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同歸（已修）

同歸（已修）

連夜的審訊結束，聞淵略顯疲憊地阖了眼。

“怎麽樣了？”他倚靠在車壁，開口問道。

奇安答：“物證已經在全城搜索了，有些需要辨別。”

聞淵睜開眼，掀開車簾看看夜色，輕描淡寫道：“郡主怎麽樣了？”

奇安一愣，道：“服藥後人已經醒了，沒什麽大礙。”

也掀開簾瞧瞧大街：“不是要去檢驗物證嗎，怎麽走這條路？”

聞淵沒說話。

過了會兒，突然問：“聽說她讨要了一個人？”

奇安說是。

聞淵放下簾子，清清冷冷道：“那要去看看。”眼睑微垂，公事公辦的樣子。

綠衣的要求提出後，晏婉便上了心在處理。

她盡量避開了跟案情相牽扯的部分，準備先幫她銷了舊籍。處理這些手續的時候，難免要經過奇安。

因此康姝一傳報，晏婉便對聞淵此次的來意心中有數了。

聞淵進了房，視線淡淡掃過晏婉。氣色雖不如以往紅潤，但好在有了血色。

“康姝，你先下去吧。”晏婉知道他有話要說，遣退了康姝。

房中只剩下兩人。

晏婉在他開口前，先一步開了口：“大人是不是為綠衣脫籍的事情而來？”這在程序上屬于先斬後奏。

晏婉心裏明白：“程序不對便永遠不對。”堵住他的責備，說他的話，讓他無話可說。

聞淵看她一眼，确實沒有說話。好似默認。

晏婉道：“我明白。但請大人見諒。”

“我只是想把人放在前面，讓她們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能不受搓磨的脫卻舊籍并非易事，若非如此，晏婉也不願觸到他的逆鱗。

聞淵輕側眉峰，見她開口便談此事，亦公事公辦開口道：“無籍滞留，別人會如何看待她們？”舊籍雖已脫卻，可這般先斬後奏，後續的新籍定然難辦。到時若成了無籍人口，只怕留下了也只會徒增非議。

晏婉一聽便不高興地蹙了眉。又是別人怎麽看。這難免會令她想起上次他對自己的斥責。

一下子便有點壓住不火。她病了，他淡漠的像陌生人便罷了。開口第一句話，竟又是質問。

晏婉正好覺得上次沒有發揮好，索性借這次将這個話題說得更加清楚。

“何必在意別人的目光？”晏婉抿唇，執拗勁兒上來了。

“人只活一世。別人的目光有如關山蜀道，險之又險，一旦選擇承受，心就會多出一重沉重的負擔。”

“人之所以活得痛苦，根源就在于被世俗的眼光所綁架，在別人的眼光中修自己。”那只會越來越不快樂，越來越無法喘息。

前世晏婉便是這樣憋屈了一輩子。為證明自己不是流言所說的那樣，不惜剖出心血捧給人看，最後孤寂寂死在了花一樣的年華裏。

直到有了重來的機會，晏婉才意識到，做人便要做到盡處。

是她驽鈍，做賢妻做淑女做德容領袖，就是沒有好好做過人。

因此綠衣這些想重獲新生的姑娘，讓晏婉産生了物傷其類的感受。前世若有人這樣拉她一把，或許不至于郁郁如此。

想起這些，難免唏噓。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晏婉壓了壓眼眶裏泛起的濕潤。

她若不做，誰還會來管這些被生活搓磨的姑娘呢？

不想落淚，卻偏偏又掩蓋不住那一點波動，微微紅了眼眶。

她掩蓋自己的樣子實在笨拙。聞淵看着她這副模樣，略過了對程序對不對的争執。

默了下，就着她的話題道：“人海攘攘，前路茫茫，總有荊棘在側。”放緩了些語調。

“郡主可知，在這荊棘路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不顧他人目光。”

就像她依然會因為他對她的看法而惱怒一樣。“能做到的，是達者。但不是每個生命都能成為達者。”

“人微言輕，微言卻可以成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當這些常人做不到的時候，就不該将她們推到風浪中。”

聞淵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稍事停頓，拿出已經辦理妥當的一沓文書。

不願回京的這些姑娘，在晏婉為她們脫卻了舊籍的基礎上，聞淵又要來了京中官宦的放人書，且重新為她們辦理好了新的戶籍。

晏婉接過文書，耳邊響起聞淵清淡卻有力的話語。“為官者，便是要殚精竭慮，最大程度保全每個做不到的人。”

同為擔荷之身，各有擾攘之累。聞淵亦願天下百姓都可以好好地活。

兩人做法殊途，最終的追尋卻為同歸。

晏婉一時無言。是啊，她也是用盡了一生，才有了超脫的勇氣。沉默立于房中。

聞淵看向她，她垂着腦袋，像朵被雨欺的花。

聞淵一只手垂于身後，開口道：“此案結後，一同返京。”算是定了音。

晏婉沒再反駁，摩挲着戶籍文書，擡眸看他。

前世令她欣賞迷戀的，不就是他這一點嗎？

思量了又思量，半晌，決定試一試。道：“還有一事。”

從袖口拿出揉捏許久的文書，遞了過去。

聞淵接過後展開，而後合上。

清冷視線朝晏婉看了過來。蹙起了眉，審視她許久。

晏婉心裏嘆口氣。他果然不喜。

又想，無所謂，反正他不喜她也做了。

門外響起腳步聲。

聞淵瞟一眼，是奇安。

康姝攔了他，兩人不知在争執些什麽。只聽康姝突然激動道：“表姑娘醒不醒，關郡主何事？”

“你莫要在此亂嚼舌頭。”聲音明顯不悅。

此時房內正在寂靜，門口兩人聲音不大不小，被晏婉和聞淵聽得一清二楚。

晏婉一怔，向門口望去。

聞淵闊步門前，推開了房門。

離去前，側首回了一聲：“好。”

而後撩衣出去。奇安本欲沖康姝回嘴，見聞淵出來了，便做了罷。

“表姑娘”三個字将晏婉拉回現實。犯了一場病，忙了綠衣的事情，竟連此都忘到後面去了。

抑或是人心本就不願記起令自己不快的事。

晏婉的心頭沉沉。

閥口一打開，前世的紛紛記憶湧了上來。

晏婉必須對自己坦誠：不管重生幾次，她确實都無法平靜地看着他和她在一起。

這是她前世至死都未得到的真相，也是人之常存的不甘之心。怎會輕易就撫平忘卻？

雖是重生一世，可對于晏婉來說，當初她的重生畢竟只有一夕之間便重新睜了眼。

于是追步門口，喚了聲：“大人。”

聞淵腳步微頓，欲回身。

只聽晏婉道：“晏婉仍需靜養。”

聞淵欲停的腳步幾不可察覺地僵滞一下，微一點頭。

知道他已明白，晏婉頓了下，垂禮道：“就不送大人了。”

聞淵未再停留，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二人心知肚明，這是繼續分房而居的意思。

既不能全然平靜，就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

待出了府，聞淵一面乘上馬車，一面将文書遞與奇安：“吩咐下去。”

奇安好奇地接過一瞧，不解道：“大人不是早就吩咐過了，杭城以後改種桑樹、棉花。”

“縣田那邊都已經在着手了，何苦今日又特地下令再囑咐一遍？”

“那望安寺還能不聽總令不成。”嘀嘀咕咕個沒完。

看到文書後面，又瞪大了眼，“什麽？望安寺周遭的土地，由那些被‘饒州軍’擄走過的姑娘負責？！”

“這，這……”奇安想說這不合律法，又一想，好像也沒有。手續齊全，并且采桑養蠶本就多是婦人事。

如此一來，望安寺也能重燃生機，不至于變為荒廢之所。

撓撓腦袋，看向聞淵，“這……”一連幾個語氣不同的“這”，卻沒“這”出個所以然來。

聞淵于馬車上端坐好，終于側眉望了他一眼，“‘這’什麽？”些許不耐。

奇安收好文書，“沒什麽。”閉上嘴搖搖頭。他看得出聞淵心情并不善。

聞淵收回視線，不鹹不淡阖了眼：“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安靜坐車。

果然還是得了這一句。奇安趁他閉眼，耷拉着眉張牙舞爪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