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鬼市 上

第4章 鬼市 上

高襄王府,婚房之內。

大夢初醒的姜洄看着眼前陌生的房屋,愣神許久,才發出一聲尖叫。

祁桓便住在隔壁,聽到這聲尖叫,立刻便起身過來,一推門,便看到坐在床上臉色發白神情驚恐的姜洄。

“可是哪裏不适?”祁桓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的額面。

姜洄往後一躲,避開他的手。

“我怎麽在這裏?”姜洄說着便感覺心口鈍痛,“這是哪裏?”

祁桓一怔:“這是你的房間。”

“我的房間?怎麽變成這樣了?”姜洄捂着心口,蹙起眉心,“你怎麽在這裏?”

祁桓再遲鈍,此刻也發現姜洄的異常了。

“你……不認得我嗎?”他輕聲問道。

姜洄擡起眼,細細端詳,腦海中一個畫面一閃而過。

半夢半醒之際,祁桓覆在她身上,她只當是蘇妙儀讓奴隸來服侍自己,自己沒忍住親了他一下,還想把他帶回南荒妖澤……

姜洄臉上頓時發燙:“你……你是蘇府的奴隸?是蘇姐姐把你送給我了嗎?”

祁桓沉默了許久,攥着被子的手微微發白。

姜洄見他神色晦暗,沉默不語,以為他是不情願被送到這裏,便軟和了聲音,輕聲安慰道:“你若是不願意被送來這裏,我便讓人送你回去,你別難過了。”

祁桓的聲音也有一絲幾不可查的顫音:“你……可知今夕是何日?”

“嗯?”姜洄詫異地皺起眉頭,不知道他為何問出這個問題,“今日……是四月初五吧。”

“是哪一年的四月初五?”祁桓幽黑的雙眸緊緊盯着她,看得她莫名心慌,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難道昨天晚上兩個人真的……

可是她睡太沉了,什麽都不記得——不過身上真的好酸痛。

姜洄抿了抿唇,避開他的眼神,掩飾自己的慌亂:“今年,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六年啊。”

祁桓呼吸一窒。

姜洄不解地低聲問道:“你為什麽問這麽奇怪的問題?”

一只微涼的手撫上她柔嫩的臉龐,清冷低啞的聲音響起:“今年是武朝一千兩百三十九年。”

姜洄皺起眉頭,躲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麽胡話?”

然而下一句話讓她更加驚愕。

“今天是我們新婚的第一天。”

“我是你的夫君,祁桓。”

姜洄愣神了許久,看着眼前俊逸英挺的青年,她噗嗤笑出了聲。

“這個謊言也太拙劣了,是蘇姐姐讓你這麽騙我的嗎?”姜洄感覺身上處處疼痛,也漸生不耐,“我要回家了。”

她掙紮着想要起身,卻體力不支險些跌下床去,幸好被祁桓抱住了。

“這就是你的家,你受了傷,不要亂動。”祁桓将她按回床上,輕輕掀開衣領,看到傷處又滲出了血,不禁皺起眉頭。他起身向外走去,站在門口對外面的侍女說道,“取些幹淨棉布來。”

很快便有人舉着托盤送來了剪子和棉布,姜洄看到夙游的臉,心才放回肚子裏。

自己果然是回到家了,不過這房間是怎麽回事,這男人又是怎麽回事?

還有自己的身體是怎麽回事?

她滿腦子疑問還沒想出個頭緒,祁桓已經取了棉布回來了,擡手便去掀她的衣領。

“你做什麽!”姜洄吓了一跳。

“幫你換藥。”祁桓溫聲道。

他就坐在床沿,影子籠罩着姜洄,帶給她一股壓迫感,心跳也慌亂了起來。

姜洄怔怔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疼痛又漫上心頭,眼底浮上了水霧。

“我的胸口怎麽受了傷?”她顫聲問道。

“昨夜有刺客行刺,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祁桓垂着眼睫,用兩句實話拼湊出一個謊言,“昨夜也是我幫你上藥的,也只有我能幫你換藥。”

“讓夙游來吧。”姜洄躲了躲,她傷在胸口,怎麽能讓一個陌生男子給她換藥?

“我們已是夫妻,又有什麽可避諱的?”祁桓搖了搖頭,“更何況,只有我能以靈氣助你療傷。”

姜洄被祁桓那句“已是夫妻”震駭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們昨天晚上已經洞房了?

是在她受傷前還是受傷後?

昨晚怎麽發生了那麽多事,她竟一點都不記得呢?

蘇姐姐那酒到底是怎麽釀的,可把她害慘了……

見姜洄一臉迷惘、糾結、痛苦、懊悔,祁桓也沒有多解釋,趁着她心不在焉,他俯下身,以指為刀,輕輕劃開了纏繞在胸前的布條。

姜洄只覺胸口一涼,緊接着便是布條掀開時拉扯道傷口的刺痛。

“嘶——”姜洄眉頭一皺,倒抽了口涼氣,疼得她眼前一黑。

“你傷勢太重,我用靈氣助你療傷,否則三日後陛下壽宴,你這個樣子必然不能赴宴。”祁桓溫聲解釋道。

“陛下壽宴!”姜洄想起這事,又是一陣頭疼,她實在不想去,“我既然都受傷了,不去不行嗎?”

“刺客行刺之事,不宜聲張,更不能讓人知道你受傷了。”祁桓正色說道。

姜洄不解,但見祁桓如此嚴肅,她也只有怔怔點頭。

祁桓見她不再抗拒,便掌心凝聚起一團氣,輕輕覆在傷口上方,姜洄便覺得傷處的疼痛減緩了許多。傷口在左胸之上,染血的胸衣遮擋了春光,雖說他的掌心并未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但她仍是有種被他撫摸的溫暖錯覺。

受傷失血讓她嬌媚的容色憔悴了不少,全然不見了平日的銳利與傲氣,只一雙氤氲着霧氣的烏黑眼眸如小鹿一般乖順可憐,讓人望着便心頭一軟,又生出幾分想欺負她的心思。

破家喪父之後的姜洄,若一直是這副模樣,早被人拆吃入腹了。沒有了高襄王的保護,她只有自己長出尖刺與铠甲。可那些尖刺,先傷己,再傷人。

祁桓幾近氣竭,臉色發白,才撤了手,取過幹淨的棉布。布條被裁成了合适的長寬,祁桓扶着姜洄坐起,幫她包紮胸前的傷口。長臂自她腋下穿過,兩人的氣息交融于一處,便像是他将她擁入了懷中一般。

祁桓靈巧的十指在她背後打了個結,有意無意地,他放慢了動作。

懷中的溫軟嚴絲合縫地填滿了他的懷抱,也填上了心頭那一個缺口。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想好了給她一個怎樣的答案。

忘記這三年,對她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姜洄被祁桓的雙臂環住,鼻尖蹭着對方的胸膛,男人身上那似曾相識的冷冽香氣讓她情不自禁昨夜自己的孟浪之舉。他說兩人已是夫妻,可她卻沒有記憶,只能全憑想象去補足那一段缺失的經歷。

所以當祁桓松開手時,看到的就是一個滿臉通紅的姜洄——她的想象力顯然略微發散了一下,将酒後縱欲失态想象到了極致。

“那……昨夜之事,我雖記不清了,但我們既是夫妻,我……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姜洄耳尖都紅得快滴出血來,“我會和阿父說明此事的,阿父最聽我的話,他不會為難你的……”

祁桓彎了彎唇角,但聽到高襄王的名字,他眼底劃過一抹暗色。

“姜洄……”他低低喚了一聲,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這些事,都等你傷愈之後再說。”

此刻她重傷未愈,又失了記憶,若驟然告訴她高襄王已過世,恐怕情緒激動之下,傷口又會迸裂。

祁桓思慮再三,還是暫時先不提此事。

“你的傷雖重,但我每日三次為你運氣療傷,三日後便可參加壽宴。只是這幾日你便多卧床休息,盡量不要下床吹風,我會讓夙游進來服侍你,可好?”祁桓幫她掖了掖背角,溫聲問道。

有靈氣滋養,她身上的疼痛消退了許多,溫暖與疲倦又湧了上來,她乖順地輕輕點頭。

祁桓起身向外走去,招來了夙游,壓低了聲音說道:“王姬身體抱恙,這幾日你小心服侍,不要說錯話。”

夙游心中一驚,她聽明白了祁桓的威脅,不敢違逆,立刻低頭稱是。

新房之內雖然有收拾過,但牆上也留下了打鬥過的痕跡,她自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麽。但是王姬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她卻想象不到。

她将姜洄換下的衣物取走交給其他人浣洗,自己便端了米粥服侍姜洄進食。

而關于高襄王府的秘密,卻已在此時不胫而走。

“祁司卿看着冷面寡情,想不到床上竟如此生猛。”

“聽說高襄王姬的喜服都被撕爛了,一整天下不了床!”

“高襄王姬雖然性情惡劣,容貌卻是舉世無雙,不過除了祁司卿,別人可不敢享這豔福。”

後來這流言逐漸離譜

——高襄王姬耽于歡愛,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大人,外面的流言要約束一下嗎?”

景昭看着祁桓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

公卿新婚有七日假,不過祁桓身為鑒妖司卿,沒有一日得閑,不過是把公文從鑒妖司搬到了王府。

此刻他翻閱今日的密報,第一卷 便看到了關于高襄王府的流言。

景昭素來知道,祁桓對與高襄王府有關的事都格外關心,更何況如今流言還牽扯到了他本人,生怕激怒祁桓。不料祁桓随意翻看了一下,臉上未見怒色,唇角甚至揚起似有若無的弧度。

“無妨,由他們說。”

景昭暗自松了口氣,又問道:“那七人如何處置?”

“若是沒死,便先囚禁,暫時不要動他們性命。”祁桓說道。

“那……太宰那邊如何回報?”景昭又問道。

祁桓垂下眼眸,片刻才道:“就說,高襄王府,已在我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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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奴隸,也分個三六九等,高襄王府的奴隸,可比外頭的庶民過得還要好。”

夙游仰着脖子在前頭走,衣着褴褛的祁桓跟在後頭,不多時便來到了給他安排好的住處。

夙游含着笑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了。”

她滿意地從祁桓臉上看到驚訝,才徐徐解釋道:“別家的奴隸都是十幾人甚至幾十人蜷在一間,不過王府不一樣。我們原是侯府的奴隸,王爺入京之後,便讓我們脫了奴籍,有些本事的,都被送去烈風營了。你本事那麽大,王爺看重你,郡主也喜歡你,你住在這裏也只是暫時的,過不了幾日,便也能脫了奴籍,當個将軍了。”

夙游邊說着邊往裏走,這個房間算不上大,卻一應俱全,甚至有個櫃子放着幹淨的換洗衣服。

确實如夙游所說,比許多平民之家還要強上數倍不只。

“王爺說,你的衣衫剛才又破損了,讓人給你裁了幾套新衣,以後跟在郡主身邊,可不能丢了郡主的臉面。”夙游絮絮叨叨說着,“你這人好像話挺少的,是不是怕說錯話了挨罵挨打?其實不用害怕,郡主人極好的,從不生氣打罵旁人……”

夙游說到一半,便瞥到祁桓頸側的鞭痕,聲音也戛然而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今日郡主忽然打了你……”夙游支支吾吾了一句,她當時也被吓到了,郡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郡主打你,一定是有她的理由……哦對了,她是想試探你!”夙游眼睛一亮,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

“試探我?”祁桓不解地皺了下眉頭。

“是啊,她把你帶回來,肯定是看出你有過人之處,所以才趁你不備出手襲擊。”夙游自覺聰明,洋洋得意道,“沒想到你竟然一點都不還手,郡主這才讓王爺出手啊,果然,這下就試出你果然已經開了十竅了。”

被夙游這麽一說,祁桓心中一動,不自覺撫上了頸側痛癢之處。

——原來,她是這個心思嗎?

夙游羨慕地說道:“你才到王府第一天,郡主就給你賜了姓,她還知道你是伊祁人呢,郡主對你可是真有心,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若是有天得了姓,也不知道姓什麽。”

武朝唯有貴族與部分平民有姓,這些人方稱為百姓。而奴隸朝生暮死,如同蜉蝣蝼蟻,生無父母姓氏,死無葬身之地,唯有被看重的奴隸能被主家賜予姓氏。

夙游上下打量祁桓,不得不承認他确實俊逸高大,眉眼英挺,甚至有種奴隸身上少見的貴氣。

“難怪郡主喜歡你,卻又不給你脫了奴籍……”夙游若有所思地低喃了一句。

“為什麽?”祁桓也是第一次見到郡主,對她并不了解,而眼前這個侍女則一副洞若觀火的了然。

“因為唯有奴隸可以貼身伺候。”夙游臉上紅了一下,壓低了聲音,“玉京中有些貴女,都養着男奴當男寵。你生得俊美,郡主怕是想讓你當男寵。”

祁桓驚詫地皺了下眉。

——原來,她是這個心思嗎?

祁桓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感覺自己好像對姜洄又多了幾分了解……

祁桓更衣過後,便來到姜洄的院子外等候差遣。

沒想到姜洄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裳,她外面披着件灰紫色的鬥篷,顏色看起來不那麽張揚。

夙游勸道:“郡主,您風寒未愈,王爺叮囑了您卧床休息。”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一點小風寒,無礙。”姜洄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喝過了藥茶,她宿醉頭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嗓子有些低啞。

走到門口,看到伫立一旁的祁桓,她眼神一暗,思忖了片刻,便對他沉聲說道:“你跟我來。”

祁桓沒有意外,點頭領命。

後門已經備好了馬車,不是高襄王府平日裏用的高頭大馬,只是一匹不起眼的劣馬拉的小車。

顯然姜洄這次出門不想張揚,她甚至拉起鬥篷的兜帽擋住了自己的臉。

她轉頭問祁桓:“會駕車嗎?”

祁桓點了點頭。

姜洄便讓車夫起身給祁桓讓了座。

“祁桓跟着我出去就可以了,往南走。”姜洄說了一句,便放下了簾子進入車內。

夙游扒在窗口,擔憂道:“天色快黑了,王爺很快便回來了,郡主這是要去哪兒?”

姜洄撩起一角窗簾,對夙游說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太晚回來。”

三日後的豐沮玉門壽宴,烈風營負責了山下的守衛,這幾日高襄王都無瑕回府,姜洄對此十分清楚。

時間緊迫,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夙游眼巴巴看着馬車往南遠去,只有無奈嘆氣。

以前郡主不是這樣的啊……

南城……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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