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被肉糊糊澆了一臉的蘇轍原本要被王乳娘抱下去洗臉,誰知道他卻拽着椅子扶手不肯撒手,嘴裏更是咿咿呀呀叫了起來,好像在說自己也想看好戲似的。

王乳娘一愣,便拿了帕子給他擦臉。

也對,這等好戲誰不願意看?

王乳娘整日将胖乎乎的蘇轍抱進抱出,需要大力氣的,王氏當家後,她整日半點葷腥不見,吃的是清湯寡水,她心裏怎會沒氣?

故而她帶着蘇轍也看的是津津有味。

後來還是蘇老太爺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呵斥道:“好了,都別哭了。”

蘇轼與蘇五娘的眼淚齊齊止住,都驚呆了。

在他們的記憶中,翁翁什麽時候都笑眯眯的,從未有過遮掩嚴肅的時候。

即便蘇老太爺是個不管事的,也知道賬上銀錢不多,不願苛責長媳,只吩咐身邊的秦婆子道:“去,叫大廚房再做幾道菜上來,看有沒有五娘愛吃的灌漿湯包和六郎愛吃的羊肉,沒有就去賬上拿了錢買。”

秦婆子應了一聲就下去了。

王氏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她想說大廚房沒菜,賬上沒錢。

但她嫁到蘇家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老太爺這般臉色,哪裏還敢說話?

很快秦婆子就回來了,低聲道:“老太爺,大廚房裏空空的,別說羊肉,連豬肉都沒兩塊。”

“奴婢原想去賬上支了錢另買,發現賬上也沒錢了。”

她這話一出,蘇轼與蘇五娘也不鬧了,一衆孩子都傻了。

蘇老太爺與蘇轍也傻了。

已擦幹淨小臉的蘇轍卻不意外,許久之前他就知道蘇家的吃穿用度靠的都是程氏的嫁妝。

也幸好故去的程老太爺偏疼程氏,程氏的嫁妝不菲,要不然只怕蘇家如今連老宅都沒得住,那兩百畝不到的地也保不住。

王氏心裏的委屈更是噴湧而出,眼淚簌簌落了下來:“……爹,您以為這個家好當嗎?”

“咱們蘇家說是眉州有頭有臉的人家,可如今就剩下那一百多畝的地,這地養活府中的下人都不夠,哪裏還有錢吃什麽羊肉?”

她一股腦點出自己這些日子有多不容易,說是将自己的嫁妝都貼進去了不少。

蘇老太爺臉色沉沉。

他下意識掃了程氏一眼,王氏當家不到一個月就這樣不容易,那程氏已管家快十年,豈不是更不容易?

除夕這頓飯吃的是不歡而散。

就連向來鬧騰的蘇轼也察覺出什麽,牽着任乳娘的手磨磨蹭蹭走在後頭,好像今日這一切全是他貪吃惹出來的禍才是。

蘇洵與程氏也是一路無話。

程氏回去之後先将三個孩子安置下來。

因蘇轍年紀尚小,所以一直住在主間的龜/頭屋①,有個什麽聲響程氏也好聽見。

蘇轼向來喜歡弟弟,也一直鬧着要在龜/頭屋睡,程氏一直不答應,可架不住這幾日過年,難得松口。

蘇轍睡在搖籃裏,也不知是今日白天睡多了還是被方才那事兒鬧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想,只怕對蘇家上下所有人來說,今晚都是個不眠夜。

他豎起耳朵來,果不其然,沒多久就聽到了主間傳來說話聲。

程氏剛熄了燈,就傳來蘇洵的聲音:“夫人,這些年真的是苦了你了。”

“我雖知道家中不富裕,卻萬萬沒想到家中已虧空到這般田地,要靠你變賣嫁妝度日。”

“你放心,我一定勤學苦讀,早日中進士,好叫你能夠揚眉吐氣,風風光光,早日将你的嫁妝都贖回來……”

程氏聽到他聲音中竟有幾分哽咽,心裏一暖。

她知曉丈夫不喜死記硬背,骈體文,子曰詩雲之流,這些年卻收心勤學苦讀,只為早日中舉,“正因我知曉你一心向學,所以才不願叫這些小事叨擾了你。”

“來日你若中了舉,那些嫁妝又當得了什麽?”

夫妻兩人說了好一會溫情的話。

蘇轍聽了心裏是踏實不少。

這世道可是有不少負心漢在的,用了妻子的嫁妝反倒嫌東嫌西,納姨娘賃小妾之人是數不勝數。

像蘇洵與程氏這樣相敬如賓,倒也不錯。

家和萬事興嘛!

他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正欲睡過去,誰知道掃眼間卻見着蘇轼正坐在自己的搖籃前抹眼淚。

蘇轼一向頑劣,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蘇轼哭了。

兄弟兩人四目相對,蘇轼哭的是愈發傷心,壓低聲音道:“八郎,怎麽辦?咱們家以後就沒有肉吃了!”

這對蘇轼來說,可是天底下最傷心的事。

若蘇轍沒記錯的話,歷史上蘇家的确是過了一段時間的苦日子,但後來程氏做起生意來,家中日子又好過起來。

蘇轍一點不擔心,他揮着短胖短胖的胳膊,想安慰安慰蘇轼。

蘇轼見狀,哭的是愈發傷心:“八郎,是不是你也怕以後沒有肉糊糊吃了?”

說着,他更是爬進搖籃,摟着蘇轍道:“你比我更可憐,只吃過肉糊糊,還沒有吃過炙羊肉了!”

“還有紅絲馎饦②,咱們家連肉都吃不起,哪裏還有錢吃紅絲馎饦?”

“嗚嗚嗚,八郎,怎麽辦?”

"嗚嗚嗚,我要吃肉!”

他是越說越傷心,眼淚打濕了蘇轍的小枕頭。

小孩子精力是有限的,哭着哭着,他就抽噎着睡着了。

搖籃就這麽大,圓滾滾的蘇轼一擠進來,蘇轍就只能側着身子睡,偏偏蘇轼睡覺又極不老實,手腳動個不停,害得他是半夜沒睡好。

好在夜裏王乳娘進來給蘇轍蓋被子,看到了這一幕,又将蘇轼悄悄抱回了床上。

翌日一早是大年初一。

相較于往年的喜氣洋洋,今年蘇家明顯沒那麽熱鬧。

下人們不高興,主子們也不高興,一個個眼睑青紫,瞧着昨夜裏都沒睡好的樣子。

剛收了壓歲錢的蘇轼卻是喜不自禁,有了壓歲錢,就算吃不上肉也不怕,他就能差人去集市給他買糖霜玉蜂兒。

相較于肉類,程氏在吃糖方面對他可是嚴苛得很,唯恐他吃壞了牙齒。

穿戴一新的蘇轼在門口碰見了同樣穿着喜慶的蘇轍,蘇轍被王乳娘抱在懷裏,一點不複往日的生機活潑,見到他也不笑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轼是最喜歡這個弟弟的,不免關切道:“乳娘,八郎這是怎麽了?”

王乳娘比不得任乳娘照看孩子們盡心,想着若叫程氏知曉昨晚上蘇轼爬到搖籃裏睡覺定會不高興的,只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想必是八少爺夜裏沒睡好吧。”

“你也別擔心,小孩子向來是貓三天狗三天的,過兩日就好了。”

蘇轼不疑有他。

他壓根沒懷疑到自己身上來,想着昨夜裏蘇轍就像個胖胖的湯婆子,又軟乎又暖和,他睡得好極了,只覺得蘇轍肯定也是一樣。

等着爹娘的空當,他想了又想,忍不住道:“乳娘,你說的不對。”

王乳娘心裏一緊,讪笑道:“六少爺,奴婢怎麽說的不對了?”

蘇轼正色道:“八郎是因為府中沒錢,吃不上肉睡不着覺的。”

他搖搖頭,老氣橫秋道:“八郎真是可憐!”

蘇轍這時候連白眼都懶得沖他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掉了下來。

恰逢這時候蘇洵與程氏走了出來。

蘇洵聽到方才蘇轼的童言童語,若換成尋常人,大概會覺得面子上挂不住訓斥上兒子幾句,可他卻是個心寬的,笑着打趣道:“六郎,你看,八郎曉得以後沒肉吃,眼淚都下來了。”

蘇轼一看,果真是如此。

他那張小臉頓時也緊繃起來,想了又想,都快走到正院的時候,這才道:“大不了我不用我的壓歲錢買糖霜玉蜂兒吃,娘說等着八郎一歲以後就大口大口吃肉了。”

“我把我的壓歲錢留着給八郎買肉吃!”

蘇八娘聽說這話,也是連連附和道:“我把我的壓歲錢也留着給八郎買肉吃!”

說着,她更是看向蘇轍道:“八郎,你別哭了。”

“新年第一天,可不能掉金豆子的。”

蘇轍咧嘴一笑,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殊不知他是自我感覺良好,他出牙并非先出的大牙,而是側切牙。

一笑,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并兩個小虎牙,很是有趣。

一時間,蘇洵與程氏等人笑的不行。

正院內,蘇老太爺則是少見的沉着臉,甚至連給三個孩子封紅時面上都無多少笑意。

大過年的,蘇洵自不好主動提起昨晚之事,只含笑說些有的沒的。

蘇老太爺卻主動開口道:“……方才你們大嫂先帶着孩子過來拜年,我問起她來可還願意管這個家,她說她還願意。”

“既然如此,那就還是由她管這個家吧。”

蘇轍雖被王乳娘,任由着蘇轼和蘇八娘像喂猴兒一樣喂自己吃橘子,但耳朵卻還是豎了起來。

聽蘇老太爺一說,他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王氏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帶着四個孩子前來正院拜年,畢竟王氏也是詩書人家出來的,也是要面子的,想着昨晚之事,面上也挂不住。

她聽到蘇老太爺的話後,原是面上一喜。

在她看來,這個家着實沒什麽好當的,話到了嘴邊,下意識就要說出口。

可她轉而一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身為長嫂明知當家不易卻将屎盆子丢給弟妹,這消息傳出去,她的元娘該如何說親?

所以,她只能硬着頭皮說些“如今管家不易,她這個長媳是義不容辭”之類的話。

蘇老太爺自不好勉強她。

但蘇老太爺心裏還是有筆賬在的,他緩緩開口道:“……我們蘇家就算不比當年,卻也沒有叫媳婦貼補嫁妝的道理,一早我就與王氏說了,要她算算這些日子補貼了多少嫁妝,我補給她。”

他的眼神落在程氏面上,繼續道:“程氏,你也一樣,多少嫁妝我一并補給你。”

程氏連忙道:“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您說這些話實在太見外了。”

蘇老太爺卻沖她擺擺手,道:“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他環顧周遭一圈,繼續道:“咱們家如今還有三四十個下人,如今既然日子不好過,也不必養這麽多人,像有些年紀大的家生子也不必收他們贖身銀子,直接将人放出去吧。”

“還有我身邊,留個秦婆子與一個小丫鬟就行。”

“還有我院子裏的小廚房,也不必留了,以後我每頓飯叫大廚房送來就行。”

光是正院上下,就能減五六個人下來。

程氏輕聲道:“那兒媳回去也将三房的人清一清,點一點……”

她這話音還沒落下,蘇轼就開口道:“翁翁,那咱們家以後還能吃得起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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