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踏平
踏平
牢房。
獄窗透進來的光線照耀出一串茅草塵埃。王奇謀擡手揮了揮,眯眼瞧瞧。
“有意思。”他嘴角一扯,一個浪蕩不羁的笑。
将茅草折成一顆十字星模樣,随手丢出了窗外。
不多時,典獄長于獄卒換班之際持鑰趕了過來。
“主上,一切已按計劃籌備妥當。”典獄長肖無一單膝跪禀道。
王奇謀接過鑰匙,漫不經心地掂了掂,悠悠道:“計劃取消。”
肖無一詫異擡頭:“主上……”不明其意。
他們好不容易等來這個機會,若不趁此起事,王奇謀恐怕便要真的按罪服刑去了。
“主上現在不走,後面就困難了。”肖無一憂心。畢竟王奇謀的身份家世經不住細查。
王奇謀卻另有一番考量,不在意地撣撣衣塵,道:“放心。”
衣塵越撣越多,王奇謀瞧瞧這身刑犯髒衣服,停了手,笑眯眯道:“你主子我是不會向困難低頭的。”
肖無一剛要放下心,只聽得王奇謀悠閑接了句:“我都是直接磕頭。”
人只要能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眼下晏婉這邊提供了更好的出路,何不順勢而為?
吾日三省吾身,王奇謀省得很好——可否不費功夫辦事,可否不費功夫不辦事,可否費別人的功夫辦自己的事。
他遣退了不明就裏的肖無一,躺在茅草墊上,靜待兩日後。
……
“康姝……”從三法司牢獄回去的路上,晏婉掀簾看了看岔路口,欲言又止。
“郡主,不可。”康姝看出了她的心思,放下簾子提點道。
“今日是回京第一天,斷沒有回娘家的道理。”康姝耐心勸撫晏婉。
晏婉嘆口氣,乖乖點點頭。父親此次回京,還不知會掀起什麽風波,謹慎些好。
道理她都明白,但是見完王奇謀之後,心中大事落地,難免就會重新被眼前的小事牽扯心緒。
不得不面對她要回禦史府,正面迎上聞淵和屈花螢的局面。
“……若是爹爹今日回京便好了。”晏婉将腦袋靠在車壁軟墊上,感慨。
這樣她便可以以探親為由,光明正大地回鎮國公府。
“郡主都已經成婚了,哪還能這般孩子心性。”康姝将軟墊調整個舒适位置。她不是不明白晏婉郁悶什麽。
看看她臉色,頓了下,笑着打趣道:“等郡主和郡馬爺有了孩子,便不會這般了。”看似玩笑話,實則是一番暗含深意的勸解。
有了孩子,什麽表姑娘屈花螢自然再成不了氣候。
晏婉明白其意,但聽完此話,立刻直身端起面龐:“此事莫要再提。”表示不愛聽。
前世她亦這樣想過。并且想盡了法子。
配合着時重時緩,時擡時落地搓磨。
尋隙往上貼繞,把一切涔涔拓開擁覆上。
甚至不顧羞恥地在大汗淋漓後,夾着他的腰,不讓他出去。
可惜每次都腿腳綿軟無力,被他大手輕輕一擡,便潰不成軍地敗下陣來,任他擺布了。
粉芯白白遭了欺嵌,他卻仍舊一派端然,小心從不将欺花的雨落在裏面。
即便有一次白花繞得緊,令他悶哼一聲沒有忍住。但事後也皺着眉,冷臉差人熬了避子湯親自看她喝下。
晏婉自此明白,心不在,做什麽都是無用。
靠這種方式留人,與自我作賤無異。
康姝見她沉了臉,只得閉口不再提。
不一會兒,馬車到了禦史府。
晏婉掀簾下車,發現聞淵已立在車旁。
見她來,擡起手臂。
家仆林立迎接,晏婉遲疑下,将纖手放上。
“去書房見先生。”聞淵接了她的手,簡短交代一句。
二人一同進了府。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晏婉知道聞淵待檀閣老敬重有加,既要一同去拜見,便命康姝将先前備好的拜禮去取了拿上。
檀羨臨窗而坐,将傷腿擱到坐榻一旁,正仔細研究一盤棋。
聽得叩門聲,素袍操盤,頭也未擡道:“進來。”
他知道來人定是聞淵。招呼道:“子淵,陪我下完……”擡眸,突然瞧見一同進來的還有晏婉。
緘聲垂下眼睑,撩起袖擺,将手中棋子扔回了棋盤。
“見過先生。”晏婉跟着聞淵的稱呼,拜道。
“啪”一聲,檀羨合上了棋笥。“不敢當。”濁聲緩緩道。
晏婉将拜禮放在他書桌一角,有禮道:“上次沒能拜會檀閣老,是晏婉失敬。”
他既不願聽她叫先生,晏婉便索性換回了稱呼。
“今日特地前來,将禮數補上。”
檀羨掀了掀眼皮,見她送上的是一對上好的筆墨。
撩袖擡手,取了墨條研磨起來。
白發枯指,一身素袍卻不減當年銳氣。
看來當初的病氣,如今已被養好了七八分。
檀羨只管研磨,卻不接晏婉的話頭。
寂靜片刻,聞淵開了口:“這五膽徽墨,先生磨着可還順手?”
緩步上前,欲接過墨條。
“無妨。”檀羨擡手擋了他。擱下墨條。硯中墨已磨好。
但他卻沒有拿筆。而是拿起旁邊盤中吃剩的半個油馍,蘸到了墨中。
而後拿起手帕緩慢擦着手,擡眼看向晏婉:“郡主別介意。”
“昔日書聖王羲之曾有言,越是上好的墨,越是應拿來蘸馍。”
“如此這般,吃到腹中,方可下筆有神,羲之書聖也因此才有了墨皇之稱。”
油馍被墨汁浸透,檀羨卻絲毫沒有拿起品嘗的意思。
客氣笑笑,搖頭感慨道:“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能像将軍廉頗一樣善飯了。”
引經據典。可話裏話外都透着不喜。他将油馍倒進了箕鬥。
聞淵微微蹙了眉。
檀羨又緩緩拿起晏婉送的那支宣筆。
聞淵側了側身,先一步開了口道:“我與先生還有話要說。”淡一眼,示意晏婉回避。
晏婉沖檀羨微一福身:“既如此,那晏婉便不打擾了。”轉身出了書房。
她知道檀羨對她這般态度是由于父親的緣故,遷怒罷了,便也未往心裏去。
晏婉一走,檀羨便耷下了眼皮。
白眉褶痕裏全是沉沉。檀羨嘴角收起,向下垂着,對聞淵冷了臉:“你領她來,是拜我還是氣我?”
語氣也轉為深沉。這般嚴厲的顏色,看來剛才對晏婉還是客氣了的。
聞淵道:“學生與她既已為夫妻,該有的禮數……”
“什麽禮數?”檀羨冷言打斷,不稀聽。他将折斷的宣筆扔到聞淵眼前,咳嗽起來。
聞淵噤了聲。靜靜垂下眼睑,瞧着那兩節斷開的宣筆,沉默。
良久,檀羨嘆息道:“子淵。”
見他這股子沉默勁兒上來了,檀羨嘆息聲中緩了語調:“迷于彼而忘其我,拘于禮而忽其實。”
“我以往講的,你可還記得?”語氣輕緩沉重。
“記得。”聞淵抿抿唇,垂首,開了口:“先生不喜,便不會有下次。”
服了軟。
但微頓了下,卻又擡起頭。
坦坦望向檀羨,眉目清清道:“只是這筆墨終究無辜,還望先生不要遷怒。”
檀羨掀起眼皮,被歲月洗出的層層褶紋重重擡起,一忽兒腦地射向他。
聞淵修竹般立于他眼前,正氣淡然的神色與以往別無二致。
檀羨斂了斂眉。将殘腿曲起,褲管空空蕩蕩,裏面只裹着一跟細細的腿骨。
檀羨捋着腿骨,默一會兒,忽道:“子淵,你知道那盆蘭花怎麽死的嗎?”望向窗邊一抹枯蘭。
“天寒,花匠怕它不耐風雪,故而将土壤培得又密又實,旦視暮撫,處處照護。”
“——可不就死了嗎?”
蘭花的根系和普通植物的根系不同,肉質感強,極易腐爛。其培土需留出間隙,保持良好的透氣性,簡言之也就是,疏忽冷待些,它才能存活。
不過檀羨這番話的重點并不在蘭花上。
他定睛看向聞淵,緩緩道:“關心則亂,反遭禍患。”
眼神一霎精斂淩厲。點到即止,垂了眸,擺擺手示意他下去。
枯指重新擺弄起棋笥棋盤。墜下的眼角褶紋上染了一絲凝重。
“……去做正事吧。”先前那份銳利忽得斂起,閉口遣聞淵下去,不再提其他。
聞淵心中一根危弦被提起,垂手告退。
他聽明了檀羨話中深意。這是一種警告。
沉着腳步行至園中,忽見晏婉身姿冷冷地僵立在花圃前。
聞淵順着她冷淡視線望過去,花圃前盈盈跪着的,正是屈花螢。
屈花螢捏着手帕,擡起擦了擦眼角,又柔柔放下。
聞淵重重沉了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何事?”聞淵在晏婉身旁住了腳,立定,按耐着眉,問向屈花螢。
康姝正渾身炸毛地和屈花螢掰扯,聞聲回過頭。
看到問話的是聞淵,立刻站過來,匆匆行了個禮,急着解釋道:“郡馬爺,表姑娘令人除了這金燈盞。”擡手往花圃側指了指,入眼是一片殘了一半的紅花。
康姝指尖猶帶着怒氣,再次不滿地皺起眉。
倒也不是計較這一園子的花。若晏婉想種,哪裏種不得?
只是康姝心裏明白,金燈盞被除的事情雖小,可這背後的挑釁意味卻甚大。
屈花螢剛進府,就除了晏婉入府時種下的花。
很難說不是在試探。即便她給出的理由從明面上挑不出什麽毛病。
康姝心中十分警覺地拉起了警戒防備,言語也不由變得憤憤。
屈花螢見聞淵出現,也立刻弱姿剖白道:“子淵哥哥,螢兒沒有。”
“子淵哥哥信我。”半擡眉眼,柳葉蹙蹙。
輕嘆口氣,将盈盈目光轉向康姝,帶了三分無奈地耐心解釋道:“康姝姐姐,先前我已解釋過。”
将除花的理由再次細細說了一遍:“是羅姨看螢兒自杭州一案後身體未康痊,又對這府中金燈盞花氣過敏。”
“一來出于垂憐之意,二來……”看向聞淵,懇懇切切:“子淵哥哥公務繁身,杭州一行連番奔波,羅姨考慮到海木有益氣補神之效,原本便已決定在園中撒上海木籽了。”
“因此這才下令着人更換。”屈花螢一絲一縷剖白清楚。
悄悄垂手揉了揉膝蓋,繼續道:“但螢兒聽聞金燈盞是嫂嫂最喜歡的花,特地下令種下的,于是便馬上趕來阻止。”
動作雖悄,卻足以令衆人都能捕捉到。而後微微一頓,似咽下了些些委屈,端明事理道:“康姝姐姐和嫂嫂只是一時誤會。”
“子淵哥哥莫心煩,真的只是誤會罷了。”認真點點頭,“是螢兒情急之下自己要跪的,與嫂嫂無幹。”
提到下跪,聞淵眉峰凜了凜。向園廊的雕窗瞥一眼。
園中之景,檀閣老推窗可見。這般擺足了郡主氣焰,怎能惹得他不遷怒?
檀羨方才的警告還猶言在耳,那是動了狠心的意思。
屈花螢一番剖白寬緩有理,明事識義。可袅袅言語表象之下,是一個又一個誘人跌入的深坑。
做了這麽多年的女使,康姝亦是老江湖,一眼看出。
于是愈發火氣冒了上來,“誤會什麽?”提高了聲音。
“你那是阻止嗎?”康姝寸步不讓,誓要揭下她的面皮。
屈花螢分明就是知道晏婉在這裏,才借阻止為說辭前來故意招人眼。
明為勸阻,實則炫耀。
明為懂事有禮,實則別有用心。
屈花螢似被康姝厲色吓住,眼淚愈發盈盈于睫,抿着唇,垂首不再言語。
緊緊捏着手帕,一副咽下委屈我見猶憐的模樣。
康姝瞧見,一怔,暗道不好。
一時氣昏了頭,竟着了她的道。
屈花螢不是不知道康姝厲害,可依然選擇正面迎上,言語虛虛實實,目的不過就是要四兩撥千斤地挑起康姝的怒火。
如此一來,便做實了晏婉是多麽的盛氣淩人氣焰嚣張仗勢欺人。
康姝連連心驚,忙暫時壓下怒氣憋屈。
穩了穩,也緩了語氣,有樣學樣地捏出些委屈來:“表姑娘快起來。”上前殷勤扶了她起身。
康姝幫她拂了拂灰塵,似無可奈何地輕輕蹙眉道:“此番倒也不是我有意為難于您。”
“只是這金燈盞是郡主思家的念想。”
“誰的念想被拔了都不會開心的,您說是嗎?”
聞淵聽了,從微開的雕窗收回視線,眉尖微動,瞥向晏婉。
“既是誤會,說開便好了。”康姝繼續道:“您這撲騰一聲跪下,也不像樣子。”
“奴婢都來不及相攔。”
“若叫別人瞧見,不定以為郡主怎麽着了呢。”
“至于這園圃裏種什麽,那都是小事。”康姝擺擺手,面上堆了和善的笑。
屈花螢乖巧地點點頭:“康姝姐姐說得對。”也展了一個溫婉的笑顏。
“終究是些園林規劃的事,說到底,咱們女人哪裏懂得這好壞。”側眉,望向聞淵:“不如還是交給子淵哥哥來決定吧?”
眼睛齊刷刷望過去。
晏婉不動聲色,瞥一眼。
雕窗已開了一條拳頭大小的縫隙。
聞淵眉峰緊了緊,面色愈發不好看起來。
垂下眉峰,嘴角壓了壓,開口道:“夠了。”厲語威言,肅之沉沉。
花圃裏幹活的仆從聽到耳中,自然紛紛謹慎地停了手。
互相看看,遲疑問道:“那,大人,這花圃……”
金燈盞和海木,到底種什麽?誰也不敢妄拿主意。
聞淵眉影加重,似不堪其擾道:“全部踏平。”負手轉身,直接冷着面離開了。
餘光見書房雕窗重新緩緩關上,才松了不由得繃緊的肩頭。
晏婉纖柔身影盈盈一握,似承不得半分沉重,在餘光中也漸漸不見。
……檀閣老的狠心,聞淵不敢賭。
晏婉心中卻是愈發冷冷。
她本可以一早轉身就走,不看屈花螢演的這場破戲。
但聞淵來了,此番三人俱在,晏婉想,不若正好說說清楚前事,劃出個楚河漢界來。
也免得她在府中的這兩日,撞到太多這種無謂的糾纏。
然而——
罷了。表面工夫也無需做了。
晏婉回房,立刻令康姝收拾行囊。
剛收了幾件衣裳,忽聽得下人來喚。
康姝出去瞧瞧,回來道:“郡主。”頗有些支吾。
晏婉停了手上動作,瞧她。
康姝嘆口氣,道:“郡馬爺備好了馬車,說要送郡主回鎮國公府。”
拿不準聞淵此番意圖,康姝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只是不住地嘆氣。
晏婉笑笑,好得很。
她正要離開呢。
起身便走。
這烏煙瘴氣的禦史府,她一秒也不會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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