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澀

離杭船只到達京外碼頭時,天色已黑。

隆冬,夜有宵禁,城門大閉。

為穩妥起見,一行人決定在碼頭暫留一夜,第二日清晨再入城。

船靠在碼頭,停得穩穩當當。因了這有押解要犯的船只,碼頭處謹慎屏退了其他人等。只有随行侍衛輪流值夜。

晏婉睡了大半晌。

行船這幾日按時吃藥,人逐漸好受了許多。船停下,晏婉起身披上了狐絨一裹圓。

“康姝,外面落雪了。”晏婉收回探到窗外的藕臂,沖康姝展開手掌。

京都的城門入眼遙遙可見。馬上可以回家了,好像所有的煩惱都可以任它們留在遠離家鄉的杭州,全部甩掉。

心中一陣松快,晏婉接了窗外雪花向康姝展示。

白皙掌心上幾朵鵝絨雪花。

雪花全由小冰花組成的,每朵都有六個淩淩的角,一進到暖酥酥的室內,便像山蘇花一樣綻開了層層窈窕,而後飄飄乎如仙子般不見。

晏婉裹了裹蓬衣,鼓起了好興致地起身道:“走,出去瞧瞧。”

康姝忙吩咐羅天暗中保護着。

雪落越來越密,在空中無休止地散落着,追逐流轉,飄下時點塵不驚,如輕煙玲珑。

晏婉踏上碼頭平臺,心情愈發好了起來。拂了拂衣上落雪,像杏花紛紛萦繞身旁,吹了滿頭。

不由得笑着道:“康姝,回家真好。”她已接到了晏瀾的來信,父親兩日後便會抵京。

想到王奇謀也馬上可見,調整着心緒輕松起來。

碼頭風燈照出簌簌晶瑩,将平臺上踏雪的人影兒拖得婉轉悠長。

另一艘船甲高欄處,簡窗燃燭,昏黃燭光零星躍動于一張案幾。案幾清簡,只一壺溫酒,一盤星棋。

聞淵端坐于案幾前,手執一顆棋子,卻遲遲未落。

窗外飄進的雪花纏繞在他指尖,牽着他的目光透過雪窗,遙遙落在了碼頭風燈下。

晏婉在雪中捉住一只來碼頭偷魚的小野貓。

一串梅花形狀的小腳印,到了她跟前變成了淩亂了一團。

小野貓掙紮不過,被她纖手一把撈起,抱在了懷裏。

貓爪子不老實地抵抗,在她胸前一陣扒拉。

晏婉撲哧笑了。掌心捏住它的兩條前爪,低頭蹭蹭它腦袋軟毛道:“原來是只愛吃柿子的小貓奴。”

唇一抿,一個盈盈的淺笑。微垂眼眸,眉黛溫婉,眉梢輕輕挑起,眼裏閃着光。

烏黑的秀發輕輕垂落在頸側,順着她低下的頭顱遮住了半邊的臉龐。朦胧隐約,直教人想撥開,瞧個清楚。

可惜雪地不似池水,不能照出驚鴻。

聞淵收了視線,落子。

夜寂靜,螢螢對話微聲入了他耳。

“郡主,您怎知這小淘氣愛吃柿子呀?”康姝逗弄着小貓,問道。

晏婉笑笑,悄悄回她:“你瞧。”見左右無人,微敞懷,示意康姝看向她懷中。

聞淵凝着棋盤,遲疑下,也擡眼,看了過去。

小野貓窩在晏婉懷中,爪子被捉住,還不停地張嘴撕咬試圖掙脫。不輕不重地攻擊全落在了晏婉鼓酥酥的胸脯上。

“小貓吃柿子——澀咪咪。”戳戳貓頭,下了定論:“你瞧它,不就是一只色咪咪。”

微聲被捉到,聞淵眉尖一挑,唇角不易察覺地跟着牽扯下。

康姝愣了幾愣。品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晏婉是在拿歇後語打趣,也跟着笑了起來。

晏婉撓撓小野貓下巴,試圖将它腦袋從酥軟胸口挪走。

聞淵輕牽唇角瞧着,眼底也仿佛被這濛濛落雪染上一層松軟。但轉瞬,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視線落在何處,立刻蹙眉,撇開了眼。

非禮勿視。

指節收緊,捏住酒杯。

非禮勿視——

可是此禮非彼禮,既為夫妻,應遵循的便該是夫妻之禮。

聞淵端起酒杯輕啜一口,垂眸片刻,又将視線投了過去。

晏婉一聲驚呼,俯下身子。

這野貓實在野性難馴,趁她一個不注意,溜了下去。在雪地左右騰閃蹦跶幾下,隐入夜色不見了。

晏婉追了兩步,停下了。

“郡主,要抓回來嗎?”康姝見晏婉可惜,跟上問道。雖然貓影難尋,但可以遣羅天幫忙去抓。

晏婉拍拍身上雪,道:“随它去吧。”

它既想逃,就一定有它自己栖身的地方,不必憂心四處流浪。加之眼下不是個好時機,即便抓回來了,她最近也沒有好地方可養。

準備重新拾起手爐,才發現,随着剛才一番折騰,手爐被打翻,掃到平臺邊上去了。

“我來。”康姝制止晏婉,要過來撿起。

晏婉起身,一裹圓底端絨絨的狐呢拂到了本就搖搖欲傾的手爐,手爐打個轉兒,毫不留情的墜入了海中。

“噗通”一聲,濺起一朵水旋花,接着便沉底不見了。

晏婉眨眨眼,無辜地瞧向康姝。康姝停了腳,噗嗤一聲笑了。

“罷了罷了,是這勞什子沒福氣。”康姝笑着寬慰道:“一會兒再請羅副将送個新的過來。”

“外面冷,咱們回吧。”沒了手爐,更難禦寒了,康姝順勢勸道。

晏婉“嗯”一聲,乖乖挪着小步回船上。

除了剛才小野貓留下的那串梅花,雪地上又漸漸多了一串幽蘭小痕,綻于幽篁般曼妙。

“大人,該交班了。”前來輪值的侍衛打斷了聞淵的凝思。

人影兒漸漸不見,聞淵卷下船簾。起身。

行至門口,又頓下腳步,側身吩咐一句。

晏婉回了船艙,艙內熱烘烘的。

溫差令她頭上殘留的落雪極速融化,微微潤濕了鬓端。

晏婉解下了一裹圓,将桌上的手爐抱在懷中。

“羅副将真是粗中有細。”康姝将一裹圓收起,吩咐了燒熱水,道:“手爐這般快地就備好了。”不僅溫度适宜,外面還罩了一層精致的爐衣。

爐衣用的盤紋羽線绉,上面繡着一叢修竹,繡出掩映處點綴着幾朵素淨天仙蘭。雅致可愛,幽趣有加。

晏婉摩挲了下,手感暄和,大小适宜,比先前用慣了的那個還要順手些。

當下便彎了眉黛豪氣道:“羅副将辦事妥當,賞。”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下面來報,熱水已經燒好送到門口了。

裏面還加了祛寒的生姜、艾葉、威靈仙,又添以玫瑰奶沙去其味。思慮周到,行動又快,康姝不由得笑道:“郡主說得對,确實該賞。”

一番熱騰騰的梳洗過後,晏婉安然入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暖陽高照。

柔光透過厚厚雲層,灑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也照在了晏婉神采奕奕的面龐上。

她坐上了進城的馬車。

終于回家了,家就是可以隔絕一切的最好的庇護。

晏婉眸子晶亮,氣色紅潤飽滿。

聞淵淡淡收回視線,落座在她身側。

晏婉掀開車簾一路向外瞧着。離京月餘,還怪想念的。

進城後,想了想,又放下了簾子。

京中有關她的流言蜚語甚多,還是不聽了。

簾子一放下,人就開始無聊起來。

小小車廂,狹窄逼仄,很難不去注意同坐的人。

晏婉視線落在了聞淵身前的矮幾上。

一愣,低頭瞧瞧。

幾上擱置着聞淵的手爐。手爐由盤紋羽線绉的爐衣包裹,上面繡着一叢修竹,繡出掩映處點綴着幾朵素淨天仙蘭。

晏婉反複對比自己懷中那只,發現這兩只爐衣确乎一模一樣。不由得皺眉:“這個…… ”

聞淵視線瞥了過來。明白了她的疑問後,淡淡道:“你若喜歡,府中還有。”沒什麽大不了的語調。

官宦人家都有專門供應府上用品的老商戶。看來這不過是禦史府慣用的爐衣罷了。

晏婉噤聲坐穩了身子。等回去就換掉。

廂內靜了會兒,聞淵突然開了口,道:“有其他需要,只管吩咐下去。”

這話來得突兀,晏婉忍不住瞧他一眼,一時摸不清他這句話的頭腦。不過也懶得多想,腦子裏琢磨着去見王奇謀的事。留下男主知道兩日後會搬出禦史府的口風。

聞淵卻看了過來,緩緩道:“……她要暫住禦史府。”

拿捏着語調分寸,視線落到晏婉臉上。

“誰?”晏婉心思不在這兒,這次是真沒反應過來,因此随口問道。

聞淵抿下唇,額角跳了跳。

觀察了她好一會兒臉色,開口道:“……屈姑娘。”這次倒是知道換個客氣有距離的稱呼了。

晏婉一愣,馬上平靜下來。

“哦。”沒什麽波瀾地應了一聲。前世就發生過的事,她早料到了。

先前那般憤懑,不過是為前世咽下的委屈尋一個出口。既然發洩過了,也挽回不了了,這會兒也就沒什麽可驚奇的。敷衍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畢竟她還有鎮國公府的家,有父親,有以後的籌謀。

聞淵瞧她,只見她神色淡淡,似乎真的不在意。

心下松口氣,但又升起了一絲莫名古怪的感覺。就好像原本怕她鬧,但她不鬧了,心裏又有哪裏總覺得不對勁。

還在思索間,只聽晏婉順勢提出:“我想先去見王奇謀。”就不跟他一起回禦史府了。

聞淵一愣,很快跟上這個話題。“……好。”微微颔首應下。

垂眸整理衣袖。這是他先前就應下的。手續都已經辦妥,沒什麽好拒絕的。

這麽快就可以見到王奇謀,晏婉一下期待起來。捧了手爐,認真端坐在矮幾前,思考着一會兒應該怎麽措辭。

人一下老實正經起來。聞淵瞧她一眼。閉了目,坐車。

漆花馬車在京道一路通行,很快就到了三法司門口。

要犯已經一早便被三法司接到了诏獄。

馬車停穩後,晏婉提着裙擺踩上車凳下車。

冷風從車簾掀開處灌入,人影兒即将消失在車簾之際,聞淵忍不住睜了眼。

冷不丁問一句:“你要見他做什麽?”

晏婉一愣,一手提着裙擺,一手掀着車簾,回身。

聞淵一向極有邊界分寸,更沒興趣理會她的私事。此般突然發問,她一下沒反應過來。

幾次三番想見一個利用過她的人。

男人。

即便是出于夫妻之禮,他也有權過問一聲。

但晏婉臉上的錯愕,令聞淵皺了眉。問完,便覺不該。

直接冷淡轉回頭,晾下這個話題,吩咐前面:“走吧。”

擡手下了車簾。閉目,無聲催促馬車向前。

視線被冷冷落下的車簾隔斷,晏婉調整片刻,在攙扶下利落下了車。

馬車揚塵而去。

晏婉回身,擡頭望向三法司玄朱色扁額,重新拾起好心情。

她要讓王奇謀成為鎮國公府的謀士。

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法子幫她妥善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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