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茲事體大
茲事體大
兩日後,鎮國公晏瀾擺陣回京。
旗門之下赤兔馬,晏瀾挺立于馬背之上,燕颔虎頸,闊颡寬肩。一手籠着嚼環,一手垂于玄辔雕鞍,威風凜凜。
其後隊伍精幹浩蕩,車輛紛紛,人馬簇簇,朱輪華蓋,白馬骊駒相踵,緊随晏瀾身後左右。
行人自動分開兩道,骁衛精隊甫一進城,晏瀾便被太昭帝急召入宮。
消息傳到鎮國公府後,晏婉惴惴。
吩咐下面的人将洗塵宴溫着,移了美人榻于正廳旁的耳房等着。
聞淵的彈劾奏章想必早已遞上,不知道這彈劾會對父親産生什麽樣的影響。
晏婉微嘆口氣,只盼着一切能如所願。
父親于朝堂見多識廣,願他此番可以好好化解,不至于被打個措手不及,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思慮着,晌午時分,府門有了動靜。
晏瀾身着官袍,精神炯炯,眉峰斜入鬓角,撩袍進了府。
四方步闊大威嚴,腳下虎虎生風,一派赫赫。
一只手随意搭在腰間不離身的吳鈎寶刀上,刀柄頂端所鑲嵌綠玉石瑛瑛耀目。
“爹爹!”晏婉連忙起身相迎。
晏瀾見之,快了步伐,将官帽遞與随護,扶起晏婉。
“婉兒可好?”古銅面龐穩重着打量晏婉氣色。
晏婉點點頭,展出一個乖巧笑顏道:“爹爹瞧,女兒病已大好了。”
雖然羅天和晏婉均已在書信家信中彙報過這些情況,但晏瀾還是親眼見着後才真正放下心。
舒了峰眉,朗聲道:“如此甚好!”
一如既往地眯起虎眸,滿意中亦不乏凜凜威勢。
晏瀾沒有任何不悅異樣,反倒神采奕奕,踔厲風發。
晏婉不由得試探問道:“父親可無恙?”仔細瞅着。怕父親有瞞于她。
晏瀾一聽,了然于胸。難怪女兒病色大好,眉眼深處卻瞧着依然有些惴惴隐憂。
撫了撫吳鈎寶刀,索性直接挑破她心事道:“聞淵小子連彈劾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晏瀾明白晏婉所憂為何,虎目微眯,定她的心道:“無妨。”
“饒州假軍于杭州作亂一事,确實是為父疏忽。”
嘆一聲,揚起頭道:“茲事體大,早晚要認下。”
其實杭州亂子一露出不對的苗頭,羅天便傳信與晏瀾提及了一二。
晏瀾得知後,略一衡量,立刻向朝廷寫了《請罪書》。
在聞淵彈劾的奏章遞上之前,太昭帝早已經批閱過了晏瀾的《請罪書》,于此事大致心中有了數。
“那,爹爹可生氣?”晏婉輕聲問。
她當初并未于家信中提前告知父親此事,亦是出于多方考慮,怕官場的事越插手越牽扯不清。
只得另尋了其他法子。
聽了此問,晏瀾本是沒當回事的朗聲笑了笑。
見晏婉秀美微蹙,盯着他一臉認真執着的模樣兒,便覺不該如此糊弄過去。
微微耷下眼皮,沉吟片刻,肅了面,開口道:“說不生氣是假的。”
晏婉心口突突兩下。
若此時父親大怒下出了手,鎮國公府的危機只怕馬上來了。
不過晏瀾很快緩和了臉色,繼續道:“但看在他心系于你的份上,姑且饒他一次。”
聞淵最是秉正守法,在他倆成婚之初,晏瀾便了解聞淵為人處事的這一原則。
因此此事發生,晏瀾也不算太驚訝。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
其實這也是為何晏婉犯病沖喜之前,晏瀾一直沒促成這門婚事的原因。
不過,晏瀾想,好在他對女兒還算有心。只要對女兒好,其他的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晏婉卻是不太明白了。“爹爹所言何意?”不明白此事與她又有何幹系。
晏瀾提醒她道:“婉兒不是向為父請求京都南邊那座宅子嗎?”晏婉寫給晏瀾的家信中所求,乃為此事。
她早已決意搬出禦史府。從住處上隔斷和聞淵的糾纏。以免與他日日相對,心緒不由所控。
要搬出禦史府,自然得先有一處自己的地方。
只是,請宅之事又與聞淵何幹?晏婉不解。
晏瀾解她惑道:“陛下準了。”緩了語調,着重道:“不止如此,還加賞一座別院,是為公主府。”
晏婉吃驚:“公主府?”
晏瀾虎目慈武,頗為欣慰道:“杭州一案,為父雖有疏忽該責之處。但婉兒卻恰恰相反。”
“不懼危局,救民水火,是出了心力的。”晏瀾誇起女兒來毫不吝啬。
至于他如何知道的這般清楚,是因為——
“這一條條一樁樁,聞淵在朝堂上皆表述得清清楚楚。”
點頭表示認可,“婉兒于此案有功,陛下自然當賞。”
“這才擢升為陶然公主,加賜別院。”
這也是晏瀾不将彈劾放在心上的原因。
今日朝會,為晏婉請宅子的是晏瀾,而加賜別院與擢升名號,則完全是聞淵的功勞了。
加之還算這小子拎得清,雖彈劾了岳丈泰山,但剛一遞上彈劾奏折,便同時寫了自罪書遞到了晏瀾那裏,并齋戒數日,以贖全孝禮。
只要他對女兒有心上心,晏瀾亦不會刁難于他。
“可是……”晏婉往後瞧瞧,今日并沒有聖旨下到府中宣讀。
晏瀾道:“擢升名號乃為大事。”
“昭慈皇太後下令,不日于公主府備辦一場喬遷宴,擢升事宜待宴會上再一同宣布。”排場給得足足的。
如果是前世,晏婉定會開開心心去準備宴會霓裳,不會多想。但今生她難免會周到些。
思量了又思量,有些憂心道:“爹爹,這樣好嗎?”心中疑慮不吐不快。
擢升公主的喬遷宴明面上看是好事,但稍不謹慎,好事馬上變成壞事。
喬遷宴一擺,無疑是将公主名號宣告天下。
單這一件事自然掀不起什麽大風波。可是,眼下正是晏瀾因失職被彈劾降罪的節骨眼。
在別人看來,鎮國公府這番就成了明降暗升。
晏瀾雖犯了錯被彈劾降罪,但最終結果卻還是鎮國公府得到好處。
為晏婉擢升了公主名號,可以說是朝堂不敢得罪鎮國公,于是從別處想法設法彌補上了對晏瀾的懲處。
如此一來,怎會不惹得人記恨?
朝堂馬上要風雲變幻了,晏婉難免多想一些。
晏瀾卻不以為意:“有何不好?”
摩挲綠玉石,悠悠道:“若是有心人想抓魚,這餌吃不吃他們都是要想法子抓的。”
“既如此,為何不吃?”虎目凝視過去。見女兒竟也學着思慮長遠了,晏瀾與她說話不由得也深了幾分。
後又收了殺伐意,緩言安慰道:“即便他們敢,那也是沖爹來。”
臂膀一揮,掃過府中層層骁衛道:“能掀起什麽風浪?”
在晏瀾眼中,朝中半數官員不過一堆烏合之衆。這種事他應付得多了。
“婉兒并非朝堂中人,就更不必擔心了。”有他在,還不至于擢升個公主便讓局面反了天。
朝中事有朝中事的對弈方式和規矩。
“況且,為父的羽林衛統領權已被撤收。饒州軍也散了大半。”晏瀾直言道:“他們還有什麽可抓着不放的?”
“為父的錯是為父的錯,女兒的功勞是女兒的功勞,豈可混為一談。”該得的就是該得的,沒有相讓的道理。
晏婉點點頭,稍稍消釋了些疑慮。又從晏瀾此言中得到新的訊息——看來父親此次受罰,是罰沒了兵權。
所願已成,晏婉不由得松了口氣。
晏瀾不動聲色瞧着,前後一思量,心中略有明了。
他竟不知何時女兒開始對朝堂之事上心了。
頓了頓,終究還是未再說什麽。
晏婉對于這個處罰感到欣慰。權利越大越危險,快變天了,撤了羽林衛是好事。
只是,她沒想到同時還遣散了大半的饒州軍。
這些饒州軍該如何處置呢?先前便是因為處置不當才在杭州出了亂子。
此事須得好好規劃一番。眉頭又蹙了起來。
害怕舊事重演,晏婉擡起頭多問一句:“遣散的饒州軍,爹爹準備怎麽處置?”
晏瀾瞧瞧她,沒有回答。默一會兒,反問向她道:“婉兒有何看法?”
聞淵所述杭州一案中,晏婉的表現就已經讓晏瀾大為驚訝了。
剛剛她聽聞自己被罰沒了羽林衛兵權時的反應,也讓晏瀾意識到,今日朝堂上太昭帝降罪于他時,特意提到了先靜安穆皇後,然後才将罰金禁足改為了罰沒兵權。此事恐怕并非巧合。
靜安穆皇後素愛清淨,豈會主動參與此等繁事?
只怕是背後有人相托罷了。
晏瀾重新審視晏婉,身子袅袅纖柔,點漆烏瞳嬌憨又明媚。他沒想到,自己女兒還有這樣思慮的一面。
禁衛兵權在手,雖至高無上,卻也至危無比。怕是出于這番考慮,晏婉才尋了靜妃出面,趁此徹底解決了這一後患。
成長只在一瞬間。晏瀾嘆一聲。女兒長大了。
既然長大了,就要給她以成人應有的尊重。
因此沉默過後,晏瀾主動接了這個話題,有意深問之。
晏婉沉吟下,回道:“既然饒州官窯影響國運龍脈,不可随意開啓。”
“那不若就在不影響龍脈的周遭,散開來開些小的私窯。”
大盛沒有制窯禁私一說。只是以往有官窯在,便也沒人費功夫擔風險去開私窯了。
晏瀾聞之,展峰笑了。
“婉兒想法可貴。”晏瀾首先肯定了晏婉的提議。
而後不客氣地抛出此中難題,瞧她道:“官窯确實可以轉為私窯繼續燒瓷。”
緩言提醒:“但婉兒可知,若沒有銷路,不論官窯私窯,燒出來的瓷器都只能成為廢品。”
官窯停了,官方運輸渠道也會相應關閉。為減少麻煩和耗損,可以預見,會有許多人以銅器來取代瓷器功用,且銅器價格又低,除了實用功用,銅器雕花漆漆亦可達到美觀效果,一旦使用銅器的習慣和風氣形成,瓷器的銷路會越來越少。
私窯雖然可開,可很難開得起來,便是因為這一點。
上有所好,下必趨之;上有所惡,下必避之。一旦官方運輸渠道關閉,朝廷遏制不喜,瓷器便沒有了銷路。
即便開私窯燒出了瓷器,最終難免大量滞留手中,已然換不成燒瓷人養家的錢財。
晏瀾以為晏婉雖開始關心朝堂事,但畢竟是小女兒家,還是思慮不夠。故而聽之一笑,并未真的将她此言放心上。
但晏瀾提出的這個難題,晏婉還真的是想過的。
于是執着地眨着眼睛,很認真地答了晏瀾的話:“爹爹,解決銷路并不難。”
晏瀾揚眉看過來。
只聽晏婉道:“女兒願意做莊家大量收入。”
晏瀾摩挲綠玉石的手一頓,虎目凜起,射了過來。
“你可知,這是何等大的交易?”
若做了莊家,那麽多瓷器的流通安排,可不是僅僅鎮國公府日常使用便可消耗掉的。
即便加上禦史府、公主府,甚至京中其他親朋好友的府宅,也是用之不盡的。
到時悉數堆積在手裏,與破爛無異。
晏瀾嚴肅,晏婉也跟着嚴肅了小臉。
“爹爹莫擔心,這些女兒都知道。”表示自己不是在開玩笑,寬慰。
關于這一點,晏婉也已籌謀好。只是現在還不好明說。
晏瀾嚴肅起來,不怒自威,殺伐果斷的不近人之氣油然滋生外溢。
晏婉被裹挾到,皺了皺鼻子,再開口,語氣中不覺多了點委屈之意。
“爹爹不信我嗎?”委屈巴巴地鼓了唇角。
“怎會。”見女兒撒嬌,晏瀾馬上應聲。
收了凜然氣勢,微微低了低頭,查看晏婉神情。
晏婉的籌謀不好現在說出口,就以撒嬌來蒙混。
這招對晏瀾果然屢試不爽,只見她唇角剛一委屈鼓起,晏瀾立刻緩了語氣,收起種種質問,直接道:“婉兒想做,那就做。”
一口應下。而後又道:“你的生辰快到了,你娘說過,過生辰的人最大,爹爹一切都依你。”順勢提起生辰,哄她開心。
最差不過就是砸些銀子在手裏,這點折騰算得了什麽?他鎮國公還是擔得起的。
只是怕到時事不成,女兒受打擊罷了。她既堅持,便随她開心。人活着,能多開心一會兒就是多賺一會兒。何必拿未來的結果掃她現在的興致。這點晏瀾很快就想通了。
“謝謝爹爹!”得了準信,晏婉開心地福了福身。
雖動作有敷衍潦草之嫌,可越是這樣敷衍潦草,越是顯出血緣間無可取代的親昵。
眉眼彎彎,嬌憨中帶着撒嬌的意味。整個人生動流眄,再不是病怏怏躺在床上的模樣了。
晏瀾欣慰,心情也跟着大好。
見她如此關心此事,索性多提點她一句:“依婉兒的法子,願留下燒瓷的,自是有了出路。”
“若不想燒瓷的,這些人,依婉兒看,又該如何?”
既然晏婉想參與進來,那就讓她參與到底。
除了日常的請安問好,能和女兒多些深一點的其他交流,晏瀾當然樂意。
征戰沙場,開國拓疆,歷盡風霜四十餘年,晏瀾明白,人人皆是孤獨個體,血緣之外,還能将人和人更緊密牽連在一起的,便是思想靈魂的碰撞與共振。
他耐心等着晏婉的回答。
這個問題一下子難到了晏婉。她确實從未往這方面深入思考過。
蹙眉想了許久,猶疑道:“大盛朝以小農立國。”
“若他們如此,那便只能各守一方田地了。”答完也并不十分确定,看向晏瀾。
“他們入了軍籍,已被收回了田地。”晏瀾提醒。
若要各守一方田地,首先要先有可守的田地才可。
這些被遣散的饒州軍,退役後雖有軍饷,但糊口尚可,養家已是不易,如何還能采買田地呢?
晏婉聽之,愈發蹙了眉,苦思。
其實這确是晏瀾眼下為難之處。
更戍法下,兵将相對不相識,就算他想提高軍饷待遇,可更戍法下,貪腐滋生嚴重,銀饷根本無法下達到遣散軍手中。加之國庫也不允許如此大的養軍開銷。
被遣散的軍士如何才能擁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土地,長久守植,而不至于無田無地成為流民,才是此處難題。
杭州鬧出假饒州軍風波,便是為這個難題所逼。
痼疾已久,如今雖然一朝揭了出來,卻缺少治病的良方。
晏婉一時也想不出兩全的法子。
最後只能發出一聲天真樸素的感慨:“若是可将鎮國公府的土地借與他們耕種就好了。”
官越大,分到名下的閑田越多。借給他們耕種,足足夠了。既不浪費土地,又使他們有田可守。
只可惜饒州軍來自各地,總不能都被鎮國公府收納。
所以才說這感慨只是樸素天真的想法,雖美好,卻多半只能想想罷了。
然而話音未落,一道穩穩當當的清音卻傳了過來,接住了晏婉略顯無奈的話語。
聞淵沒有讓這句話掉在地上:“夫人言之有理。”認可了晏婉的想法。
晏婉回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聞淵竟已撩衣破步,清清肅肅進了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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