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信
信
聞淵正沉眉看着晏婉。聽到這句才猛然回過頭來,審視屈花螢。
屈花螢緩緩掀起袖子,腕上一塊青紅疤痕,再往上卷起些,露出一點朱砂。
聞淵避開,目視松柏。
“子淵哥哥……若非為了上京應約,螢兒也不必遭此一劫了。”屈花螢撫了撫手腕,很快卷下了衣袖。
她話語說得婉轉,個中意思卻令在場衆人個個聽得明白。
手腕上被決然刮下的血雀刺青痕跡在提醒着聞淵:這是為你。
露出那一點朱砂是在表明,雖然遭此一劫,可她還是守住了要留給聞淵的清白。
這一番恩情并重的剖白,将聞淵架到了避無可避的境地。
衆人一霎無言,望向聞淵。
聞淵仿若未聞,将視線落到晏婉臉頰。
晏婉端着冷硬,撇開頭。
“郡主。”康姝拎着一雙小羊毫綢花靴匆匆趕了過來。
先前晏婉着急出門,只穿一雙單季繡鞋便出來了,難以禦寒,不宜久行久立。
康姝返回去拿綢花靴,眼下方趕過來。
“……這是怎麽了?”晏婉抗拒防備的姿态令康姝察覺出不對,問道。
無人回答。
綠衣張了張口:“康姝姐姐……”左右看看,也為難不知該怎麽解釋。
繡鞋已被晨露打濕了大半,貼在晏婉小巧玲珑的腳面。勾勒出一截琥珀般曼妙的小小足弓。
聞淵皺了眉,直接沉聲吩咐:“回去換鞋。”
晏婉冷一聲。轉身往旁邊月亭耳房。
聞淵微一沉唇角,跟了過去。
屈花螢盈盈兩步,也跟在了後面。
晏婉住了腳,掃視過來。
屈花螢連忙小退兩步,垂首,關切望向晏婉足尖,謙順道:“嫂嫂,您這多涼啊,別硬撐着。”
挪步過來,擡起纖纖手,從康姝手中自然接下了綢花靴。
康姝沒有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一個愣怔,靴子便被她輕輕巧巧拎走了。
屈花螢屈身,盈盈跪于晏婉身前,遞上綢花靴道:“不合适的,就換了吧。”擡眸,一臉心疼地微蹙起眉。
康姝一把奪過靴子。
“表姑娘說什麽?”難掩惡心之意。
屈花螢話中有話,康姝這種慣于跟各色女使婆子打交道的老手,怎會聽不出。當即變了臉色,沉下面龐。
“康姝。”晏婉嚴厲喚了一聲。
康姝以為晏婉要制止她,蹙起眉道:“郡主,她……”
“扔了。”晏婉冷冷下令。
“什麽?”康姝微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好。”
燃起氣勢,拎着這雙被屈花螢碰過的綢花靴,當面從月亭窗扔了出去。
扔得遠遠的,幹淨利落。
晏婉掀了掀眼皮,道:“回房。”
杭州這一趟,她的病治好了,王奇謀也找到了。本就該如此的結果,還在這裏與他們糾纏做什麽?
平白地跌份兒。
頭也不回地,徒留給衆人一席端雅背影,回了房。
朦胧如月的背影一轉,消失在冬竹掩映處。
聞淵收回視線,沉默,而後沉聲遣退了其他人。
望向屈花螢,側身負手,道:“且留片刻。”
……
回去之後,康姝開始翻箱倒櫃。
凫靥裘,月白紗,湘黃繡蝶绫……各色珠玉首飾,擺了整整一妝臺。
她拿起這些一一在晏婉身前比對着,耳提面命道:“郡主,這次您可得聽奴婢的。”一臉嚴肅。
“不能再這麽素下去了。”康姝選好一身行頭,給晏婉裝扮起來。
秋香色銀狐比肩小襖,杏兒绫棉裙,排扣皆彩蝶嵌玉,頭上挽一髻天香仙女髻,眉間點朱,尾峰溫潤圓弧處微微挑起,貼上晶瑩箔片,白皙頸間帶一寶珠燦爛的璎珞。
眼同水杏,香蘭點漆,既典雅華貴,又襯出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女活潑嬌俏。
康姝下了功夫,滿意地點點頭。
晏婉卻無心他顧,任由康姝拾掇着,手上不停,肅容寫下一紙帛紗。
康姝裝扮完,晏婉正好擱筆。
待字跡烘幹,晏婉吩咐道:“将此信寄給父親。”
康姝接了信,晏婉又切切囑咐一句:“走咱們的信道。”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聞淵。
康姝應下,将信收好,道:“一會兒姑娘們就來了。”
“奴婢過去接引,正好去趟掌圜院。”
聽聞巡按禦史大人和夫人快要離杭,在綠衣的牽線下,這些被解救的姑娘,要來拜謝晏婉。
康姝一面記着這事,一面不忘操心其他,忍不住提醒一句:“依奴婢看,那表姑娘可不是個好打發的。”
她聽府裏下人說,晏婉走後,郡馬爺遣退了其他人等,獨留下屈花螢,二人在月亭待了許久。
屈花螢養病之處就被安置在掌圜院側角。康姝準備趁此去打聽打聽到底什麽情況。
晏婉擱筆的手沉了一下,道:“不必。”
起身,收起墨盒,直接定下:“收拾好東西,明日啓程。”
康姝應是,連忙上前接過晏婉手中的活。
“郡主手怎的恁涼!”晏婉手心涼沁沁的,康姝自責。只顧着裝扮,忘記給房中銅香爐添炭火了。
晏婉一向怕冷。想到今晚,康姝暗暗思量,房內要燒得熱熱的才行。
姑娘們拿來了許多謝恩的鮮花瓜果,裝點的房中清香四溢。
府中小厮來報,聞淵晌午晚上皆不在府中用膳,康姝聽了直皺眉。她去了趟掌圜院,結果院中也無人,她什麽消息都沒打探到,只得無功而返。
晏婉卻一派淡然,自在将姑娘們多留了半晌,直聊到天已暮方才放人回去。
晏婉喚康姝幫忙卸下繁妝,準備歇息。
一會兒,覺得頭上輕了又重,擡眼望向銅鏡一瞧,竟是康姝又給她妝了精致的晚妝。
康姝将早已備好的燕居服幫她換上。月白绫紗,袒肩狐絨披,輕薄透體,朦胧綽約,烏發堪堪懸垂于明肌雪。
“……康姝。”晏婉撫手在半露的胸口,不明其意。
康姝卻不解釋,垂下眼先一步道:“奴婢再去拿些銀絲炭。”福了福身便趕緊退下了。
晏婉嘆口氣,拔下頭上流光釵子,一頭鴉鴉烏發傾瀉下來。
約莫是康姝怕她着涼,已提前将房中燒得熱烘烘的。
熱氣缭繞,房內沒了說話人,一時寂靜下來。
晏婉裹了裹狐絨披,打開窗透透心氣。
天邊月好似盈盈可握的一抹,月色傾瀉,照在晏婉推窗的青蔥指尖,也照在聞淵寬闊的肩頭。
只見他披着一席夜色進了院子。
晏婉蹙眉。這個康姝,竟是去把他叫來了。
聞淵擡手,欲叩門。
晏婉一下站直了身子,肅一聲:“站着。”聲音不大不小,卻是不許他進。
嬌聲從窗前飄落,聞淵淡淡擡頭,視線穿過茫茫夜色,映在兩人的眼裏。
片刻,聞淵君子留風般垂下了手。
晏婉端起郡主姿态,撇開眼,語調平平淡淡:“有什麽事,外面說。”
聞淵視線落在她狐絨披肩中露出隐約半肩上,肌膚勝雪,在月光照耀下暈成一圈兒圓潤的奶白。
微垂下眼睑,不易察覺地皺了眉。“外面風冷。”簡淡一句。
夜風從窗中溜進,環繞在晏婉身旁。和房中熱氣糾纏到一起,令周遭氣息也染上了冷色。
晏婉伸出一截玉手,回道:“既如此,大人不如回去。”眼皮也不擡地,冷着面,“砰”一聲關了窗。
幽雲掩映,月光灑落不定,似乎也在嘆息不已。
聞淵夜中獨立。眉峰沉沉。
“郡馬爺?”康姝端着一盆銀絲炭火,進了院。
看清直挺挺立在窗下的人影後,連忙招呼:“郡馬爺怎麽在外面站着?夜冷,還是進屋吧!”擱下炭火,殷勤張羅着。
她今日費了好一番功夫将晏婉妝扮的如此嬌媚,目的便是為了今晚。
白日聞淵不在府中,康姝就想着晚上再去尋個機會把他請來,讓兩人當面把話說清。總歸是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
怕晏婉凍着,康姝先去拿了銀絲炭,沒想到還不等她去奇安那邊遞話,聞淵就已經過來了。
聞淵沒吭聲,淡淡瞥一眼,窗前影影綽綽一抹冷淡倩影。像有感應似的,在他看過來時,倩影微微垂首,熄了窗邊燭。
連影子也不給他。
聞淵收了視線,抿下唇角,道:“不必,書房有事。”冷冷清清。
然後頭也不回的,闊步出了院子。
康姝說什麽,晏婉聽不真切。
可聞淵就在她窗下,他的話晏婉聽了個一清二楚。
重重合上妝奁。書房有事,還能是什麽事。
他最擅長的不就是把表妹藏在書房。
要不就是寫折子,彈劾父親的折子。
總歸哪一件都是晦氣。
沉沉垂下眼簾。
“郡主,剛剛郡馬爺……”康姝匆匆進了屋,開口。
晏婉截斷,拿出信符遞上,岔開話題道:“信今晚就寄。”
又緊跟一句:“閑雜人等一概屏退。”她要清淨清淨。
此言一出,康姝只好住了嘴。出去寄信。
待康姝寄完信回來,一到院口便愣住了。
“你們這是……”詫異趨步過來。
幾個剛到院口的仆從被叫住了,放下手中物什,行禮。
晏婉聽得些許嘈雜,支起耳朵靜了靜。
間隔太遠,只最後模模糊糊聽得康姝道:“行了,知道了,擱這兒吧。”
康姝看一眼房中,遣退了一衆仆從。
晏婉心情不好,就不讓他們進去招眼煩了。
康姝自己将物什一一拿進屋去。
一對白玉帶沁色圓雕卧兔,一個纏枝香蘭翠葉熏爐,一條繡竹雅淡巾帼綢帶。
還有一盆紅蘿銀絲炭。
銀絲炭本就無霜無煙,不易熄滅,只是難燃些。加了紅蘿更能大大提高品質,火力猛,取暖快且足,只是制作十分不易,一冬也就能得三兩車,僅在京中有售。
“郡主,這些是郡馬爺那邊送來的。”康姝利落清點着物品,解釋一句。
紅蘿銀絲炭從京中運到這裏,怎麽也得需要兩三日船程。再加上信息傳遞往來所耗費的時間,算起來,應該是望安寺那日便吩咐下了。
康姝錯過了早晨因為婚約、彈劾而兩人對峙的那一節。
眼下還覺得只是因為屈花螢的出現,才導致了晏婉和聞淵二人的冷戰。一整天都在動心思量着要不要勸一嘴。
白玉帶沁色圓雕卧兔精致小巧,剛好一握,置于掌中,十分圓潤可喜。
晏婉一見便拿了起來,本來正在手中摩挲玩賞,一聽康姝這話,立刻放下了。
掏出手絹擦擦手,冷臉道:“扔了。”再不看這些物什一眼。
康姝:“……都扔了?”
晏婉毫不猶豫:“全都扔了。”
康姝得令,苦着眉,将東西重新拿回院中,吩咐老仆全部扔到府外渣鬥。
老仆心裏可惜着,但主子的東西,扔了也是不敢貪的,只得一路叨叨着:“可惜可惜。”
奇安回府,正撞見這老仆大晚上往往複複唠叨不停,好奇地停住腳,仔細瞅了瞅。
大概搞清楚了狀況,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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