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更衣(已修)

更衣(已修)

白蘇堂。

晏瀾執一策兵書,坐于正堂。

眉峰斜入鬓角,如巍巍高山直聳入天。

雙膝大分,一肘置于膝上,炯目凝神于兵書之上。

燕颔虎頸,面若古銅,一看便是久經過沙場打磨的。身板寬大硬朗,闊颡寬肩。

腰間一把不離身的吳鈎寶刀,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刀柄頂端所鑲嵌的綠玉石上。

聽到推門聲,起眉,卷了兵書入袖。

一見晏婉進來,便示意康姝遞上軟凳。

死別後再相見,晏婉難免心緒感慨。

壓了壓浮上眼眶的潤意,不想惹得父親擔心。

“見過爹爹。”

晏婉沒有像以往一樣規矩行禮,而是将軟凳挪向前,偎依在晏瀾身旁。

晏瀾不動神色地打量,怕她哪裏再有什麽不妥當的。

見晏婉氣色紅潤,除了行為愈發嬌氣了點,看起來确實沒什麽大礙。

才從懷裏拿出一包補藥遞與康姝,“小神仙的補藥。”

補藥用黃色符紙包包着,晏瀾道:“你去煎上,一會兒伺候婉兒服下。”

這是他今日特地去宮中取來的。

康姝慎重地接過,領命。

小神仙是當今太昭帝倚重之人。

太昭帝娘胎裏就帶着弱症,繼位兩年,精神一直不能持久。

朝政一半由鎮國公把持,另一半掌權的,實則也不是太昭帝本人,而是他母親昭慈皇太後。

自繼位後,太昭帝的後宮一直沒有誕下子嗣。

昭慈皇太後想盡辦法,這才求來了這位小神仙,幫太昭帝調理身體。

晏瀾本不信這些神神道道,但眼見着在小神仙的調理下,太昭帝的身體還真一天天好了起來,一年前後宮也果然誕下了子嗣,這下子不由得衆人不信。太昭帝大喜之下,更是直接封了他為大盛法師。

旁人要見這小神仙一面十分不易。

晏瀾也是為了晏婉,想着試試未嘗不可,才拉下臉,多次進宮觐見。

晏婉瞧着那黃色符紙包,只覺得有點眼熟。是一種很突兀的眼熟之感。

晏瀾看她一臉沉思模樣,以為是她不開心了。

“莫非是爹打擾到婉兒新婚了?”晏瀾沉穩道。

視線逡巡在晏婉皺起的眉間,試着解釋:“若不是小神仙說必須在這個時辰親自交與你服用,爹也不會來當那不懂風情的老腐朽。”

“不過,既叫女兒出來了,自然要拿出些好東西。”

擡手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交與晏婉,“拿去。”

晏婉接過。

仔細一瞧,是饒州軍的調遣牌。

有些不解。

晏瀾這才切入主題,開了口:“爹知道,這場婚事是倉促了些。”

沒能在晏婉醒着的時候,讓她感受大婚的風光,晏瀾始終怕女兒會覺得遺憾。

“聞淵雖然是個新晉小子,可一直清名在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好人才未必是好丈夫。”說到此處,似觸及往事,晏瀾不由得慨嘆一聲。

晏婉知他是想起母親了。

母親蘭氏嫁給晏瀾時,正是晏瀾公務最為繁忙的時候,幫着先帝開國,平叛邊亂,這才打下了這大盛的江山。可是蘭氏未來得及看到這一切,便病逝了。晏瀾心中一直歉疚。

“爹爹。”晏婉上前,想要勸慰。

晏瀾一擡手,制止了。

按下情緒,繼續道:“爹本來還想再考察這小子一段時間。”

“但婉兒這麽喜歡,又趕上病弱需要沖喜,爹這才沒商量就做主領了旨。”

說明了婚事倉促的原因,問道:“婉兒不會怪爹吧?”

層層事情累摞到了一起,才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就像蝴蝶效應一般。

晏婉當然明白,回道:“怎麽會。”

見父親就此事開了話端,便想着可以借機探探口風。

于是稍事停頓,似小女兒家好奇一般,不經意地仰首問道:“爹爹,聞大人他,他當日是如何答應的?”

然而晏瀾聞言,馬上便看穿了她的不對。

眉峰一皺:“……聞大人?”

他可是官場老狐貍了,最擅長的就是觀人觀本色,聽言聽深意。

晏婉的探尋态度和這個稱呼令他心中不免起疑。

晏瀾留意着晏婉的神情,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怎麽,他有不滿?”語氣沉了下來。

說話間,目光已穿透夜色,射向新房。

“若他有什麽不滿,盡管跟爹說。”垂手腰間,拇指搭上綠玉石。

微一停頓,補一句:“爹來幫他想明白。”

威壓之餘,仍不忘回答晏婉的問題,“當日他自然是興高采烈答應下的。”

看來父親是不會告訴自己這背後的真相了。

晏婉連忙道:“沒有沒有。女兒只是,只是有點不習慣罷了。”

“就是想着,以後不能長伴爹爹左右了。”想到渺茫的婚姻前路,晏婉當真生出些凄涼感來。

前世住進禦史府後,她便安心當好一個後宅夫人。

離了父親的庇佑,才知道世道有多少艱險。

晏瀾緩了語氣,寬慰晏婉道:“婉兒放心,只要他對你好,爹在仕途上不會虧待他的。”

見她一副雛鳥眷家的戚戚模樣,粗手撫了撫她鬓發,道:“爹很快就回來了。”

晏婉擡起頭,驚詫:“爹爹要去哪兒?”

晏瀾嘆口氣,亦不舍道:“兵權有變,爹明日便要動身去一趟饒州。”

這也是倉促辦婚事的另一個原因之一。

如今京中政局動蕩,他又失了渤海的海事權,眼下迫不得已要回饒州一趟。

留晏婉一人在這群狼窺伺的鎮國公府,他不放心。

聞淵性子秉正,鶴兀清風,從人品上來看,是個好選擇。

晏婉跟在他身邊,總比一個人留在京都安全。

晏瀾繼續道:“本來聞淵請求去杭州巡按,爹是不答應的。”

“但眼下你們成親了,回杭州祭祖也是應該,爹爹聽說,杭州望安寺有個高人,最擅醫治暈厥症。”

“爹本想請他來,但此人從不出山,這次祭祖,正好讓聞淵陪你去見見。”晏瀾道出他的周慮。

“你們小兩口這一路相伴,權當游山玩水了,爹把護甲衛派給你們。”

作為對女兒的補償,晏瀾一早便安排好了南下的船只。

“爹之前也已經跟聞淵交代過了,這一路不可過于繁忙公務。”

“多培養夫妻感情方為正事。”

“婉兒只管放心。”

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京中有變,晏瀾首先想到的是将她安頓好。

前世她聽了聞淵的話,沒去杭州,錯過了這次診治,辜負了父親的一片籌謀。

前世國公府被查抄後,赫赫威勢的鎮國公竟接受于囚車游街三日,任人打砸唾罵。

衆人皆罵他狗骨頭貪生怕死。只有晏婉知道,有時候人活着比死更艱難。父親有一萬種方法可以速死以解脫,他這樣,不過是為了給當時的晏婉求一條活路。

晏婉上前抱住晏瀾寬闊的臂膀,“謝謝爹爹。”

今生她一定不會讓父親再走上那條死路。

埋首一會兒,忍不住悶悶問了一句:“夫妻感情若是培養不出來呢?”

晏瀾聽了,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不安。若有所思:“你是說,他瞧不上婉兒?”

看着晏婉有些泛紅的鼻尖,晏瀾臉色冷了下來。如寂寂三更突然吹起白雪,冷得連一絲煙岚也無。

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你不必知道。”肅殺之意起于飒飒秋風之中。

粗粝的手指摩挲上吳鈎寶刀,眉峰銳意畢露。

晏婉明白,若如此,父親是不會留他性命的。

可這樣便又會走上前世的老路,反目成仇,鎮國公府也将命不久矣。

她只得吸吸鼻子,撒嬌道:“哪有。”

“爹爹把女兒養得這麽好,誰會不喜歡?”

“女兒只是舍不得爹爹罷了。”

揪了揪佩刀上垂下的穗穗,緩和氣氛。

這些親昵的小動作令晏瀾臉色和悅了些許。

“等爹辦完事,就接你回京都。”

晏婉乖巧點點頭。

看着晏瀾印着深重川字痕的眉心,晏婉其他的話語說不出了。

和離的事,眼下不是個好時機。

從父親說兵權有變,晏婉便多少窺得一點,這樁婚事背後怕是有着錯綜複雜的牽扯。在未了解全貌前,不好冒然提出。

“好了,晚上涼,又是新婚夜,爹就不耽擱你了。”晏瀾做了收束。他還要連夜整肅明日去饒州的骁衛。

晏婉整理好思緒,回了房。

康姝伺候她服了補藥,将她頭上珠翠一一摘下。

待晏婉淨完面,康姝看着站在窗邊的聞淵猶豫道:“郡馬爺他……”

聞淵并沒有帶貼身女使來伺候洗漱。康姝也不知自己該不該服侍。

晏婉瞧一眼,道:“你先下去吧。”打消康姝的猶疑,“我來便可。”

“是。”康姝一聽,連忙退下了,留給兩人新婚的空間。

“我來”二字好像才終于驚動了聞淵。

只見他袖中手腕一緊,沉沉抿了唇。

不過這只是晏婉打發康姝的托辭而已。

打定主意和離,她怎麽可能上趕着給他更衣。

康姝退下後,晏婉便自顧自去屏風後換燕居服。

然而聞淵卻是不知其意的。

因此在晏婉說出“我來”二字後,難免會分出精力留神于她的一舉一動。

沒想到晏婉根本沒有要過去的意思,而是徑自去了屏風後,開始更換衣裳。

聞淵一個不防備,将她窸窸窣窣換衣的聲音盡收于耳底。

屏風後的身姿影影綽綽,聞淵當下便蹙了眉。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非君子所為。

闊步門前,要推門出去暫避。

晏婉聽得動靜,一面挽着松松發髻,一面從屏風後出來。

細細皓腕露出纖柔一節,嬌聲喝住了他。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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