過去看看。

兩位阿姨看見江泠月牽着孟清漪走過來,放下了手中的藤編筐,停在了一棵梅花樹前。

其中一位阿姨笑着同她問好,跟她說:“前些日子老先生寫了些好看的字,但他老人家不滿意,非說要扔了。我們瞧着可惜,便動手紮了十來個花燈,想着新年剛好能裝飾一下園子。”

另一位阿姨撿起筐子裏的花燈問江泠月:“江小姐要不要挂一個?”

“好啊。”江泠月接過阿姨手中的花燈,蹲下身問孟清漪:“清漪要不要挂花燈?”

小丫頭應得脆生生的,還說:“我要挂得高高的!”

身後有腳步聲漸近,江泠月一回頭,看見孟舒淮也跟了過來,他的肩頭落了些碎雪,手裏還拿着清漪那頂紅色的絨線帽。

江泠月起身沖他說:“清漪想要挂花燈,你抱她好不好?我不夠高。”

孟舒淮應了聲好,彎下腰将手中的絨線帽戴在了孟清漪頭上,一把将興奮的小丫頭抱了起來。

江泠月提着花燈跟在他身邊,天上的雪安靜下着,地上的燈暖,花嬌,人美。

世間好景莫過于此。

盧雅君扶着老爺子剛走出門就看見這樣一幕好景,她驚嘆一聲道:“怎麽瞧着跟一家人似的?”

老爺子定神瞧着,面上挂笑,并未言語。

孟清漪指着樹梢頭那支紅梅說:“我要挂在那裏!”

孟舒淮抱着她走過去,江泠月主動遞上花燈,怕她力量不夠,江泠月的手沒有移開,幫着清漪将花燈挂了挂好。

“清漪好厲害。”屋檐下的盧雅君不吝誇贊。

兩位大人聞聲回頭時,小丫頭生了使壞的心思,小手一拉梅花枝頭,積雪撲簌簌往下掉。

兩位阿姨眼疾腳快躲避及時,這雪正正好淋在了江泠月身上,盧雅君正好瞧見,笑得合不攏嘴。

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另一邊的樹枝也被孟清漪快速拉了一下,這回叔侄倆也讓雪落了個滿懷。

江泠月被淋一頭雪,一把拉住孟清漪道:“好啊你!小丫頭竟然使壞欺負我!”

孟清漪看着江泠月咯咯咯笑個不停,還順手将身上的雪團了團砸在了她身上。

江泠月撿着孟舒淮臂彎的積雪扔向孟清漪,兩個頑皮的人立馬嬉鬧到了一起。

孟清漪躲不過,拍着孟舒淮的肩膀喊:“叔叔,叔叔,快幫我,快幫我!”

兩個人的小打小鬧變成了三個人的歡樂,笑聲飄遠,也感染檐下駐足觀看的人。

盧雅君瞧着這歡聲笑語的場面頗是感慨:“咱們家裏可好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老爺子跟着舒心一笑,依舊沒說一句話。

天色漸暗,盧雅君站在屋檐下提醒三人小心些,千萬別再摔了。

等兩位阿姨将花燈挂完,三人的雪仗也終于歇了晌。

江泠月幫着孟清漪抖幹淨身上的雪,先讓阿姨抱着她進了屋。

她剛才被叔侄倆聯手欺負,這時候滿頭滿身都是雪,瞧着有幾分狼狽。

外頭冷,她那鼻尖凍得紅紅的,一雙眼迎着花燈的暖光,盈盈水亮。

低頭整理衣服上的雪時,有雙溫熱的手幫她捋着長發上的積雪,江泠月匆匆擡眼,對上孟舒淮含笑的眼睛。

她瞧了眼屋檐下,盧雅君已經扶着老爺子進了屋,這時候外頭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嬌怪道:“你就知道欺負我。”

孟舒淮輕笑一聲,手腕一轉将她下巴輕輕托着,江泠月微微一愣,視線忽地一暗。

溫熱的氣息接近,孟舒淮飛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江泠月又驚又慌,立刻緊張兮兮地看向門口,她沒好氣将身上的積雪扔在了孟舒淮身上,嗔怪道:“你怎麽還欺負我!”

孟舒淮俯身朝她接近,指尖從她發紅的鼻尖刮過,“晚點讓你欺負回來。”

話音剛落,室內傳來孟清漪的呼喚,江泠月沒接話,趕緊拍拍身上的雪匆匆進了門。

孟舒淮跟在她身後,唇邊的笑意未曾消減。

江泠月進門正好迎上張伯期待的目光,他剛從廚房脫了圍裙出來,一瞧見她就說:“泠泠啊,快來快來,老先生今兒寫了幅字頗是滿意,你和舒淮一起來品鑒品鑒。”

江泠月跟着張伯進了老爺子的書房,靠牆一排古樸的書架,上頭擺滿了各類不常見的藝術典籍,包括書法、繪畫、歷史文物及古文化研究等等。

江泠月僅是匆匆掃一眼就對老爺子的書架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沒想到一偏頭竟看到牆上挂着外公的一幅字,這讓她頗是驚喜,原來孟舒淮說的都是真的。

書房內浮着一點松煙墨的清香,宣紙上墨跡已幹,未走近時,江泠月只見紙上銀鈎虿尾、筆走龍蛇,離得近了才分辨出這兩行草書的內容。

“惟德動天,無遠弗屆。”她緩聲念道。

老爺子坐在一旁,笑着說:“看得不錯。”

江泠月莞爾:“因為我外公也寫過這一句。”

張伯略略驚訝,忽地開口問:“莫非泠泠外公也愛好書法?”

說這話時,孟舒淮剛好走進來,聞言便道:“泠泠外公便是爺爺贊不絕口的江明鶴江老先生。”

“竟是如此?!”張伯驚道。

一向端肅的孟老爺子也因這話驚訝一瞬,但僅是一瞬,他又恢複平常的沉毅神态,說:“難怪同你第一回見面就覺有緣,倒是真的有緣。”

張伯接過話:“早些年老先生在南城待過很多年,偶然見了你外公的墨寶便念念不忘,時隔多年後才得了牆上這一幅,沒想到如今還有這般奇妙的緣分,江老的乖孫竟然就在老先生身邊。”

一提到外公,江泠月總是笑得很滿足,她看着二位長輩說:“我外公要是知道孟爺爺如此賞識他,一定高興壞了。”

說者有心,聽者也舒心,老爺子笑着問:“那泠泠覺得今日我這幅字可有你外公的氣韻?”

江泠月并沒有着急作答,而是仔仔細細将這八個字反複看過之後,才思考着說:“孟爺爺的書法有您獨特的氣勢,有我外公的筆下鮮少出現過的......”

她想了想說:“正氣。”

老爺子看着她,t溫和問道:“如何理解?”

江泠月微微側身正對着孟老爺子,笑着說:“那我們可先說好了,接下來的言論均是我江泠月本人對書法粗淺的理解,跟我外公可毫不相關哦。”

孟老爺子瞧她這股子機靈勁兒,忽地開懷笑了起來:“好好好,都依你。”

江泠月下意識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孟舒淮,也不知是不是這環境加持,她覺得今夜的孟舒淮格外有書卷氣,就缺一副漂亮的金絲邊眼鏡。

二位長輩都期待着她接下來的話,她也趕緊收好了心思,認真說:“方才您說‘氣韻’二字,這讓我想起外界總是評價我外公的作品有‘仙氣’。”

“而他老人家這幾十年的确活得像神仙,大半輩子潇灑恣意,寫字作畫只管自己開心,從不求名利。許多備受好評的作品在書寫的當時都只是他的随心之作,能被這麽多人欣賞,是他的意外之喜。我外公他生性自由浪漫,所以這麽多年才一直保有那股子‘仙氣’。”

她這時候看向桌上的這幅字,突然有點不敢開口。

孟老爺子看出來她的猶豫,開口道:“你盡管說。”

江泠月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在我眼中,仙氣為陰,正氣為陽,仙氣飄逸潇灑,正氣陽剛沉穩,是帝王之氣。”

“您方才問我‘氣韻’,那我也答‘氣韻’,孟爺爺筆下的字,無論是筆法技巧、還是形意格調都無可挑剔,唯獨您說這‘氣韻’,與我外公......截然不同。”

話音落,書房內的氣氛驟然沉寂。

江泠月并不知道孟老爺子為何執着于臨摹她外公的作品,但張伯知曉,眼見老爺子收斂了神色,張伯趕緊打圓場道:“這神仙和帝王,必然是各有各的好。”

江泠月并不是不懂察言觀色,也可以多說些好聽的話讨他老人家歡心,可她輕易從作品中感知到了人的狀态,她看到了老爺子的心境,她便不想再去說刻意讨好的話。

眼看着老爺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江泠月略略思忖後問他:“孟爺爺,您覺得,何為‘仙’?”

孟老爺子悠悠回神,緩聲回答:“超凡脫俗,不受塵世束縛者為‘仙’。”

江泠月看着老爺子沉澱着歲月痕跡的一雙眼,說:“但自古以來,這帝王都是人間最受束縛的人。”

老爺子怔然,盯着江泠月目不轉睛。

一旁的張伯和孟舒淮對視一眼,視線仍集中在書桌旁的江泠月身上。

江泠月并不知道他們此時心中所想,只覺得氣氛凝滞,也許是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三人出神之際,老爺子忽地一笑,輕松結束了書房內的安靜,他起身說:“江先生生了雙妙手,而他的孫女長了雙慧眼。”

他擺了擺手道:“老張,收起來罷。”

張伯應了一聲,上前将書桌上的宣紙收了起來。

孟舒淮起身看着她,眼神很是複雜。

江泠月心有忐忑,待到二位長輩都走出了書房,她才心虛地問孟舒淮:“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孟舒淮來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安撫道:“爺爺誇你呢,別擔心。”

江泠月點點頭,笑着說:“我看孟爺爺也是寬容豁達的人,就算我說錯話,他老人家也一定不會跟我計較。”

孟舒淮輕笑:“你倒是慣會給人戴高帽。”

江泠月沖他笑得嬌俏:“那我也給你戴一個。”

孟舒淮饒有興致看着她,江泠月想了想,低聲說:“我這麽可愛,孟舒淮一定愛我愛到癡狂吧?”

江泠月說完這話自己沒忍住先笑出來,孟舒淮被她感染,唇邊的笑寵溺。

他擡手将她的發胡亂揉了一通,也壓低了聲音問她:“這到底是給誰戴高帽?”

江泠月挑挑眉不說話,笑得格外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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