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觸(已修)

觸(已修)

寶鴨爐上熏着鹿活草的襲襲香氣,盤旋成缭繞朦胧的春幡模樣。

晏婉擡手輕撥了兩下,定定望向銅鏡,一臉不可置信。

除了房內披紅挂綠的繁複裝飾,只見這面銅鏡也貼着一個大紅的喜字,墜着些精致海珠流蘇。

鏡中人一身大紅嫁衣,頭戴翡翠禮冠,梳一個新娘發型。看起來賢淑端莊。

然而鵝蛋臉上緊簇的峨眉和惶然的神色打破了這種端莊。

“康姝,這是怎麽回事?”

晏婉身子還有些躺太久過後的綿軟,焦急的聲音也被這缭繞輕煙減了幾分嚴肅。

康姝正端着一盤桂子進門。

“郡主,奴婢就知道您是個有福氣的。”見她醒了,康姝驚喜地擱下桂子過來。

她笑盈滿面,撥了撥寶鴨爐香。

“您都昏睡三天了,今天是您和聞大人的大婚夜。”

“小神仙向國公爺許諾過,這喜事定會讓您睜眼。”

燃了這麽許多的鹿活草,果然有用。

“可真準吶。”康姝喜氣洋洋。

晏婉心裏咯噔一下。若又成了親,豈非還會牽扯不休?

也顧不得穿鞋,第一反應就是想要阻止。

“郡主剛醒,可不能這樣光着刬襪。”康姝提着婚鞋跟了過來。

看着精致的金縷鞋,晏婉頓住。

這是大婚夜。

大盛朝四品禦史府和一品鎮國公府聯姻的大婚夜。

聖上禦旨,滿朝文武皆在前堂參宴。

她要怎麽阻止?

晏婉冷靜下來。再問一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日樂音——就是新來的女使——竟和醫娘子串通一氣,将您拐出了府去。”

康姝将這幾日情況簡單交代。

“您在城門……您在半路犯了昏厥症,暈倒在馬車旁。”說到這裏,康姝憂心的嘆口氣。

流言皆傳她是為了追求聞淵才暈厥在城門前。

據樂音交代,晏婉确實是去了城門口見聞淵。

但康姝自然不會說出這些有損她名譽的離譜流言。

話頭一轉,道:“小神醫說,這是遇煞了,須得馬上沖喜。”

“這不國公爺馬上給您操辦了婚禮。”

晏婉蹙眉,康姝所述雖和事實有些許出入的地方,但此刻也顧不上糾正解釋。

她眼下最想問的是:“聞淵怎麽會答應?”

應該是表妹才對。

最後她看到的畫面,不就是屈花螢穿着大紅嫁衣上喜轎嗎?

“郡主說什麽傻話。”康姝笑她。

“聞大人可是親自去禦前接的旨。”

康姝給她吃定心丸:“外面都說,大人早就對您情根深種呢。”

晏婉一聽就知道這又是流言。看來問康姝也沒用。

康姝沉浸在喜氣中,重新整理好晏婉的頭飾。

看看蓮漏,遺憾道:“可惜拜堂時辰已過,郡主不能親自出去豔驚四座了。”

“不然就這海珠釵就足以引起其他婦人争相追随的風潮呢。”

晏婉一愣,沒工夫理會海珠釵。

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聞淵和誰拜的堂?”

按本朝風俗……雞鴨鵝從晏婉腦海中閃過。

她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若是如此,未免折辱太過。

他畢竟是當朝四品官員,且向來鶴風傲骨。

如此這般,日後豈能不結梁子?

想到他前世對待仇敵的冷情決斷,晏婉不由得嚴肅起來。

康姝猶豫了一下,道:“本來說是有個替嫁……”

見晏婉一臉嚴肅,怕她不高興,略了去,直接跟上後半句:“但是國公爺拒絕了。”

又進一步安撫道:“哪能讓您受這個委屈。”

“國公爺說見物如人,國公府處處都是您的物,所以處處都可以代替您。”

“郡馬爺只要人過來了就行。”說到這裏,康姝語氣不乏驕傲。

晏婉輕嘆。

對着空氣拜……也就比雞鴨鵝好那麽一點點吧。

“郡主不必操心這些。”畢竟剛醒,康姝一切以晏婉的身體為最主要。

“喜婆一會兒會捧龍鳳燭導行,您只等着郡馬爺執彩球綢帶過來就好了。”

康姝重新将晏婉的妝容整理好,補了個豔麗些的唇脂。

只見鏡中人氣色霎時好了起來,一派生氣流動。

确保毫無瑕疵後,康姝道:“國公爺瞧見您好好的,指定歡喜。”

“他吩咐過若您醒了,便叫奴婢過去拿補藥。”交代一番後,先行退下了。

晏婉頭緒依然紛亂。

看樣子,聞淵确實如約進行了這場婚事。

可是她明明已經提前做了提醒和阻攔,甚至還勸了檀閣老出馬。

這婚事怎麽還是成了呢?

總不能像康姝說得那樣,是他自己願意了吧?

晏婉手撚着蓋頭上的珠串沉思。

蓋頭上的流蘇珠子很多,很滑。

金絲線被晏婉撚得松動,流光閃閃的珠子一下子就滑落在地,一路散到房門口。

叮叮咚的脆響打斷了晏婉的思緒。

康姝不在,她也不想再傳喚別人。索性自己俯身,一一撿起。

撿到門口最後一顆時,門正好開了。

門外另一個大紅身影微一愣怔,在晏婉跟前停下了準備邁入的腳。

晏婉擡頭,和聞淵四目相對。

她帶着頂大的不像話的翡翠冠,大約是為了顯出尊貴氣勢,可是和小小的鵝蛋臉卻是不相稱的。

就像他和這樁婚事的不相稱一樣。

晏婉心裏無言抗拒地眨了下眼,低眉垂下眼簾。

聞淵收了視線。

到處是富貴脂粉氣。

晏婉在喜娘的攙扶下起身,珠翠叮當。

喜娘将龍鳳燭遞與旁側小儇,将身後的麻袋遞傳于房門,鋪在地下,意謂“傳宗接代”。

然後高喊一聲:“踏——”

示意聞淵擡腳踏上。

聞淵端握着綢帶,照做,無甚表情。

就好像雪山崩于前他依然會選擇傲立山巅。

喜娘将綢帶另一端置于晏婉手中,又高喊一聲:“接——”

收緊綢緞将兩人拉近,意謂“永結同心”。

晏婉不防備被拉得一個晃蕩,趕緊握住綢帶穩了穩身形。

兩人手指相碰。

涼沁沁的。

晏婉飛速移開了手指。

前世畢竟做過夫妻,也有過一些算得上相好的時日。

微弱的一秒接觸,就能喚起很多曾經的感受。

肌膚親密,兩人有過,但不多。

他總以她體弱為借口,節制到幾乎清心寡欲的地步。她稍一哼/唧/貼/緊些,他便馬上蹙眉停止。

那時她以為是體恤,現在想來,或是厭棄罷了。

于是忍不住将手指又移遠了一分。

聞淵也挪開了指節。

不着痕跡,一如往日的淡漠。

不過不知是不是晏婉錯覺,她覺得剛才他的眼波中閃過一絲煩厭。

許是鎮國公交代過,熱鬧只在前堂,不許衆人入新房吵鬧。

因此喜娘除了那突兀高亢的兩聲喊,禮節一畢,很快便引着小儇退下了。

留下晏婉和聞淵兩人,相立于房中。

聞淵比她高大很多,前世她覺得這很好,可以遮風擋雨,有安全感。

這回不同了,死前未及解開的種種遭遇,令晏婉覺得他情冷心冷,眼下只感到壓迫壓抑。

秋蟲鳴叫,秋風拂過。

聞淵先打破寂靜沉默:“郡主體貴,不宜受風久立。”

撩開袍子越過她進屋,聲音從晏婉面前落下:“在下此身已付,若惹得郡主病症又犯,實在不知該如何再賠罪了。”

回身,簡單做了個請的姿态。擡起清冷眉眼望向她。

越是沒什麽情緒,越能令人感到其中淡淡諷意。

晏婉一愣。

“此身已付”,“再賠罪”,這話本身便突兀。

再加上他冷冷然望過來的視線,晏婉愣怔片刻。

而後稍一琢磨,明白了其中深意:

她第一次犯病,連累他被流言纏身,損了清白之名。

她第二次犯病,又扯出請婚之事,最終由他來沖了喜。

兩次犯病,令他身名盡付鎮國公府。

言下之意,若再犯病,又要仗着權勢要別人再付些什麽呢?

不管什麽,總歸不會是好事。總歸得別人受罪。

晏婉攥緊了手中珠子。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看她的。一切都是她的錯。

前世曾經受過的委屈湧上心頭。

她曾好不容易央求他陪自己一起賞花。

中途落了雨,可她舍不得回去。

因為那一路他幾乎都是沉默的,沒有與她說過幾句話。

晏婉摘了花,插在鬓間,問他美不美。

雨雖打濕了她的妝發,可她還是努力地想要讨得他一聲好。

然而他隐忍許久,只一句:“夠了嗎?”

“不為耕作,何必雨中尋閑。”

晏婉知道,這是在責備她當初征用農田做花園。

忍着淚,垂首道歉:“是我不好。”

再擡頭,他已快步回了馬車,掀起簾子在催促她了。

國公府的所有不好,好像都是她不好。

想起這些,晏婉忍不住回怼:“多謝大人關心,只要不聽煩心話,就不會犯病。”

不要以為她昏睡了這些日子,就可以沖淡前世死時的怨了。

星星再亮,都不如做自己的太陽。這輩子她可不會那麽卑微地順着他了。

當下也板了臉。

孰料聞淵聽完這句怼言,眉峰微凝,似若有思量。

而後道:“如此說來,那日在城門,在下所言看來就已經惹得郡主煩心了。”

神色閃過一絲鋒芒,“在下愚鈍,不若郡主高深,竟今日才明了。”

“實屬有罪。”眉尖勾出一抹疏離冷然。

城門那日……明了什麽?

有了剛才的經驗,晏婉知他不會是什麽好話。

警惕地琢磨琢磨,想了過來。

城門那日她明明婉拒,可如今國公府卻仍沖了喜。

二者豈非矛盾?

加之她那日的拒絕本就稍顯蹊跷,最終結果又反而是加快了婚事的推進。

因此很難不讓他去猜想,城門那日的陳情或許根本就是晏婉在做戲。

是他的回答令她不滿意,才有了後面的這些事情。

畢竟權奸之女便是小權奸,一向以戲人以嬉為樂。

“高深”說得好聽,實際不就是“手段深沉”之意。

晏婉本就不悅的心一下燃起騰騰火氣。

愈發沉了臉,索性順勢答道:“沒錯,确實有罪。”

擡起纖指,氣騰騰指了指窗邊:“那就請大人去面壁思過一下吧。”

別過身,不想再跟他講一句話。在心裏謀劃如何和離的事。

聞淵眉峰微動,目光審視她片刻,負手立于窗邊,亦不再言語。

只背影也長身玉立,楚楚谡谡。

前世晏婉就是被他這副模樣迷了心竅。

總覺得出嫁從夫,要謙順溫柔,不能對他這樣,不能對他那樣。

可是,她為什麽不能?

在父親沒倒臺之前,她就是大盛朝最尊貴的郡主。

橫豎都是權奸。

她可太能了。

不過晏婉也就此确定了心中猜想:今世的這場婚事,聞淵雖接了旨,但實際仍是被迫的。

她不認為聞淵是個會輕易屈服的人。

不然前世父親也無需那麽大費周章,強綁他來——雖然她也是後來才知道。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重新回想那日情形,晏婉陷入沉思。

了解清楚情況,才能提前掃清和離障礙。前世的真相她沒有等來,今生便也不想知道了。直接分開就好,幹脆利落。

“郡主……郡馬爺。”康姝進來,行禮。

房中對峙的暗流被打破。

“國公爺說,有些話想跟郡主交代。”康姝請示晏婉道:“您看……”

其實新婚夜是不該被打擾的。

但晏婉好不容易醒轉,晏瀾終究放心不下。

況且他明日一早便要去饒州處理軍事,有些事情關乎聞淵和女兒,必須得提前說一說。

“将爹爹請到白蘇堂吧。”晏婉此刻并不想和聞淵待在一間房裏。

康姝忙拿了披風跟上。

“對了。”晏婉腳步一頓,突然想起個頭緒。

那日她為了順利出府,用的是醫娘子的轎子和轎夫。

拒絕完聞淵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雖一時記不起來了,但那轎夫說不定看到知道些什麽。

“先前那個醫娘子還在嗎?”晏婉問。

乍聽到“醫娘子”三個字,康姝稍顯慌亂:“怎麽,郡主是想讓她幫忙看診嗎?”

她試圖岔開這個話題,打着岔:“郡主,咱們有小神仙就夠了。”

晏婉察覺不對,停下看她。

晏婉眉梢還帶着方才被聞淵惹出的三分肅意。

康姝自覺回避不了。只得含糊道:“……她被國公爺帶走了。”

“帶走?”晏婉一時沒明白過來。

康姝遮掩下,道:“那醫娘子醫術不行,害得郡主受苦。國公爺早給了銀子打發了。”

定定神,幫晏婉系上披風,重新穩道:“郡主,大喜的日子,咱不說這些晦氣的。”絕口不再提。

晏婉明白過來。

醫娘子這些相關之人定是被父親處死了。

上輩子她從未關心過父親是如何行事的。

她知道父親寵愛她,于是很多事情便全當作理所當然。

禮儀教她從父,她便謹記在心。覺得父親是永遠向着自己的,是鎮國公府的天,因此他做的一切都自有道理,而自己只需聽從便好。

如今有了點了解,不由得有些寒意升起。

“走,去見爹爹。”晏婉緊了緊步伐。

……

主仆二人走後,聞淵望月無言。

帝主衰微,王命不行,竟讓這樣殘忍的權奸霸主橫行于世。

沉沉的夜蓄滿了氤氲水氣,低低昂昂,望進眼裏,也無端添了一絲沉。

他一向講禮法規矩。婚事已成,便要守夫妻之禮和體面。

只是,卻是這樣的一樁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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