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仙君 上

第39章 仙君 上

被甩出懸崖的時候,蘇妙儀以為自己死定了。

她睜大了雙眼,看着天空離自己越來越遠,人生須臾十六年,過往歲月如流金,彈指間便是一世。

她凄然閉上了眼,等待着落地時粉身碎骨的劇痛,心中竟意外的平靜。

但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到來,她感覺到自己落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環着自己的手臂修長有力,穩穩地将她托起,禦風而行。

蘇妙儀訝然睜開了雙眼,絕壁上的丹霞花無聲怒放,似流霞飛火,卻有一人容顏豔麗,勝過煙霞萬分。

蘇妙儀恍惚間想起了神廟裏的神像,無瑕的白玉雕琢出深刻的五官,修長高大的身軀,他俊美神武,卻又淡漠無情,讓人心向神往,又不敢亵渎。

“仙君……”蘇妙儀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白衣仙君抱着她穿過雲霧,緩緩地落在了崖底,他松開了手,蘇妙儀才回過神來,踉跄着在地上站穩。

手上一陣劇痛讓她眼前發黑,但她仍是站直了身子,用最端正的禮儀朝眼前的白衣仙君行禮。

“拜謝仙君救命之恩。”蘇妙儀彎下了腰,鮮血順着手臂滴落,“鬥膽請問仙君尊名,蘇氏女必為仙君塑像供奉,日日上香。”

白衣仙君低着頭看她,沉默了才說道:“不必了。”

——他既不是神,也沒有死,并不需要別人上香供奉。

修彧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手救她,但看到她墜落懸崖時,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化出人形接住了墜落的她。

松了口氣後他才懊悔起來——萬一暴露了行蹤,被蘇淮瑛發現自己的身份怎麽辦。

好在他并未感知到蘇淮瑛跳下來的氣息,适才靈氣激蕩,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又有雲霧遮掩,想必沒有人發覺他的存在。

修彧心想,救她一命,就當還了她幾日的照拂之恩了。父親說受人恩情必須償還,否則便欠了因果,不利于修行。如今這般,也算還清了。卻沒想到,蘇妙儀竟将他當成了神仙,真是無知可笑。

修彧身形挺拔傲岸,巍峨如玉山,在人族男子中極為少見,一身雪白的皮毛化作了白衣,襯得那張俊美的臉龐更加超凡脫俗,也難怪蘇妙儀将他當成了神仙。

修彧剛想把蘇妙儀帶回蘇家別院,便看到她被鮮血染紅的半幅袖子。

“你的手臂怎麽了?”修彧臉色微微一變。

蘇妙儀幾乎擡不起手來,仍是彎着腰不敢直視仙君聖顏,謙卑地回道:“回仙君,我的手臂被蛇咬傷了。”

修彧上前一步,陰影驟然籠罩住蘇妙儀,懾人的壓迫感讓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修彧擡起她的手,劇痛讓她呼吸一窒,整個人微微打顫。修彧拉開袖子,露出蘇妙儀細嫩的手臂,本是無瑕的肌膚,此刻赫然多了兩個恐怖的血窟窿,鮮血正不斷地往外湧出。

修彧封住穴位,止住了出血,但神色未有絲毫緩和,因為他從流出的鮮血中看到了一絲黑氣,那是中毒所致。

他微微俯身,鼻尖幾乎觸到蘇妙儀手臂上的肌膚,蘇妙儀訝然看着,頓時臉上發燙起來。

“火精……”修彧俊臉一沉,“是燭九陰的毒。”

“什麽?”蘇妙儀茫然問道。

修彧沉聲說道:“咬傷你的毒蛇,擁有北域妖王燭九陰的血脈,它毒牙上帶着火精之毒,一日之內若不能服下解藥,便會血液沸騰,焚身而亡。”

蘇妙儀聽到這頓時臉色煞白,她無措地睜大了眼,眼中的驚恐又緩緩化為了釋然與苦澀。

方才在墜崖之時,她便已做好了赴死的決心了,現在還多了一日可活,也算是幸事。

蘇妙儀斂眸藏起哀色,對修彧屈膝行禮,誠懇道:“多謝仙君告知……不知能否求仙君一件事,勞煩仙君将我送到蘇家別院,我想在臨死之前,再見一見我的家人和好友。”

好歹,她還能和他們做最後的告別,一日時間,她也能回到玉京見父母最後一面。

修彧垂眸看着她彎折的細腰,不悅道:“我何時說了你會死?”

蘇妙儀一怔:“仙君方才說,會血液沸騰,焚身而亡。”

“我是說,一日之內沒有服下解藥,才會毒發身亡。”修彧不耐道,“只要服下解藥,就不會有事。”

“可那是北域妖王的毒……”就算蘇妙儀對妖族不甚了解,卻也知道北域妖王的名頭。南荒妖王修無就讓武朝疲于奔命數百年了,北域妖王與南荒妖王齊名,那定然也是危險無比的強大妖獸。

修彧卻雲淡風輕道:“知道是什麽毒,其他的就好辦多了。你跟我走。”

修彧說罷便越過蘇妙儀,闊步向前走去。

蘇妙儀愣了一瞬,才急忙轉身跟上。

修彧身形高大,腿長亦是遠勝常人,他走一步蘇妙儀便要走上兩三步,更何況他步履極快,蘇妙儀只有咬着牙小跑才能跟上他。

修彧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便看到蘇妙儀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地跑着,身後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的血。

他不由皺起眉頭。

蘇妙儀氣喘籲籲,一擡頭便看到修彧神色不豫,她只怕是自己動作遲緩惹惱了仙君,急忙躬身致歉:“仙君恕罪,我、我會走快點的。”

修彧默不作聲,徑自朝她伸出手去,蘇妙儀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被他勾住了腰肢,輕輕松松地抱在了懷裏,與此同時足尖一點,身形便疾如輕風,只餘殘影。

蘇妙儀驚呼一聲,下意識要去攀住修彧的脖子,又看到自己滿袖的鮮血,怕染污了仙君聖潔的法袍,便又将手收了回來,兩只手乖順地攏在胸前。

修彧見她這般動作,倒猜不出她心中那些細膩的心思,但看她如此乖順,他抱着倒也省心。

與修彧高大的體型比起來,蘇妙儀顯得太過嬌小,站在也只堪堪到他胸口,頭頂還夠不到他下巴,抱在懷中倒是正好,輕盈溫軟的一團,乖乖地靠在他懷裏,讓修彧不由想到平日裏蘇妙儀抱着他的情景。

——難怪蘇妙儀喜歡抱着貓在懷裏,原來抱着只溫軟的小東西是這種感覺。

不過蘇妙儀抱起來可比他更加乖順,也更加香軟。

修彧低眸看向懷中的小姑娘,從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她顫動的羽睫,還有幾乎沒有血色的雙唇。許是正受着劇痛的煎熬,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了許多,卻不敢發出呻吟,只緊緊抿着唇,強抑着顫抖。

看起來虛弱極了,也可憐極了。

修彧從來不覺得人族可憐,只覺得他們弱小又卑劣,此刻這莫名的念頭也不知道從何而起。

“知道難受了吧。”他冷然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替人擋災。”

蘇妙儀晃神了一下,才明白修彧言下之意。

“她是我的朋友。”蘇妙儀聲音低弱,卻沒有埋怨與後悔,“如果……毒蛇攻擊的是我,她也會救我的。”

本來……一直就是姜洄在保護她。

她一手握着琅玉鞭,另一只手一直緊緊攥着她的手腕,把她護在身後。

那時候蘇妙儀只恨自己身嬌體弱,幫不上一點忙,還拖累了她。更加後悔是自己任性讓蘇淮瑛去摘花,才讓妖獸趁虛而入。

看到毒蛇的時候,推開姜洄是自然而然的舉動,也是本能。若是多想上一分,結果也不會改變。

“毒蛇不會攻擊你,它們本來就是沖着高襄王郡主來的,你是被她拖累了。”修彧覺得她多少有些自作自受。姜家與他有殺父弑母之仇,他此刻不方便現身報仇,樂得見有人替他出手教訓姜洄,卻沒想到蘇妙儀要幹這種蠢事。

而跑出來救蘇妙儀的自己,好像也不比她聰明多少。

這讓修彧越想越是惱怒,想要把這蠢姑娘扔在這裏,但手卻不自覺抱得更緊了。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帶她來看丹霞花,她也不會落到險地,如果不是我支開了阿兄,妖族也不會有可趁之機。”蘇妙儀苦澀一笑,“是我任性又大意。”

修彧咬了咬牙,說不出反駁的話了,唯有冷哼一聲。

蘇妙儀感受到修彧的不悅,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他,見他薄唇微抿,眉眼冷峻,不禁心中惴惴不安。

“是我做錯什麽,讓仙君生氣了嗎?”

修彧垂眸掃了她一眼,那冷漠高傲的眼神讓蘇妙儀心頭顫了一下,竟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你管好自己就夠了。”

修彧說罷,便停下了腳步,将蘇妙儀放了下來。

蘇妙儀仰頭便看到瀑布,四周卻是絕境,不見出路,但轉念一想,神仙應該會飛天遁地吧。

她正要開口詢問,便覺手腕一熱,卻是被修彧握在了掌心,他另一只手略一用力,便撕碎了蘇妙儀的袖子,将染血的半幅袖子扔進水潭裏。

蘇妙儀瞠目結舌,還沒弄清楚狀況,又見修彧在自己身前半蹲下去,把她衣裙下擺所有帶血的布料都撕開了。

“仙、仙君……”蘇妙儀結結巴巴,心跳如雷,“這、這是做什麽?”

“不必多問。”修彧沒有解釋,“我又不會害你。”

蘇妙儀心想,好像也是……

他一定是為了救她。

神仙做事,又何必跟她解釋,解釋了,她也未必會懂。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如此俊美高大的男子撕扯衣服,作為知書達理的貴族小姐,她很難保持心緒的平穩。

修彧将所有帶血的布料都撕掉了,卻在蘇妙儀身上發現了一件有趣的東西。

他捏起那個試圖逃跑的紙人,冷笑了一下。

這是姜洄的東西,他之前見過。

雖然不太清楚這東西有什麽用途,但既然是姜洄的東西,那就不是好東西。

修彧猛然收攏掌心,将紙人攥住,以妖力抹去了它的靈識,随後扔在了地上。

修彧又撕下自己身上的半幅布料,緊緊地纏在蘇妙儀的傷口處,确保不流出一滴血液,這才對她說:“等下我們需要進入水中,我會封住你的五感,你屏住呼吸,一會兒就能出水。”

蘇妙儀怔怔地點頭。

修彧擡手在她眼前與耳畔一抹,蘇妙儀便覺雙眼一亮,随即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而與此同時,她的雙耳也失去聽覺。

黑暗與寂靜會讓人心生恐慌,這是無法避免的,唯有身旁男人的體溫能給她一絲安全感。

蘇妙儀被修彧抱着,自己用手捏住了鼻子,下一刻便感覺到身體一輕,冰冷刺骨的潭水霎時間将她淹沒。

她緊繃着身體不敢動,任由修彧帶着她在水中前行。

修彧是虎妖,也是貓妖,他生來厭水,水中不是他擅長的戰場,若非必要,他真不想來燭龍洞。

但此刻說什麽也遲了,他加快速度穿過擁擠的魚群,釋放出的妖力震退了其中一部分,但還是有些生性兇猛又愚蠢不怕死的,非要來撩虎須。

修彧沉下臉,右手扣着蘇妙儀的腰,左手向前一揮,斬殺了幾條魚妖,湧出的鮮血讓它們成了衆矢之的,其他劍齒魚妖頓時一擁而上。

這時修彧察覺到懷中的人有些不對勁,還以為是血腥味惹來劍齒魚妖的注意,低頭看去,才發現是她氣息不足,張開了口被嗆進了潭水。

修彧心中一緊,伸手扣住她細細的下巴,低下頭去對着她張開的雙唇哺入一口妖氣。

蘇妙儀睜大了不能視物的雙目。

無邊的黑暗與寂靜,讓唇上的觸感更加清晰。

湧入口中的氣息讓她發脹的大腦與劇痛的胸肺都得到了緩解,而求生的本能讓她更加貪婪用力地去汲取對方口中的氣息。

修彧眯了眯眼,又哺了一口妖氣給她,同時感受着她唇舌的柔軟。

——确實口感是很滑嫩,還帶着幾分清甜。

修彧松了口,若有所思地想着,舔了舔唇角。

——吃不吃呢……

——算了,這麽費勁救活的,還是不吃了,一個脆弱的肉體,吃了對修行沒有好處。

——身為妖王,不能沉溺于口腹之欲。

妖氣對脆弱的凡人來說,有害無益,但對死人來說,就沒什麽區別了。蘇妙儀反正都身中火精劇毒了,再多一兩口妖氣也無關緊要,到時候吃了回雪丹可以一并治好。

修彧這救人的方式多少有些簡單粗暴,但蘇妙儀對此渾然不知。

她只有滿心的感激,和三分難以言說的悸動。

仙君為了救她,竟然以唇渡氣……

實在是亵渎仙君了。

不知是否因為這口“仙氣”,她覺得自己身上燙了起來,連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

修彧将人帶出水面時,便發現她身上滾燙,本是煞白的小臉,也變得一片緋紅。

修彧擡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又以兩指探了她的脈搏,頓時心頭一沉。

——大意了,妖氣加速了蛇毒的運行,看來她只能撐不到半日了。

修彧當下不敢再耽擱,将人抱起便往建木大步而去。

守門的兩個豬妖已經百年沒遇過擅闖者了,剛看到修彧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待人闖了過去,他們才急吼吼地追上去,大喊着“敵襲”。

霎時間便有無數的妖族守衛圍了上來,對修彧亮出了武器。

修彧冷哼一聲,不再壓制血脈妖力,漆黑的眼瞳浮現冰藍之色,妖王的妖力足以碾壓這些不入流的小妖,他甚至沒有出手,便讓守衛倒了一地。

“住手!”遠遠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呵斥。

修彧擡頭看去,便見空中飛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妖。

“九陰大人座下左使花梨,見過閣下。”花梨左使朝修彧露出甜甜一笑,“九陰大人請閣下上崇陽閣一敘,這邊請。”

修彧冷沉着俊臉,沒有二話,便跟着花梨左使上了崇陽閣,只留下身後的哀鴻遍野和議論紛紛。

蘇妙儀虛弱無力地靠在修彧懷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何事,黑暗加劇了她對痛苦的感知。手上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因為體內血液的升溫讓她更加煎熬,每一次呼吸都灼熱無比,即便是修彧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但她緊緊咬着唇,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修彧看着她緊蹙的眉心,心想,這肉身脆弱的人族,精神力量倒是有幾分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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