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奴隸 上

第6章 奴隸 上

祁桓在院中等了一刻鐘,姜洄便和老者從屋中出來了。

外面天色又暗了一些,地上的影子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姜洄與老者告辭,聲音比進屋之前低沉了許多。祁桓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異常。

姜洄走出不速樓,一直沉默不語,只是低着頭快步疾走。

鬼市的人比方才又多了不少,她似乎急于離開此處。

忽然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回過神來,聽到祁桓壓低的聲音:“有人在跟蹤我們。”

十竅者感知敏銳,遠勝常人,祁桓的感覺沒有錯。

姜洄眼神微變,低聲道:“往人多處走,擺脫他們。”

夜市人頭攢動,借着人潮擺脫追蹤,應該不是難事。

此時各家店鋪都已開了門,也有人在路邊就支起了攤子,一些無法在明面上交易的東西在這裏随處可見。

“鱷妖鱗甲,兩千金。”

“百煉妖丹,三千金。”

“足月妖胎,四千金。”

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這些多是散修異士獵妖所得。獸妖七魄遠勝人族,渾身是寶,可以煉制成各種法器法寶,而妖胎有先天真元,更是提升修為的珍寶。這得正好殺了懷孕的妖物,才能得到這麽稀罕的寶物。

這一聲吆喝頓時吸引了許多人過去圍觀,店主将那妖胎高高懸挂起來,旁邊亮了盞燈,正好映亮了妖胎內的影子。

只見那妖胎圓若滿月,晶瑩剔透,當中有個黑影浮動,連相連的臍帶都清晰可見。

不知是誰眼尖看到了黑影在動,大叫了一聲:“竟是活胎!”

頓時衆人嘩然:“離了母體竟還能活,這妖胎先天真元定然極強!不知道母體是什麽妖?”

店主得意洋洋道:“我只能說,母體乃是一千年妖王,至于是什麽妖,待你們剖開妖胎便可知曉。”

店主賣了個關子,衆人更加心癢。

“我先看到的,賣給我!”

“我也要,我出四千兩百金!”

“我出四千五百金!”

“我出五千金!”

一時間夜市亂成一團,無數戴着獸首面具的人推搡着競價搶奪那妖胎。

姜洄和祁桓趁機擠入人群中。

然而便在此時,不知是誰于混亂中出了手,甩出了一條長鏈向那妖胎卷去,竟是想趁亂搶走!

鬼市雖亂,卻亂有亂的規矩,從沒有人敢當衆搶劫。

這一變故讓衆人愣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店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喝:“誰敢搶我的寶物!”

人群如滾水一般沸騰了起來,都去尋找追逐搶奪妖胎之人。

姜洄頓時被卷入人潮洪流之中,混亂中一只微涼的手用力握住了她,拉着她向人潮之外擠去。

逆流而行的兩人此時便變得分外醒目,追蹤者立刻發現了他們,很快便追了上來。

姜洄被祁桓帶着向前奔走,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黑夜如一塊巨幕正徐徐将大地籠罩,影子越來越長,正準備吞沒所有的光明。

她直視前方,視線中是攢動的獸首,還有祁桓的身影。但在此時,她眼前猛地一閃,視線中出現了不該在此的畫面。

她看到了一個房間,一個熟悉的房間——那本該是她與祁桓的新房,鴛鴦繡被,龍鳳呈祥,紅燭喜綢,細看之下甚至還能發現打鬥過的痕跡!

姜洄用力地眨了眨眼——這是怎麽回事?

她的左眼和右眼,竟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後的房間,而右眼看到的卻是此刻妖獸橫行的鬼市。

視線的變化讓她頓時失去了對距離的判斷,驚慌之下她腳下一絆,頓時向前跌去,右手被祁桓拉着,左手撐在了粗粝的地面上,擦出了一片血痕。

祁桓腳下一頓,急忙回身查看,擡眼間便看到了正在逼近的追蹤者。他心下一沉,低聲道:“得罪了。”

說着便俯身抱起姜洄,以更快的速度擺脫那些人的追蹤。

他不知道姜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見她僵硬地窩在自己懷裏,瞪大了烏黑的雙眸,似乎看見了什麽讓她驚恐的畫面。

祁桓雖未修行過,但十竅者不知不覺間吐納靈氣,身體便遠勝常人。抱着姜洄比牽着她的手奔走速度還要快上許多。

但追蹤者似乎也非常人,眼看距離越來越近,其中一人向着祁桓扔出一把飛刀。

祁桓耳尖一動,破空風聲傳來,他敏銳地側身躲過。

但身形卻因此慢了三分。

另一人已經追了上來,伸手向姜洄抓去。很顯然,他的目标就是姜洄。

祁桓身形一轉,那人一手撲空,卻被祁桓側身撞了上來,驚愕地連退數步。

兩個追蹤者此時已成夾角之勢,祁桓知道無可躲避,便将姜洄放下,讓她躲在自己身後。

站在面前的是兩個戴着鬼面具的男人,他們沉默着便向祁桓與姜洄撲去。

祁桓眼神冷了下來,高大的身形擋在姜洄身前,氣若淵渟,勢如岳峙,竟給那兩人帶來極強的壓迫感。

鬼面人出手狠辣,祁桓卻似不要命一般,寸步不移不退,攔下了所有攻擊。

尋常人若遇到攻擊,會下意識躲避,如此便有了破綻。鬼面人發現,眼前之人不是尋常人,因為他的打法是渾然不顧自身的兇悍,他竟能克服對痛楚與死亡的恐懼和回避,如此便全無破綻。

當鬼面人将匕首刺向祁桓左肩,試圖逼他後退之時,他竟反而向前一步。

匕首刺入骨間,鬼面人愕然,正對上一雙冷靜得可怕的黑眸。

左手傳來鑽心之痛,他的手骨竟被祁桓生生折斷了!

——他以自己的血肉為餌設下陷阱,在那一瞬反獵了獵人。

另一個鬼面人眼見自己的同夥慘叫倒地,心底也生出了寒意。

兩人的修為顯而易見在祁桓之上,但此刻竟毫無信心能在那人手中活下來。

他心中已生了退意,便再難戰勝對方了,沒有多想,立刻抛下同夥轉身逃走。

祁桓眼見二人狼狽逃走,這才松了口氣,轉身去看姜洄。

戴着面具的姜洄雙目緊閉,感覺到祁桓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她輕輕一顫。

“他們已經走了。”

姜洄呼吸紊亂,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方才那古怪的景象不見了,她擡起頭,看到祁桓染血的左肩,還有他身後一彎纖月。

姜洄松了口氣,但面具下的神色卻更加凝重。

她可以肯定,自己剛才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後的景象,眼中的景象并非靜止不動,而是晃動不定,甚至有幾個瞬間是漆黑的。此刻冷靜下來,她細細回想,那感覺就像她透過另一只眼睛在張望,那景象的晃動與黑暗,是因為那人在轉頭,眨眼。

一眼看着現在,一眼看着未來……

姜洄怔怔地擡起手,撫上自己的左眼。

難道……三年後也有一個人,正透過自己右眼看着現在?

于她而言,是回到了三年前。

那麽三年前的那個“姜洄”呢……

——她去到了未來,她此刻正在自己的身體內!

一股涼意将她的神魂都凍住了,冷汗不知不覺滲出,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所以,玄鏡問她那個問題——你是死人,還是活人?

那時聽到這個問題,姜洄只覺得驚懼,為何它會這麽問,而她又該如何作答?

思慮片刻,她只能回答——

“在死之前,我是個活人。”

玄鏡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答,一時也呆住了。

她承認自己鑽了問題的漏洞,畢竟玄鏡的問題并沒有一個明确的時間限制。

她僥幸逃過了一劫,然而離開之時,她聽到背後傳來玄鏡陰沉的聲音。

“我看不到你的神魂。”

直到現在,姜洄終于明白玄鏡為何這麽說,因為真正屬于這個姜洄的神魂并不在此處,于這個世間而言,她是一縷不應該存在的孤魂。

掌心的刺痛将姜洄的思緒拉回,她輕皺眉頭,微曲五指,看到掌心的傷口,是方才摔倒時在砂石地上挫傷,細嫩的肌膚布滿了細小的傷口,粗粝的砂石還粘在血肉之上。

“郡主,我們先離開這裏。前面不遠就是讀頭,可以在河邊清洗一下傷口。”祁桓說道。

姜洄環視四周,夜幕垂落,這裏離鬼市有一段距離,但是沿着河流朝上游走便能到達陰陽渡。

“走吧。”姜洄點點頭。

話音剛落,便看到祁桓背對着自己半跪了下來,她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要背自己。

“不必了。”姜洄越過他朝前走去。

方才是因為視線有礙,看不清路,她才讓祁桓抱着躲避鬼面人。若非如此,她實在不願意與他有什麽親密接觸。

祁桓的目光看向姜洄單薄的背影,一絲不解掠過雙眸,但沒有遲疑,他立刻便起身跟上。

待越過陰陽渡,看到荒村,兩人才停下了腳步,在上游處找了個地方清洗傷口。

這個地方人跡罕至,上游的水也十分清澈,只是稍顯冰冷。姜洄皺着眉頭,忍着疼用流水沖洗去掌上的砂石與污血。待傷口清洗完畢,便打算撕下一塊布料用來包紮傷處,只是她右手受了傷,只用左手便使不上勁。

橫裏伸來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攥住了她袖口的兩側,稍一用力,便聽到布帛撕裂的聲音。

祁桓半跪在姜洄身前,取下撕下的布帛置于膝上,又輕輕将她的右手攤開在柔軟幹淨的棉布上,仔細地一圈圈纏繞住傷口。

姜洄一開始有些抗拒,右手僵硬,但慢慢也放松了下來,冷着眼俯視祁桓。

他微低着頭為她包紮傷口,月光從上方灑落,映亮了他的面容,甚至連纖長的睫羽都根根分明,高挺的鼻峰投下起伏的陰影,薄唇似是因為緊張而微微抿着。

姜洄很難不想起三年後的他,面容未變,但給她的感覺卻截然不同。祁司卿孤僻冷傲,高深莫測,而奴隸祁桓,卻是一個沉靜之人,看起來忠誠而英勇。

晚風輕送,她嗅到了祁桓身上的血腥味,這才發現他的黑衣顏色深了一塊,左肩處有一道缺口。

“你剛才受傷了。”姜洄的目光盯着傷處。

“一點輕傷。”祁桓專注地包紮傷口,頭也沒擡地回道。

“是刀傷。”她想起有一個鬼面人是使飛刀的,伸出完好的左手去碰觸祁桓的左肩,指腹感覺到了溫熱與濡濕。

“郡主當心弄髒了手。”祁桓呼吸微窒。

姜洄看着他的傷口,失神地想——自己當時也是傷在了這個地方吧。她是想對着心口紮下去,但被胸骨抵住,偏了方向,應該沒有刺中心髒。

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三年後的自己沒有死成。

她當時看到的是自己的房間,從視線來看,應該是躺在床上。

命運真是可笑,她為了殺他,刺了自己一刀,而他為了救她,也身受一刀,恰恰在同一個地方。

甚至兩撥人都是她安排的。

在不速樓時,她向老者提了個要求,派人追殺她。老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卻識趣沒有多問。

姜洄總是會想起祁桓背主之事,她無法相信他,三日後的壽宴對她來說十分重要,若要帶上祁桓,她必須再試探他一次。

目前來看,祁桓是過了這一道試煉,她松了口氣,但看着祁桓的傷口,自己卻又有些尴尬。

姜洄自嘲一笑,對祁桓說道:“你脫下上衣。”

祁桓背脊一僵。

姜洄又道:“我這裏有傷藥。”

祁桓恍然,卻又道:“無須浪費傷藥,傷口很快便會愈合。”

姜洄不耐地皺起眉:“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祁桓指尖動了動,有些猶豫,但還是順從地解開了腰帶,放下左邊的衣衫,露出翻卷的傷口。

祁桓看似瘦削,麻衣之下卻藏着結實的體魄。肌肉塊壘分明,線條流暢,如雕像一般有着玉石的光澤。左肩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這是因為他呼吸間不自覺吐納靈氣,運轉周天,加速了傷口的愈合。異士的身體本就遠勝于常人,這傷乍看可怖,但并不傷筋動骨。

姜洄掃了一眼,便将膏藥遞給祁桓:“自己上藥。”

她從徐恕那裏學習巫術,當中便包括了巫醫之術,調配的藥膏藥效極好,一打開便有清香撲鼻,單是聞到氣味便知價值不菲。

祁桓似是怕浪費了,只用指腹薄薄沾了一點擦在傷處。

姜洄皺着眉看着,不耐煩地一把奪過藥膏,挖了厚厚一塊藥膏便往他傷處擦去。

祁桓訝然擡眸看她。

“摳摳搜搜,像什麽樣子,我會在乎這點藥膏嗎?”姜洄聲音低啞,蘊着不耐喃喃道,“你趕緊把傷養好,不要誤了三日後的壽宴。”

祁桓心頭一跳,低下頭稱是。

姜洄的指腹遠比他的柔軟細嫩,她雖不怎麽溫柔,也沒控制好力道,但那點力氣在祁桓的感受中也與羽毛拂身無甚差別。

白色的藥膏覆滿了傷處,很快便驅散了疼痛。

姜洄這才發現,祁桓身上有不少傷疤,看起來都是陳年舊傷。

“這些是什麽?”姜洄的指尖指了指他鎖骨處的傷疤。

祁桓身子有些僵硬,啞聲道:“都是兒時受的傷。”

姜洄猛地想起來,他的母親是奴隸,他自生下來便也是奴隸。奴隸挨打,是日常便飯。

姜洄遲疑地問了一句:“你以前……沒用過藥?”

祁桓答道:“藥的價值,貴重過奴隸的性命,奴隸是不配用藥的。”

姜洄心沉了一下,陡然明白了他為什麽方才上藥時如此猶豫。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和旁人有不同之處。”姜洄問道,“我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知道自己開了十竅。”

祁桓回想了一下,答道:“也許是八歲吧,我的身體開始有了變化,不再那麽容易受傷,即便受了很重的傷,也能很快痊愈,甚至不留傷疤。”

“八歲!”姜洄一驚,她深知八歲開竅,那是多麽恐怖的天賦,而這是祁桓自己感知到的年紀,很可能他真正開竅的時間還要早于八歲。

“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經開竅,為何不上報主家?”姜洄懷疑地審視他,“武朝律例,凡開竅者,可稱異士,九品異士便可求取官身。那你便早早就能擺脫奴籍。”

祁桓擡眸凝視姜洄,一時竟沒有回答,姜洄在審視他,他似乎也在審視對方。這樣直視主人,對于他這樣天生的奴隸而言,是大不敬,若是對旁人,他大概不會,但此刻他卻想認真看看姜洄。

姜洄微微怔住,那一瞬間她恍惚從對方身上看到了鑒妖司卿的影子,似乎有一絲輕嘲劃過那雙幽深的眸子,但來不及分辨,他已經別開了眼。

“武朝律例第一條,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數百年來,未曾聽說有奴隸憑九品異士而脫籍為官。”祁桓淡淡道,“郡主是不是認為,天降靈氣,獨寵于貴族,而奴隸不配。”

“我沒這麽想過!”姜洄啞聲反駁道,“烈風營中亦有不少脫籍奴隸。”

“所以世間只有一個烈風營。”祁桓難得地笑了一下,英挺冷峻的眉眼霎時間柔和了不少,“玉京不是烈風營。貴族們并不希望奴隸中出現異士。”

“為什麽?”姜洄不解地皺起眉頭,“妖族大敵當前,人族每多一名異士,便多一分希望。”

“但是奴隸不需要希望。”祁桓半跪在她身前,微仰着清俊的臉龐,深深地望着姜洄,聲音沉緩而有力,“希望,會讓他們不甘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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