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章

第 62 章

(六十二)

小的時候總是覺得這世界是有對錯黑白的,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出軌的就是壞蛋,背叛的永遠是罪人,委屈的是弱者,冷漠的人無情,原諒是懦弱,離開是潇灑。

長大了才發現,世界是混沌不清的。

王曾亮努力地想要做一個不虧欠所有人的人,一個積極樂觀奮鬥向上的人,一個好兒子,一個好哥哥,一個好愛人,一個好朋友,一個好老板,甚至是一個識相的不講廢話的來訪者。他努力地朝着所有通向“好”的方向去做,也幾乎都做到了,但是最後他的心卻告訴他:不快樂。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什麽都做得沒有差錯,幸福卻依然離他那麽遙遠。

從咨詢室出來之後的好幾天裏,他根本不敢去想自己究竟說了什麽話,那會讓他感到痛苦。

那之後的一周,他沒有約咨詢,沒有接新的工作,也沒有社交應酬。他借口自己手術之後身體不适一直在家休養,每天就是買買菜給學習繁忙的弟弟做做飯,刷手機,睡覺。

李圓有一周沒有怎麽聯系他了,偶爾會給他發兩條信息約飯,或者閑聊問候,但也因他每一次都回複不及時,很少有下文,多次之後就逐漸不打擾了。成年人之間的暗語常常不用說得很明白,這樣彼此都體面。

就像魯雲那邊,再也沒有為鄒黎的事情聯系過他。他弟也沒有提過一句他感情方面的事,每天埋頭學習,除了吃飯幾乎都不出卧室門。

日子突然一下變得很安靜。

安靜過頭。

很快便到了中秋節。

中秋節的一大早王曾喜就給家裏老兩口打視頻過去,卻沒想到家裏竟然出了大事。李秋梅前段時間剛跟王春大吵了一架,已經鬧到了分居步驟,一個在老娘家,一個在兄弟家,目前正在計劃離婚事宜。

“啊?為啥啊?咋回事啊媽,爸怎麽惹你了?你倆這麽大年紀了還鬧離婚呢?什麽?不可原諒?為啥不可原諒?”王曾喜撓頭,大膽瞎猜,“難道我爸出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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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一猜給猜中了,李秋梅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委屈得止不住。

王曾喜大驚失色:“媽你別光哭不說話啊,不會給我說中了吧?”

于是李秋梅開始長篇大論地訴起苦來。事情觸發點是王春瞞着她存了一筆私房錢,并且借口參加四十年同學聚會和那位出軌的女朋友外出旅游了三天,回家後被她發現了微信語音消息,證據确鑿,王春認罪。

在一邊看中秋晚會的王曾亮本來根本不想搭理他媽那個風一出雨一出三天兩頭演狗血劇的人,結果王曾喜被唬住了,跟他媽打了一通視頻之後又跟他爸打了一通,沒想他爸那個從來軟軟和和的面團子竟然罕見得表現出格外的硬氣。

“離就離,我怕她啊?叫你媽趕緊把離婚協議給我寄過來!”

王曾喜一下慌神了,招架不住的他很快便把燙手山芋丢給了半躺在沙發上的他哥:“哥你趕緊問問,爸媽好像出大問題了!他們真的要離婚!”

他哥這段時間脾氣差得要命,一般情況下王曾喜都不敢惹他,二般情況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媽哭得可厲害了。”王曾喜慌得不行,一看就是完全信了李秋梅之前說的那一套。

“她哭!她哭!她除了會哭還會什麽!她以為她哭了我就會認錯了?做夢!我就是跟女同學去旅游了,就是不想跟她一起去,就是看她不順眼,受夠了!怎麽樣?!”王春還在憤怒叫嚣。

“爸……哎呀……哥……”

王曾亮拿着手機繼續看電視,一點也不慌。

一直等到那頭的王春沒得話說了,才把手機拿起來:“好,想離就離,不管你們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

“???哥!你說什麽呢?!”

視頻那頭的王春大概也沒想到這一出,本來都準備好了一大堆說辭,沒想大兒子給他來這麽一句,頓時愣在當場。

接着,王曾亮拿出自己手機給他媽撥了個視頻,視頻通了之後把兩個手機一起對着自己。

“這個事的經過到底怎麽樣我也不想了解,這是你們自己的私事,不用給我們解釋,你們兩個自己說清楚就行,至于這個婚要不要離,你們自己決定,我們不參與讨論,都是五十歲的人了,相信你們自己會有你們自己的判斷,就這樣。”

說完便把視頻給挂了。

王曾喜嘴巴張老大了:“哥……”

“好好考你的研,少摻和這些閑事。”

“這怎麽能叫閑事呢?這是咱們爸媽……”

王曾亮突地抄起手機砸了出去,暴怒地大吼:“我說是閑事就是閑事,王曾喜你要是想管這個事就他媽的給我滾出這個家門!少給我找麻煩!”

王曾喜被吓得往後連退了兩步,但是他哥的怒火還沒有消下。王曾喜拿着手裏的遙控器指着他:“不,等你考完研,就從我家搬走吧。”

他說。

你也長大了,出去闖闖。

可能直到王曾喜委屈地掉着眼淚摔門而出時,王曾亮才真正理解了當初的鄒黎摔着東西罵着髒話叫他滾開的心情。

孤獨。

還有無比的。莫名的。絕望感。

不該這樣做的,他明明也不想這樣做。王曾喜還是個孩子,他什麽也沒有做錯,他不該把怒火發作在無辜的人身上。王曾喜這段時間一直照顧着他,住院期間連水都沒叫他倒過,每天會等他睡了才睡,他醒他也醒,他做得已經很好了,是一個合格的弟弟。

可是心裏同時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這是王曾喜應該做的。他每天住在他家,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學費,日用費,零花錢,他的全身上下每一樣看得到的東西都是他王曾亮辛辛苦苦賺來錢買的,他有什麽資格對他指手畫腳?

他照顧他是應該的,因為他得病了,還是個癌症,再拖一拖發現晚點搞不好會死。如果他死了,這個家就再也沒有一分錢了,他們再也過不上這樣不為錢發愁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哪還能有心情扯這些夫妻小矛盾。

如果不是他,王曾喜現在就要去打工糊口。

如果不是他,他們現在還在耕地種田。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

若不是。

他做了這麽多,就是為了讓他們過得快樂和幸福,但是真的到了這麽一天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心裏竟然藏了這麽多的不滿和怨恨。他怨他們看不到他的病和痛,恨他們的快樂是建立在自己的卑微下賤讨好陪笑之上。

一切都是他主動給的,是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會這麽難受呢?

為什麽。

為什麽沒人看到他。他病了,傷了,在痛,在難過,脖子上甚至還包着紗布沒有取下來。

沒有人看到。為什麽沒有人看到。

【你說過,他是一個很冷漠的人,他很難看到別人的需要。】

【但是在那天,他看到了,對嗎?】

【他說可能不會有明年,但是緊接着他又說,讓你媽媽下次不要再給他熱牛奶,而已知你們第二天不到晚上就要走……所以其實是有明年的,對嗎?】

他看到了你的卑微,所以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他看到了你的讨好,所以即使不習慣也默默接受。

你第二年沒有修好房子至今也沒有地暖,可是你們依然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反而是你,再也沒有帶他去過你的老家。

【我記得你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問你們的咨詢需求,你說你們的需求是解決他的睡眠問題,能夠成功分手,然後我又問了他同樣的問題,開頭問了一次,結束問了一次,你記得他是怎麽回答的嗎?】

第一次說的是,我說不出話。

第二次說,就按他說的來。

【按你的來,而不是按他自己。】

像分析一個破案片那樣,咨詢師一點點地替王曾亮梳理着思路。

所以,在你看來,他為什麽不按他自己的來呢?

溫達非留下了這個家庭作業。

今年的中秋節,一點也不團圓。

王曾亮沒有和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過中秋,他一個人去了河邊,買了瓶啤酒坐了一夜。

鄒黎工作室停業的消息,還是和孟良吃飯談事兒的時候得知的。孟良已經和他老婆正式協議離婚了,孟良把這些年來所有的資産都留給了他老婆,只強行帶走了他們倆的貓,算是淨身出戶。

“我都沒想到我能有這麽高尚的一天,早知今日,當初幹嘛跟她結婚啊,一分錢沒搞到還白給人打工幾年。”孟良感慨着給王曾亮倒茶,給自己倒酒,“你也好不到哪去,小鄒直接一個關門大吉,不曉得要賠好多合約錢,你這些年也沒少給他店裏出力出錢吧?”

“為什麽關門?”

“他那邊的人連這都沒跟你說?嗬……還得是你,分得夠幹淨。”孟良吸吸鼻子,做出一副不知道該不該講的樣子。

猶豫了一會兒,他叫老板娘給他們再上兩小碗臊子面。這家夥以前從來不吃這些西北飯菜,最讨厭面食,為了讨好他媳婦兒慢慢才練會了,沒想到等他總算吃習慣時婚也離了。

他順便去結了帳,上了個廁所,回來後才跟王曾亮講:“明面上,他說的是要出國進修。”

實則如何,就沒人知道了。

“尼古拉前幾天已經來中國了,聽說是專門來見他的,我老婆……前妻給他做翻譯,那天我派人跟我老……呸,前妻的時候,還拍到了彭霄雲跟他們在一桌吃飯。”

王曾亮看了眼他。

“這麽看我幹什麽,我又不是跟蹤狂,這不是怕我前妻有什麽危險麽,一日夫妻百日恩……”孟良說着,又催了一遍臊子面,“剛離婚就跟這個男的吃飯跟那個男的吃飯,你說這些女人心裏怎麽想的,無情啊,她女兒還在我手裏呢,就一點不操心!”

臊子面來了,王曾亮低頭嗦面吸溜吸溜,不搭話。

孟良倒是看着這碗香味熟悉的面一點吃的心情也沒有了,他做不到王曾亮這麽鐵石心腸:“喂,你說,有些事兒就真過不去了麽?”

王曾亮繼續嗦面。

“我錢都全給她了,還想怎麽樣,還不夠嗎?湊合在一起不行麽,都這麽多年了,搞得全都像我的錯,她一點都沒錯……”孟良嘟哝着撈了兩根面,試着往嘴裏塞。

塞了幾次,沒塞進去。他不懂,王曾亮為什麽能這麽淡定。他和鄒黎在一起的時間可比他跟他老婆在一起的時間久,就這樣散了,吃飯都不受影響。狠人。

第五次咨詢,是小助理主動發信息過來給王曾亮,說鄒黎已經預約了周五晚也就是明晚七點的一百分鐘家庭咨詢,問他到時候會不會來。

王曾亮回複道:【謝謝,以後我不會去做咨詢了,不用再問我了。】

小助理:【是因為什麽情況不來了呢?】

王曾亮:【不需要了。】

小助理擡起頭跟面前的男人轉達了對面回複的消息:“要不,您親自再聯系一下王先生問問,他也沒有說他具體是為什麽不需要。”

鄒黎說:“那就我自己吧。”

第二天晚上鄒黎自己來到了咨詢室,和溫達非說:“最近我睡得好了很多,我可能也不需要咨詢了。”

溫達非不着痕跡地審視着鄒黎的儀容着裝,在筆記本上寫下“襯衣有污濁痕跡,未刮胡子”,接着像平常那樣詢問他:“具體是個什麽情況呢?大概能睡幾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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