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去

出去

幽幽月色撫着銀河,灑向大地的夜光也好似銀河水傾瀉直落,透着深幽。

夜色如水,一盞明亮的燈火在深幽黑夜中點出熠熠搖曳的光亮。

那是聞淵書房燃着的燈燭。他在等消息。

奇安到書房門口,站定,望望天上銀月,低頭,搭上房門,推開來。

“明日回京的事宜都準備好了。”

得到了畫船明日啓程的消息後,聞淵便吩咐其他船只于明日一同啓程。奇安順勢過去安排,一切妥當後,到聞淵這裏彙報情況。

“……人找到了嗎?”聞淵問。

奇安搖搖頭,神色鄭重。

饒州軍到處擄人,聞淵先前猜測,檀閣老的孫女可能就是這樣被他們稀裏糊塗地擄去了。

可清點過後,卻發現京中下落不明的女眷,只要是報過案的那些,無一人在此處。

聞淵沉默。“先不要告訴先生。”

囑咐一句:“繼續找。”

奇安:“都繼續找?”

聞淵半垂下眼簾,旋着茶杯沿的指尖停了停,道:“都繼續找。”

奇安領命,卻沒有立刻退下。

而是從懷中摸索出一則信箋,遞與聞淵。

聞淵看他一眼,接過。略一披覽,收信,皺起眉。

“跪下。”肅容,厲聲出言。

奇安不言語,抿了抿唇,跪下。渾身卻寫着不服氣。

聞淵看向他,緊鎖眉峰:“這種手段,怎可用在無辜人身上?”

這信箋是一紙帛紗寫就的,帶着熟悉的幽蘭香氣。

奇安私自攔截了晏婉寫給父親的家信。用窺透法将信符揭開,這樣既可查看內容,又極易掩蓋痕跡。這還是先前辦理京郊采花案時,在那采花大盜身上學的手法。

“你覺得她無辜?”奇安不以為然地擡首,反問。

聞淵望他片刻,藏着怒的眉尖浮上一絲不易察覺地隐憂:“奇安,夜路可走,但不可多走。”

暗世裏,最大的變數是人心。不止是他人之心,亦是自己。黑暗裏孕育着新的白日,可也環繞着深淵的氣息。暗夜行舟,須道心如一,慎之又慎。

人對至親有徇私之情是人之本性,說到底,晏婉和晏瀾都是血緣至親。奇安擔心彈劾的消息傳出,鎮國公會提前準備脫身策略,這才私自攔截了信箋。

奇安截信有他的考量,可卻做得太坦然。

聞淵忡忡凝視着他。

奇安卻也忡忡凝視着聞淵。

“大人所言,奇安明白。”頓了下。

接着道:“願奇安所言,大人亦能明白。”俯首後退下,自去領罰。

奇安退下後,聞淵望向閃爍不定的燭火,垂眸。将燈花挑得更亮些,起了身。

……

海上。

碧藍無垠的海面一片鏡磨,舉目望不到邊,在極遠處與棉雲藍天相連。雲天中一抹紅日從日中漸漸下落,像被這海波熔化的金麟火焰。

越接近日暮,無邊的海越躁動。浪濤逐層大了起來,海底洶湧着吞日的狂歡。

回京的船只一共有三艘。

一艘押解杭州赈災銀消失一案的所有要犯;一艘承載被這些要犯擄走的受害者,也就是願意選擇回京的姑娘們;另一艘便是晏婉的畫船。

将要犯一一清點關押好,奇安叼根茅草躺在甲板上看落日。

随船侍衛們忙忙碌碌,安頓着帶回京的其他所屬物品。

奇安從腦袋枕頭下伸出一只手臂,扯出其中一則繪着德印祥雲的卷軸,好奇道:“這是何物?”看着眼生。

侍衛忙停了腳,回禀:“這是昨夜禦史大人所寫,恐為朝堂要務,屬下不敢私窺。”他們只是在聞淵書房收拾東西時,将卷軸小心收起了,并不敢私自展開窺看。

“哦?”奇安好奇,扔了茅草,将德印祥雲卷軸扯開一條小縫,眯眼瞧瞧。

然後“啧”一聲,松了手。重新躺下望天,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打發道:“收起來吧。”

海波熔化的金麟火焰同樣照耀在這邊的畫船。

不過船上情形就沒有奇安那麽悠閑了。

啓程已有大半日,眼見着就要駛出杭城海界了,左右都不見聞淵身影。

康姝不由得憂心:“難道是去表姑娘那兒了?”遙望後面并行的兩艘船只,自個兒喃喃懷疑。昨晚眼見着二人不歡而散,康姝很難不挂心。

晏婉卻是顧不上想別的。雖已提前備好了暈船藥貼,但還是抵不住海上日暮時分的風浪颠簸。

胃裏湧上一陣一陣的難受。

“郡主先在這兒靠會兒,奴婢這就去煎藥。”康姝扶着晏婉坐下,靠在船艙較為安穩的一角。

拿了藥,準備去艙中後廚。

簾子掀開,聞淵裹挾着一陣海風走了進來。

人在難受的時候,身體的感知力會變得更加敏銳。

晏婉敏銳地感受到了海風不同于其他的強勢氣息。有風的味道,卻不是輕盈飄逸的,它鹹濕猛烈,像擱淺的魚,像化成一灘水的水母,帶着鯨落後被萬物吞食的味道。

晏婉胃裏愈發受不住。

聞淵立于船艙,淡淡瞥一眼,對康姝道:“後廚煎了藥。”示意康姝去一趟。康姝明白其意,前去查看。

回京後赈災銀消失一案便要塵埃落定,再難翻騰。聞淵怕這些要犯死到臨頭選擇铤而走險,故一直在押解要犯的那條船上盯着。

待諸方面無誤了,看到日暮下海波洶湧起來,颠簸震蕩,方匆匆移舟趕來畫船這邊。

晏婉想叫住康姝,剛一開口,一陣嘔吐感泛了上來,只得趕緊低下頭,緊抿唇角,縮緊身子。

她在角落抱膝縮成一個團團。就像一掌可握的盈盈,松軟纖弱。

聞淵見狀,傾身過去,擡手。略一遲疑,落在了她的後背。緩緩在她後背拍了拍。

這一拍,令得晏婉倏地抓緊衣袖,頭皮發麻,齒縫擠出低低兩個字:“別拍。”越拍反而越想吐。

聲音厲色急促。聞淵的手滞在半空。

眉尖不着痕跡地動了一下,欲背回手。

落到半側,卡住了。

垂下眼簾,發現他的一角衣袖被晏婉死死抓在了手裏,形成了手臂擡不起放不下的尴尬境地。

默了下,只得若無其事地俯了身,任她抓着。她發心的絨絨拂在鼻尖,聞淵微微屏息,挺直脊背拉開點距離。

冷冽的松香襲來,侵占了海風鹹腥的氣息,直沖腦門的這一陣嘔感被壓了下去。

晏婉腦子清明了許多,一怔,才意識到聞淵靠在身邊。

視線對上,還帶着些懵怔。點漆眸子染了層濛濛水霧,絲絲縷縷,好像被誰用手揉搓欺負了一把似的。濃處似雲朵酒,淡處如袅袅夢。

聞淵視線移開,下落到她抓着的衣袖處。

晏婉的視線被他的帶走,也随之落到了衣袖處。

猛然醒過來,原來自己誤抓了他的衣袖,把他牽扯住了。

衣袖上還是那只熟悉地白鶴,翩然欲飛的脖頸再度被她死死捏住。

聞淵蹙了蹙眉。這纖纖小手看起來綿軟無骨,酥酥柔柔,卻每次都能将他衣裳拉扯的狼狽淩亂。實在該治一治。

晏婉松了手,綢緞果然留下一堆大大的褶皺印子。

聞淵看一眼,沒作聲。默了一會兒,淡一句:“好些了嗎?”

晏婉不理會,只是坐直了身子,離他遠遠的。

冷冷道:“大人怎麽在這條船?”

聞淵看到了,微微蹙眉。不答反問:“我應該在哪條船?”

晏婉仍未理會。仔細理着自己團出細小褶皺的衣擺袖角。無視了他的問話。

艙內一時寂靜下來。

聞淵瞟一眼她整潔的袖角,再看一眼自己袖角那皺巴不堪的大大褶子。眉峰不由得皺了皺。

瞧她片刻,索性一手背于身後,眼不見算了。

同時也眼不見了她的無視。

耐着性子,重新開了口:“那日她所言……”思量下,鄭重切入話題。

晏婉擡眸,聽他語氣肅穆,以為或許是要談父親的事,便不由得問了句:“誰?”

聞淵停了下,抿唇:“……屈表妹。”側了側眉,瞧她。

“……”晏婉冷了臉:“出去。”

也是,他怎麽可能和自己說朝堂的事。

“出去。”晏婉厭煩道:“別什麽阿貓阿狗都拿到我眼前。”

望向她端起的郡主姿态和不客氣的冷硬話語,聞淵壓了壓眉尖。

沉默一會兒,道:“好。”

聞淵垂眸。見她圓潤的額角剛到他的下巴颏,像個松軟的奶沙包。

忍不住補了一句:“這是你說的。”

晏婉瞧他還沒走,擡起眉頭,腦袋正對上他下巴颏冷硬的線條。

意識到身高上他對她壓制性的差距後,晏婉撇開頭,徑直走向旁邊艙門。

推開,做出送客姿态,“不知道說什麽話就別說。”

“出去。”直言攆人。

大浪襲來,偏偏船身于此時一個猛然颠簸。

晏婉身姿不穩,向前一個踉跄。聞淵擡手,攬住了她。

想吐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晏婉腦袋垂下,壓着胃裏的翻騰。

拉開了距離,閉上眼,堅持道:“……出去。”

聞淵低頭,見她面色慘白,着實不好受的樣子。

不知怎的,後面的話便開不了口了。

直到船只抵達京都海港,這一程,兩人都未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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