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鬼市 下

第5章 鬼市 下

東富西貴,北窮南賤。

這是玉京城的一句老話。

貴族們都住在東西兩城,而北城多為平民,南城則是一個混亂之地。生活在這裏多是沒有戶籍的難民,或者是各家的逃奴,甚至有妖族藏匿在此。這個地方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很難有人察覺。

上一世,姜洄來便是在這裏的鬼市上,她以重金買到了曼陀羅。

卻沒想到,看似混亂無序的南城,原來一直都在鑒妖司的監控之下。

但她也懷疑鑒妖司是否有如此大的能耐,祁桓在監控的,究竟是整個南城,還是正巧盯着她一人?

若是後者,那此刻的祁桓還不是鑒妖司卿,可就沒有那麽大的本事了。

思及此處,姜洄睜開了明麗的雙眸,神色微冷地看着眼前微微晃動的車簾。

暮色将祁桓修挺的背影拓印在卷簾之上,如水墨山岳,巍峨飄渺。

姜洄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死,反而回到了三年前,那是否與攝魂蠱有關。她最後合眼之時看到的是祁桓,睜眼之後看到的也是他,或許這一切都與他脫不了幹系。

此人城府深沉,手段狠辣,用之不慎,便遭反噬。姜洄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險,但是沒有選擇。幸好她已經讓父親試探過了,此時的祁桓雖開十竅,修為卻不高,雖有智謀,但奴隸之身難有作為。

她的眼睛,會一直盯着他。

“郡主,到了。”馬車徐徐停下,簾外傳來祁桓的聲音。

他聽從她的吩咐,繞了不少小路才來到這南城荒僻之處。四周都是破屋茅房,似乎已許久無人居住,檐下梁上都結了蛛網。祁桓聽令将馬車藏在隐蔽處,跟在姜洄身後走入荒村。

村口有一條河,河上架着一座橋,橋頭立着一根杆,杆上懸着一盞燈,燈上寫着一個字。

時近黃昏,燈籠亮起,映亮了那個字。

那個字顏色暗紅,看似血液凝結所致,若凝神細看,便會察覺燈籠也非尋常皮革所造,乃是人皮。

人皮上用鮮血所寫之字被嗚咽的晚風一吹,竟像是動了起來,仿佛有個痛苦的靈魂正被困在這燈籠之中,字形如人形一般顫栗舞動。

姜洄看了一眼人皮燈籠上的字,便立刻移開了眼,低啞的聲音說道:“不要看那個字。”

祁桓這才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方才竟失了神,他好像被那個字吸走了所有心神,若非姜洄出聲,他恐怕已經迷失了。

“那個字,是上古神明所造文字。”姜洄聲音又低了三分,“巫。”

祁桓面露恍然。

即便是奴隸,也知道這個世界的由來。

傳說盤古以鈞天一氣分開混沌,由此陰陽分,萬物生。遠古時期,上清神族統攝三界,行雲布雨,受下界人族信仰供奉。神族乃清氣所化,不能降臨下界,恐受濁氣所污,因此取人魂與神髓合二為一,于豐沮玉門山上創造了巫族。

古神文“巫”,中間一橫一豎,勾連四極。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巫族神授,上通淩霄,下接陰曹,行走于陰陽兩界,洞悉宇宙洪荒。下界生靈,皆無法直視神明,唯有巫族可以聆聽神明的旨意,直面神明聖容。巫族三聖,被認為是神族在世間的行者,她們居于豐沮玉門之上的開明神宮,受萬民頂禮膜拜,奉行神族旨意,将巫術傳于四海,威望遠在四方君王之上。

然而一千多年前,巫族無論如何祈求降神,都無法再得到神明的回應。巫族衆人皆心生恐慌,以為是自己被神明抛棄,擔心說出真相會讓自己失去高高在上地位,因此便假傳神明旨意,招搖撞騙,令四方神州皆陷入迷惘的苦難之中。無數的生靈被獻祭,也無法得到神明的滿意,東夷大旱十年,南荒淪為澤國,西陵與北域戰亂不休。

直到有一天,孤竹國國主子垚興兵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勢一統四方,建立了武朝,自號帝垚,定都玉京。而在其後數年,帝垚又率異士之軍強行攻入開明神宮,看着杳無一人的神宮,以及玉石臺面上的刻字,世人終于認清了現實——這片神州已被神族遺棄。

巫族三聖不知所終,武朝四處捉拿逃逸的巫族,昔日高高在上的巫族都被綁上刑架,受烈火焚身之刑。而在玉京城中,帝垚立起了一座高達十丈的人族青銅像,此像似男似女,麻衣無面,被稱為“神農無面像”,象征着自古以來為人族繁衍興盛而前仆後繼的先賢異士。

神族棄我,我當自救。

天命在我,我道不孤。

自此,武朝開啓了長達一千多年的長治,而巫族也徹底成為了陳舊的歷史。

但歷史不會被人忘記,即便巫族已經不複存在,巫術卻沿用至今,當中便包括了醫藥之術,算籌之術,蔔卦之術,巫蠱之術,乃至獻祭之術。

姜洄對付祁桓所施展的血祭術,便是古巫術之中的獻祭之術。

“神文‘巫’字不可直視,尤其是以血書成,會有邪性,久視則失神。”姜洄說着拿起一個面具罩在臉上,又扔出一個面具給祁桓,“在這裏不要暴露身份。”

祁桓接過面具戴上,那是一個青狼面具,而姜洄面上所戴則是一個白狐面具。面具似乎是以特殊塗料所繪,連毛發都細膩逼真,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市入市,自有一套規矩,若不是熟人引領,在這陰陽渡便會被人皮燈籠迷失了心智。

祁桓心中也有一絲疑惑,姜洄似乎對這裏非常熟悉,不像是第一次到此。但作為一個奴隸,他知道自己不能多問。

橋對岸隐約有鈴聲與人聲借着晚風飄過來,幾盞燈陸陸續續地亮了起來,一眼望去便像傳說中的忘川鬼府。

兩人走過老舊的窄橋,便向着聲音來處而去。

鬼市應是有精通法陣的高人指點所布置,似遠者近,似近者遠,影影綽綽的光給人一種迷離的錯覺,在這裏很容易迷失方向。

街道上很快便看到了“人”。

或者說,這裏沒有人。

行走在路上的人都帶着面具,一眼望去盡是飛禽走獸,既不像人間,也不像陰曹,反而像是妖獸之都。

夜市日暮方開,于黎明前關閉,此時夕陽未落,行人尚且不多。

姜洄憑着記憶穿梭于巷道之間的二人并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這裏的人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窄巷深處有一座破敗的院落,上面歪歪挂着一個匾額,被風一吹便發出“吱呦吱呦”的聲音,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借着宅門旁邊的燈,可以辨認出上面寫着三個字——不速樓。

門是半開着的,姜洄沒有入內,上前握住銅環,敲了五下,三長兩短,便往後退了兩步。

片刻後,裏面便傳來了腳步聲,還有燈光由遠及近。

一個身形佝偻的老者從門縫裏探出頭來,用僅存的一只眼打量門口的兩人。

“客人買什麽?”老人粗嘎的聲音問道。

姜洄定了定心神,沉聲答道:“你有什麽,我便買什麽。”

老人頓了一下,又問:“你能付出什麽?”

姜洄道:“你要什麽,我便給什麽。”

老人深深看了姜洄一眼,這才從背後抽出一支沾了朱砂的筆,在門後不知畫了什麽。

“嘻嘻嘻,好癢好癢……”兩扇門顫了顫,竟發出孩童似的笑聲,緊接着便化為兩道灰煙,灰煙中出現兩個矮小的身影。

那是兩個七八歲大的男童,身着白衣,紮着沖天辮,眼珠黑瞳多過白仁,直勾勾盯着姜洄,咧着嘴露出詭異的笑。

“還以為能吃掉她呢,雖然看不見,但我聞到了美人香。”

“胡說八道,你只是牙齒,又沒有鼻子,怎麽能聞到香味?”

“我可以感覺到啊!唉,沒想到是個熟客,居然知道敲門和暗語,嘤嘤嘤,不能吃了……”

“可是我之前沒見過她,是誰介紹來的呢?”

“能不能讓他再介紹一個給我們吃……”

老人咳嗽了一聲,陰恻恻道:“門童子,退下!”

門童子舔了舔嘴唇,依依不舍地收回貪婪的目光,側過了身讓姜洄和祁桓入內。

姜洄能感覺到兩束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進了門才消失。

不速樓的兩扇門是兩個妖童,是徐恕将收服的妖物攝魂取念,加以煉化而成。它們被下了禁制,聽令于徐恕,平時便幻化成兩扇門板守在不速樓門口。半敞的模樣便是引誘行人入內,若無人指引,沒有以正确的方式敲門喚來守門人,那推開門跨過門檻之時,便會被門童子撲上去生生咬死。

不速樓就像一個活物,而門童子便是它的口和齒。

敲門聲三長兩短,便是一只手,若不以“手”叩門,那便是死局。

姜洄不能确定鑒妖司掌控了鬼市多少渠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不速樓是鑒妖司無法觸及的隐秘之地,因為不速樓背後的樓主,是南荒聲名遠揚的賢者,也是她的舊日好友——徐恕。

徐恕乃一品異士,他天生異瞳,情緒激動之時,黑眸便化為妖異綠瞳,因此出生之時便被視為不祥。然而他早慧近乎妖,有諸多神通,如今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卻在南荒之地有着極高的威望,南荒諸侯對他極為禮遇。昔日烈風營曾幫過他的忙,他欠過高襄王人情,姜洄也與他交好,向他求助,他無有不允。

當日高襄王被冤入獄,事發突然,她被囚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也無法将求救信送給徐恕。後來高襄王的死訊傳遍天下,徐恕自然也得知此事,甚至秘密親赴玉京,見了姜洄一面。

徐恕可算是姜洄的半個師父,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品異士徐恕,其實乃巫族之後,精通許多被封禁乃至失傳的巫術。姜洄因無法開十竅修神通,高襄王便特許她向徐恕學一些巫術防身,但也僅限于不會損傷自身的正道之術。

徐恕見到姜洄後,給了她三個建議。

第一,壯士斷腕,抛棄烈風營。第二,裝瘋賣傻,麻痹世人。第三,勤學苦修,以待來日。

離去之時,他将不速樓的暗語悉心告知,讓她準備好複仇,便來不速樓找他。天下七十二諸侯國,南荒占十八,他皆為座上賓,自然無法長時間離開南荒留在玉京。

三個月前,姜洄便是來到這裏,以徐恕教過的方式敲開了不速樓的門,向徐恕要了攝魂蠱和七異士。

這一次,她比上次早到了三年。既然知道太宰已在磨刀,她便不能坐以待斃了。

她隐約覺得,自己會回到三年前,是與攝魂蠱有關,而這一切可能要徐恕才知道答案。

她更害怕的是,這一切只是因為攝魂蠱所致的一場夢,她沒有回來,而是身在不能醒的夢中。

姜洄跟随老者步入正堂,祁桓卻被攔在門外,姜洄回望他一眼說道:“你在外面等我。”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似有水波蕩開,阻絕了外界所有探知。

不速樓的正堂潦草地擺着幾張桌椅,看起來像是從某些個廢棄的破屋裏撿來的,各有各的缺角,顏色形态迥異,不像是一個房屋裏的擺設。堂上擺着一張八仙桌,是屋子裏唯一方正完整的東西,桌上擺着一面銅鏡,銅鏡兩側分別豎着四根白色蠟燭,當門關上的時候,八根蠟燭忽地亮了起來,也将銅鏡映亮了。

老者斜睨了姜洄一眼,聲音聽着客氣了許多。

“不速樓不接待不速之客,客人既然知道入門之道,應該是有人引見,卻不知道是哪位?”

姜洄開門見山道:“樓主,徐恕。”

老者怔愣了片刻——不速樓樓主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

姜洄又道:“我要見徐恕。”

老者回過神來,态度越發恭謹:“這……貴客既知樓主,那應該也知曉,未得樓主吩咐,我等不能打擾他清修,只能待我上禀樓主,得他示下。”

上一回是有徐恕交代在前,因此姜洄沒有受到阻攔,但這次是她不請自來,老者畏懼徐恕,也不敢得罪姜洄,只得如此斡旋。

姜洄自袖中取出一道黃符,交給老者:“我知道你有辦法将這個東西交給他,我要盡快得到答複。”

老者畢恭畢敬接過。

“還有,我要一樣東西。”姜洄又道。

老者問道:“貴客想要什麽?”

姜洄說道:“寄魂草的果實。”

自一千多年前,下界靈氣濯灌,人族開了十竅,獸族生了靈智,就連花草也開始有異變,一些花草有了靈智化形為妖,而無法化形的花草也成了靈草毒花,充滿了邪性與靈性。尤其是人跡罕至的海外孤島,更是成了靈花異草瘋長的洞天福地。

寄魂草便是生于海外妖島的一種靈草,它本身并無毒性,甚至草葉碾碎灼燒後會散發出清香,令人靈臺清明,身心愉悅。因寄魂草生于海外妖島,非五品以上的異士難以采摘,因此此物極為珍貴,每年東夷諸侯進貢數量也有限。今年是帝烨六十之壽,祭祀大典盛大隆重,為祭祀先祖,特地取了寄魂草燃香祝禱,然而沒有人知道,寄魂草香本無毒,若在十二個時辰內同時吸入朱陽花粉,卻有強烈的致幻效果,會勾出人心中最暴戾的一面。中毒者雙目充血,喪失神智,化為嗜血妖獸。

姜洄因為稱病沒有參加那場壽宴而躲過一劫,後來才聽說那日壽宴上,諸多貴族公卿兇性大發,自相殘殺。守在外圍的烈風營因為沒有吸入寄魂草香而免于中毒,卻為了阻止這場災劫而與喪失心智的貴族們動手,當中也有一些貴族因此死在烈風營将士刀下。有些仇怨便因此結下了,而這些也成了一年多後指證高襄王通妖的證據。

——為何貴族公卿都中了毒,烈風營衆人卻安然無恙?

——烈風營既然負責守衛,又怎會讓妖族趁虛而入?

姜洄終于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旁人想害你,你做什麽并不重要,他們自有颠倒是非的解釋。忠奸順逆,都在別人的一言之間。

既然如此,也不必順着他們的心意而活。

如今她要寄魂果實,只為了自己解毒,并沒有解救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許還有些多餘的良善,現在她只覺得當時的自己蠢。

她雖然可以在鬼市其他地方買到寄魂果實,但擔心重蹈前世覆轍,過後被鑒妖司查到這條線索。唯有向不速樓購買最穩穩妥。

老者有些意外她要寄魂果實,因為寄魂草有奇香,果實卻是苦澀無味,亦無玄妙之處,這種東西屬于無用廢物,價值不高。不過不速樓向來有求必應,就算是廢物,也能幫你找來。

老者點頭說道:“寄魂果實,樓中确實有,此物價值不高,但您知道,不速樓買賣東西,不收銀錢,只收秘密。”

“可以。”姜洄說道。

“玄鏡大人會問你一個問題,它自會判斷,什麽樣的問題與寄魂果實的價值相當。”老者說着側過身,向桌上的銅鏡鞠了個躬,示意姜洄上前。

将妖與器煉化融合,器便有了玄妙之能,這種器也被稱為法器。

門童子是被煉化的妖物,也屬法器,但靈智較低,因此只能稱為童子。

而玄鏡也是法器,卻有着極高的靈智與妖力,因此被尊稱為大人。

據說它的眼睛通往每一個鏡面,能看到世間每個角落,幾乎無所不知。它能回答你的問題,但你也要回答它的問題,它能照見人的神魂,若你欺騙它,即刻便會被它發現,神魂會被吸入鏡中,成為它的一部分。

老者不能旁聽玄鏡的問答,便退出了正堂,只餘姜洄一人面對玄鏡。

姜洄上前兩步,站在銅鏡之前,屋中無風,燭火卻忽然搖曳了一下,銅鏡也亮了起來。姜洄直視銅鏡,本該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但鏡面上卻空無一物,映照不出她的面容。

片刻後,鏡面蕩開水波,一個影子像是從水底浮了上來,那是一個沒有五官的黑影,但姜洄卻能感覺到對方在盯着自己。

八道燭火一齊搖曳,姜洄感受到一股冷風吹過自己的背脊,幾乎要将她凍僵。無形的凝視落在她面上,片刻後,一道陰冷的聲音自鏡中傳了出來:“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姜洄瞳孔一縮,霎時僵住。

這是一個簡單不過的問題,但是正因為太過簡單了,她發現自己回答不了。

就像有人問你,一加一等于幾,你或許立刻便有了答案,但當你知道答錯便會喪命,那這個答案便沒有這麽簡單了。

而此刻讓姜洄驚懼的,不是正确答案是什麽,而是它為什麽這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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