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仙君 下

第40章 仙君 下

崇陽洞內,暖如仲夏,亮如白晝。

寒玉雕琢而成的榻上橫躺着一個美豔妖嬈的女子,她一身紅裙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軀,曲線起伏猶如山巒深谷,引人遐思,修長筆直的雙腿露在裙外,柔弱無骨地搭在一個清俊男子的膝上,讓男人為她揉捏雙腿。

她只手托腮,懶懶地掀開眼簾,眉間兩道赤色豎紋随之一亮,一雙無情又動人的眸子似笑非笑地俯瞰進入洞府的高大男子。

“真是稀客。”女子勾着唇開口,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南荒妖王,跑到我燭龍洞來逞威風了,你死去的父親,不是最喜歡學習人族禮儀嗎,你就沒有學到半分?”

修彧俊臉沉了下來:“九陰前輩,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

就連妖族都少有人知,千年前兇名震八荒的燭九陰竟是個女妖。不過這在四方妖王之間卻算不上秘密,每一任新起妖王都會拜會其他三位,四大妖王之間也有一些默契,雖有争端,卻不會大動幹戈,免得傷了自身實力,便宜了其他人。

妖王之争比人族權位之争更加血腥兇殘,而妖族身軀強于人族,壽命更加悠長,他們可不想把自己的壽命輕易地作踐沒了。能當上妖王的,非但有血脈優勢,更有超凡的智慧。

這千年來,其他三域的妖王都更疊過幾次,唯有北域妖王千年來未曾變過,即便她蟄伏千年不出,也沒有後起之妖敢挑戰她的權威。不僅是因為燭九陰血脈之力強大,更因為她禦下有方,只看建木的構建,便知她已深谙人族經營之道。北域的妖族在燭九陰治下,是最為太平安樂的,任何人試圖破壞這種安定,都會遭到整個妖族的對抗。

修無向來對燭九陰推崇有加,三百年前便帶着修彧前來拜訪過一次。那時候的修彧不過是剛修行有成的少年,他對燭九陰的傲慢記憶猶新,但修無對他叮囑過多次,若非必要,不要與她發生沖突。

修彧也不知道何為必要,但眼下他确實是非常需要回雪丹。

燭九陰掃了一眼修彧懷中的人族少女,笑吟吟道:“南荒妖族與人族不是有深仇大恨嗎,你竟要救這個人族?更何況,你既然知道人是我的手下傷的,那我又怎麽會給你解藥救人?”

“你要對付的人是高襄王的女兒,她不過是被誤傷了。”修彧皺了下眉,不耐解釋道,“我要一顆回雪丹,你開價吧。”

燭九陰森森盯着修彧,一雙美目流轉生輝。

“我最讨厭看到妖族為人族求情,自古以來,為人族動情的妖,都沒有好下場。唔……”她微一沉吟,又笑道,“反過來也是一樣。或者說,但凡動情者,都不得好死。”

“動情?”修彧冷哼一聲,“我想你是誤會了,我救這個人族,是為還因果。”

“每個妖一開始都是這麽說的。”燭九陰輕輕搖頭,可憐地看着修彧,“但還到最後,把自己都搭進去了。”她伸手指了指花梨,“喏,她的姐姐,也是為了了卻因果,放着我的左使不當,去給人族報恩,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現在想回都回不了了。”

花梨聽到此言,眼神黯了下去。

“因果就像滾雪球,還不完的,牽扯越多,便越滾越大,不如一把火燒了幹淨。”燭九陰看着修彧,別有深意地笑道,“看在與你父親有幾分交情的份上,我這個過來人指點你一下。你想了卻因果,有另一種方法。我給你回雪丹救她,你便與她兩清了。你再吃了這個人族,這樣,你與她的因果,便算了斷了。”

燭九陰從寒玉床上緩緩坐了起來,并不着急催促修彧做出答複,她居高臨下看着這個年輕的妖族後輩,依稀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其實對于她這種有着神脈的妖獸來說,一千多歲并不算老,但催人老的從來也不是時間,而是經歷。人世百年的經歷,便已讓她不再年輕,而山中千年,反而是彈指一瞬。

那雙冷酷的蛇瞳少見地流露出一絲悵惘,恍惚間她腦海中劃過一個念頭——若能回到當年,她也想對當時的自己說這樣一番話。

——但那時的自己,能聽得進去嗎?

階下傳來男子冰冷的聲音:“好。”

燭九陰回過神來,緩緩露出一個笑臉,她很難得有這樣一絲笑意,因為她覺得自己仿佛是救了年輕的自己一回。

“林芝,去拿回雪丹。”燭九陰輕輕踢了身旁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容貌甚是清俊,身上萦繞着一股淡雅的藥香,原身是一株雪靈芝。

燭九陰體內流着神獸雲蛟的一縷血脈,因天地異變而有了靈智,因血脈異變而口銜火精。火精乃是劇毒,但世間萬物相克者亦相伴而生。伴着燭九陰而生的雪靈芝,便是火精的解藥。

林芝外貌看只是個二十五六的俊美青年,低眉順目,沉默寡言,但其實與燭九陰年歲相同。他生性溫和,很難看出是一名有着千年之壽的大妖,甚至也從未有妖族見他出手過,在所有人看來,林芝右使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當九陰大人的解藥。

火精于旁人是毒,于燭九陰自身亦然,她每年都有十日要受熱血焚身之痛,唯有雪靈芝能夠壓制這種毒性。而回雪丹便是用林芝的血肉制成,珍稀無比。

燭龍洞內的一些蛇妖被燭九陰賜下過火精之毒,這些毒素已經被削弱了九成,否則以蘇妙儀人族孱弱的身軀,根本承受不住燭九陰原身之毒,片刻間便會化為灰燼。

燭九陰此刻心情不錯,托着腮打量修彧,噙着笑道:“你在豐沮玉門鬧出的動靜可不算小,可惜功敗垂成,如今姜晟正帶人到處搜尋你的下落,回南荒的路都被堵上了,不過我看你也是鐵了心要報仇,沒那麽容易回去。看在同為妖族的份上,姐姐這裏可以借你躲幾天,等你養好傷了,幫你殺姜晟。”

燭九陰身體生來燥熱,最喜歡這種生得俊美卻又冷若冰霜的男子。

“多謝前輩好意,我另有要事在身。”修彧謝絕對方的邀請。

燭九陰挑了下眉梢:“要事?呵呵……雖然有些好奇,但看你的神情,是不想說的,只要不危害到我北域妖族的利益,我也懶得搭理。”

“北域妖族向來不與人族相争,九陰前輩這次竟對姜晟的女兒出手,不怕招來烈風營的報複嗎?”修彧問道。

燭九陰輕輕笑道:“這不是有你幫着背黑鍋嗎?誰能想到是我北域妖族出的手呢。”

修彧俊美的臉頓時變得黑沉。

“別生氣,反正南荒妖族與人族的仇也不差多上這麽一點,我若是成功殺了姜晟的女兒,難道不也是幫你報了仇?你感謝我還來不及,何來怨憤?”燭九陰振振有詞地說道。

“倒未曾聽說過,九陰前輩與我南荒妖族有這般深厚情誼,竟願出手為我父親報仇。”修彧冷笑了一聲,“既與我無情,又與姜晟無仇,這樣貿然出手,應該只是為了自身利益吧。”

“嗯,倒是不傻。”燭九陰蛇瞳微微一亮,笑着道,“但我北域的事,你最好也別知道太多,正如我不會去打聽,你在玉京另有何要事。”

四大妖王之間的默契,便是互不幹涉。

說話間,林芝已經取了回雪丹回來,他将盛放着藥丸的盒子交給修彧,那盒子觸手沁涼,散發着清冽的藥香,讓人聞着便神清氣爽。

修彧将蘇妙儀放在地上,她已經燒得意識昏沉了,原本細膩如雪的肌膚都呈現出不自然的粉,睫毛上沾着淚水,朱唇像是染血一般嫣紅,無意識地微張着,每一次呼吸都吐出灼熱的氣息。

修彧單手打開盒子,将回雪丹抵在她微張的唇間,稍一用力便推入口中。

回雪丹入口即化,化為一股沁涼的液體流入喉中。

“哈……”蘇妙儀皺起眉,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就像突如其來的涼意澆在了燒紅的烙鐵之上,她的身體乃至神魂都在冒着熱氣。

回雪丹藥性極強,很快便舒緩了她體內的灼痛,解除了毒素,但她的肉身太過脆弱,受了這樣一場煎熬,也沒那麽容易就恢複過來。

燭九陰好整以暇地看着蘇妙儀吃藥解毒。

她倒不怕修彧騙了解藥出爾反爾,畢竟這裏是她的燭龍洞,而一只受了傷的老虎,在她面前也翻不出花樣來。

而且她從方才修彧的神情看出,他确實是認真思考了她的建議。

聽人勸的漂亮後輩,總是會讓她心軟一點點。

“現在這塊肉沒有毒了,你可以放心吃了。”燭九陰看戲似的笑道。

吃了她?

修彧不得不承認,燭九陰的話說得沒錯。妖族與人族唯一的關系,就是獵物與獵人,他們是彼此的獵物,也是彼此的獵人。

蘇妙儀雖然從蘇淮瑛手下救過他,也有過幾日的照拂,但他也救了她的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之後,一個普通的人族,對他來說唯一的價值就是食物。

修彧的手扣住蘇妙儀的下颌,擡起她的臉。

她的意識大概清明了幾分,此刻已經微微睜開了眼,不過沒有解開封印,她還是什麽都看不清,依舊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拽着他的衣袍,以此安撫內心的恐懼。

卻不知道最大的危險就在身邊,自己已經被老虎當成一塊嘴邊的肉了。

修彧俯下身去湊近她。蘇妙儀看不見也聽不到,但能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拂在臉上,她臉上露出茫然而疑惑的神情,下一刻便被人叼住了唇。

她霎時僵住了身體,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只能僵硬地承受這暴虐的噬咬。

那并不想一個吻,她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吃掉了。

堅硬的牙齒咬住了她柔軟的唇瓣,研磨出傷口和血珠,又被灼熱的舌尖舔去。卷攜着腥甜血氣的長舌撬開她的唇齒,在她口中肆虐掠奪,吮吻她柔滑的舌尖,将她的呻吟與呼吸一并吞下。

唇上的痛,舌尖的麻,讓蘇妙儀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面頰上剛褪下的緋紅又翻湧了起來。

她看不到近在咫尺那雙晦暗的眼眸,漆黑與灰藍在瞳中流轉,獸性與人性在眼中膠着,食欲悄然化為了更加深沉的欲望。

燭九陰支着腮看着這香豔的一幕,冷笑了一聲:“我是太久沒吃人了嗎,現在吃人,都從嘴巴開始吃起了嗎?”

她活了一千多年,難道還聽不出男人呼吸與眼神的變化。

世間生靈都有四種欲望。

生欲、食欲、性欲、情欲。

創世之初,衆生萬物,唯人有情欲,渴望愛與被愛。後來天地靈氣生變,百獸化妖,竟也和人一樣,生出了情欲。

妖若有了情欲,就和人相去不遠了。

而妖若有了情欲,也會變得和人一樣脆弱。

“真是冥頑不靈。”燭九陰的心情瞬間變得極度惡劣,眉心焰紋因此亮了起來,崇陽洞內也霎時變得炙熱萬分。

林芝眼神一凜,側目看向燭九陰,面露憂色。

花梨也回過神來,驚懼地後退了一步。

修彧松開了對蘇妙儀的桎梏,她閉着眼,面上緋紅,雙唇慘遭蹂躏,一片紅腫。修彧用指腹輕輕撚過她唇上的傷口,又将人抱回懷裏,然而不疾不徐看向暴怒的燭九陰。

“四方妖王雖言互不為敵,但你不會以為,自己能在我的地盤上為所欲為吧。”燭九陰豎瞳變紅,長發因怒火而無風自揚。

修彧淡淡一笑:“九陰前輩方才的忠告,我記下了,但這不代表,我會受人威脅。而且我與你不同,你犯過的錯,我不會犯,我想走,你也留不住我。”

燭九陰臉色巨變:“你說什麽!”

“世人或許不知,但我卻聽父親說過,千年前,燭九陰助武朝先祖子垚平定八荒,約定共分天下。然而功成之後,子垚出爾反爾,将你打傷,借豐沮玉門的靈氣,建玉京宮城,以天地大陣将你鎮壓在玉京城下。”修彧單手抱着蘇妙儀,不疾不徐說起燭九陰的陳年痛處,眼含輕蔑,語帶輕嘲,“你方才對我說的那番話,當真是對我的勸告嗎,抑或是對自己的自省?你會受此劫難,是因為你相信人族的承諾,而我不信。你願意為了一個男人犧牲自己,而我只會索取。”

燭九陰被修彧的這番話徹底激怒,氣極反笑:“哈哈哈哈……愚蠢又狂妄的東西,你家先祖都是我的手下敗将,修無在我面前都不敢放肆,你一只才活幾百年的小貓,憑什麽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燭九陰話音剛落,長腿便已化為粗壯的蛇尾,上面覆滿了紅寶石般的蛇鱗,光彩奪目,灼氣逼人,大妖的威壓讓洞內空氣為之凝滞。

修彧卻巋然不懼,輕笑了一聲:“當年的燭九陰,自然可以目空一切,令群妖聞風喪膽,但如今的燭九陰,被釘住了七寸,成為武朝氣運的龍脈,終生無法離開玉京,甚至不得見天日,你這般虛張聲勢,也只能恫吓不知情的小妖。現在的你只是一縷茍且偷生的元神,我父親只是見你可憐,才為你保守秘密,你若不識好歹,也別怪我對你無禮了。”

修彧輕描淡寫地道破了千年不傳之秘,讓燭九陰和林芝都變了臉色。

“難怪你敢只身到此,原來你父親什麽都知道……”燭九陰美豔的臉龐陰沉下來,紅曜石般的雙瞳噴薄着怒意,“早知道當年在開明神宮,就該殺了陸吾,那只多嘴的貓……”

燭九陰豐滿的胸脯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妖氣澎湃。林芝擋在燭九陰身前,神色凝重道:“你不能與他動手!”

“讓開!”燭九陰暴怒之下已經失去理智,長尾向林芝掃去。

林芝雙臂擋住蛇尾一擊,身體微微一顫。

修彧冷笑,身後緩緩現出九條雪白無垢的長尾,濃密的黑發間鑽出了兩個毛絨絨的尖耳,眼眸也轉為灰藍之色,他不再收斂妖力,化為半獸之态。

純白與赤紅的氣息分庭抗禮,承受不住這等妖力威壓的花梨頓時口吐鮮血,被逼到了牆角,面上露出驚懼之色。

修彧神态從容,心中也是驚駭。燭九陰的一道元神便已如此強大,當年全盛之時又該有多麽恐怖,難怪能助子垚橫掃八荒。

可惜,耽于情欲,被人鎮住了七寸,除非武朝覆滅,否則永世不得翻身。

兩道雄渾無比的氣息在狹窄的妖洞內發生劇烈的碰撞,修彧收起一條長尾,将蘇妙儀裹入其中,隔絕外界妖力激蕩對她的傷害。身處黑暗與寂靜的她只覺得身上忽然覆上了柔軟的暖意,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但妖力激蕩之下,她的元神仍是受到了一絲沖擊,本就虛弱的身體徹底承受不住,終是陷入了昏迷。

——仙君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是為了救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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