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月

晏婉只顧着認真和父親交流探讨,沉思浸染,竟沒有注意到人來。

“岳父大人。”聞淵不鹹不淡瞧她一眼,垂手向晏瀾行禮。

晏瀾先前便留意到聞淵進了府,一直按耐不動。

直到此刻,才簡潔“嗯”一聲,威嚴負手。

見聞淵恭謹肅穆,兩袖清風,虎目睨過去,緩緩開了口。

“你說婉兒所言有理,如何有理?”轉了轉扳指,凝視,“展開說說。”

在晏瀾看來,晏婉剛才那句,不過是小女兒家不切實際的完美幻想,出發點雖好,卻無法付諸現實。

可聞淵卻第一時間給予肯定。

做丈夫的,就是要如此這般時時肯定維護自己的妻子。

于是晏瀾這才願意在面上揭過彈劾一事,主動接了他的話。

晏婉自然也好奇,站到父親旁側,攙着手臂,不看他,卻豎起耳朵聽着。

聞淵直起身子,淡淡開了口:“鎮國公府的土地雖不能借與天下人,但天下人的土地卻可以借與天下人。”

晏婉的想法雖樸素天真,卻不是不可改造變化的。

只要內核不偏頗,稍加以完善,就可按這個思路推行出一套可行的法度。

晏瀾聞之,饒有興趣地看他。

眸色一片肅審,沒有立刻答話。

虎目看似波光未變,但細細觀察,便可看到深裏其實已有了贊許之意。

只一句,晏瀾便明白過來聞淵所言。

很快對他所提議的法度有所了然。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晏瀾沉聲開了口,微一颔首道:“是個好法子。”

聞淵聽之,微微動了下眉尖。

晏瀾将他這點詫異看在眼裏,接道:“怎麽,沒想到我鎮國公府權勢滔天,也懂得天下為公的道理?”摩挲着吳鈎寶刀上的綠玉石。

聞淵拱手:“小胥不敢。”

“哼。”晏瀾威目瞧他,點破道:“我看你是敢得很。”

聞淵垂手不動,也不反駁。

“好小子。”晏瀾盯了他半晌。收了厲色,緩緩道:“這雖是個好法子,可推行起來卻未必容易。”

“這其中的周旋,你是想我來出面,對嗎?”晏瀾點破聞淵的意圖。

天下就這麽大,既然為公了,就總會有些朝堂中的私人利益受到折損。聞淵于此刻說出這個方案,實在難逃想向他借力打力的嫌疑。

聞淵也沒想藏着,垂眸認下,态度依舊不卑不亢。

晏婉瞅着,他哪有半分不敢。

他可太敢了。

就跟那日在床上對她以下犯上時一個模樣。

晏瀾對這一點其實不甚在意。更難推行的法度他也出面推行過,這小小一個土地法,他還不至于放在眼中。

略一思量,應下:“好。”考慮到這法度畢竟是女兒起的頭,又确實是個好法子。沒有不應的道理。

“既然是你和婉兒一同想到,為父何妨一試。”

“只不過,”晏瀾正色,補充一點:“土地可借,但不能白借。”談及正事,話語也多了幾分不由辯駁的嚴肅之意。

瞧向聞淵,立下規矩:“土地既為借出,便當收利。”

粗指做了個數,“待作物收成後,需交與官府兩分利。”

朝廷以及各地官員閑置的土地都可以借出去,不過,于晏瀾而言,得收利。

聞淵當即蹙了眉。

沉默片刻,清清谡谡道:“與民争利,賢者不為。”并不認同。

“大膽!”晏瀾怒了虎目。

聞淵未退縮,也不再垂手歉禮。既為談正事,眼下二人便各為大盛官員,只管就事論事,不應摻雜其他。

身姿楚谡如松,神色淡淡,态度卻堅決。

空氣中燃起些肅殺之意。

“爹爹此言,定當有所考量。”晏婉于此際開了口。

請向晏瀾道:“小輩們愚鈍,不若爹爹解釋一二?”穩住局面。生怕二人此時反目起來,會提前牽出後面大事。

晏瀾垂首,見晏婉一臉擔憂,點漆烏瞳憂憂隐隐的,扯出笑面努力化解着沖突。

不由松了豎起的眉峰。

“清官賢廉固然值得贊許,可僅憑私德是不可能富國強兵、保境安民的。”

晏瀾收了厲氣,慨嘆。

“天下事誤于奸慝(tè)者,十有三四。誤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

“高處不勝寒。”睨向聞淵,厲言難得沉了語重心長之感。

“舉世皆濁我獨清,天道至暗我獨賢的道德标榜久了,不知不自覺便會為眼空無物的優越感所浸染。”

“以為不貪不腐,便無有錯處,無所不能。”

“殊不知獨守一隅,思想愈執,見識愈陋,眼界愈偏狹逼仄。”

愈言之,晏瀾感慨愈深,形容也似乎愈發具體起來:“清而刻,賢而障,長此以往,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反而事事罔極。”似乎意有所指。

晏瀾再度緊了眉川,望向聞淵,沉了氣,毫不客氣地點出了檀閣老大名,矛頭指向明明白白:“你小子莫要被檀羨那個老迂腐教導到歪路上去。”

最後不忘兜回到最初的話題上,“這并非與民争利。”

“不過是為了督促他們不浪費土地而已。”

這番說辭毫不掩飾其間的夾槍帶棒。

聞淵緊抿唇角,負了袖,駁之:“岳父大人此話恐怕有失偏頗。”聲音傾耳可聽地冷了下來。

“哦?”晏瀾也未退讓,凜了眉峰,冷眼射過去看他怎麽說。

聽到這裏,晏婉已然悶過了彎兒來。

為避免事态擴大,直接總結陳詞道:“爹爹說得對。”

此事不用再争。“白給的,沒人會珍惜。”

晏婉明白晏瀾收利的用心,感觸道:“上趕着的就會跌份兒,被人看輕,繼而随意作踐丢棄。”

“人性如此。”睨起眼瞧了聞淵一眼。

收些薄利,可以有效地起到敦促警醒之功用。

不過晏婉所言暗指前世遭際,是将前世感觸遷移到了此事之中。

聞淵感覺到了她話中有話。

但有些不明所以。雖不明所以,卻也察覺到了她似乎并不愉悅。

收回視線,抿唇不言。可不認同的态度依然分毫未變。

晏婉見他倔着沉默,也冷臉撇過頭,不再吭聲。

晏瀾視線逡巡于二人之間,捕捉到了不對。

眯眸,穩重下來。

朝廷之事,常有紛争,算不得什麽。有時候黨派之間争執完了,朝堂下還會互看不順眼個兩三天。

晏瀾本沒想将朝堂事帶回家中。

眼下一發不可收,還以為是這件事的分歧牽連到了小兩口,意見不一樣,兩人才這般置了點氣。

思慮片刻,朗聲一笑。

“今日家宴,怎可杵在這裏談一晌午的公事?”

緩和了氣氛,示意從公事中抽離出來,道:“着實不像話。”

視線在聞淵面上停留片刻,微凝。

而後颔首道:“土地之事,便依你所言。”

不收利息也有不收利息的法子。

“今日所談,切勿走漏風聲即可。”如此這般,事情并不難辦。對晏瀾來說,朝堂事,可走之路甚多,不必拘執于哪一種。

直接做了收束。同時也不着痕跡地隐下了些許思慮。

晏婉沒想到父親會答應,有些詫異。

晏瀾拍拍聞淵的肩,擦身道:“晚上回去,耐心。”手上三分力,不輕不重。

卻有着似有若無的警告意味。

他在提點聞淵,該拿什麽态度對晏婉,晚上回去,好好與她賠罪解釋。

聞淵瞟過晏婉的鼓鼓臉頰,垂了眸,應下:“是。”

晏婉以為他不過是應付,沒理會他,轉向晏瀾道:“爹爹,我與您說的那人,您見了嗎?”

切了話題。

經過提醒,晏瀾頓首:“……王奇謀?”他已派人将王奇謀從牢獄提出來了,差點忘記這茬。

見女兒催促,于是擡手吩咐骁衛道:“去将他帶來。”要入鎮國公麾下,層層考驗是必不可少的。

這是王奇謀要經歷的第一步。

正待交代下去,忽聽得一聲阻:“岳父大人。”

聞淵垂着眼睑,略一遲疑,開了口。

睫毛影子打在眼睑下,掩住了眸中重影不明的神色。

半晌,只聽他冷靜沉着一句:“此人狡黠。”

“唔。”晏瀾點點頭。“為父心中有數。”

揮手下令,對王奇謀設下了最高的九重考驗。

……

公主府的喬遷宴是昭慈皇太後親自下令要舉辦的,因此屆時百官都會來參加慶賀。

晏婉一下有了許多壓力。

原本她所請求的京都南邊那座宅子,是一座本就堂皇的宅子,收拾收拾,就可以直接搬進去。

但如今太昭帝加賜了另外兩座連院,位于旁側,歲久未修,需要重新穩固地基,修繕地更氣派一些才配得上這加賜。

其實按晏婉的意思,小巧簡約方方正正就挺好,但修繕是昭慈皇太後的意思,她特地派了工部負責此事,便也不好拂了聖意。

新賜的公主府要在宴會前将一切備置妥當。來來回回安排籌劃太麻煩,晏婉索性決定直接先搬過去。

馬車停到了禦賜的“公主府”匾額之下,琉璃瓦片,四角飛檐。主宅稍一拾掇,便氣質斐然。

晏婉滿意地瞧瞧,不愧是她看中的宅院。

前世她不舍得離開聞淵,屈身住在了禦史府。舍掉了這座心怡的別館。

今生她老早便打定主意,從杭州回來就要收了它。

下了馬車後,晏婉發現公主府氣派的大門前已經站了一排規規矩矩的仆從。

晏婉奇怪:“這是……?”問向康姝。

“公主,這是禦史府派過來幫忙打下手的。”奇安提前打過招呼,特地派過來的。

禦史府那邊居然這麽快就準備好了人手。晏婉覺得有些不太對的地方,但并未來得及多想,就被一個個工部來的工匠問東問西。

晏婉被他們擁簇着進了府,一路穿過雕花游廊,又漫過一座拱橋,終于跟着工匠到了正在修繕施工的別院處。

不知公主喜歡什麽樣的構建,工匠拿出提前備好的種種圖紙争相展現着。

按着圖紙一一做了了解和溝通後,定下構建樣式,晏婉方得以回房憩息。

灰頭土臉染了一身,晏婉直接去浴房好好沐浴了一番。

溫泉水滑洗凝脂。浴房提前備好的熱湯裏添了許多玫瑰奶沙,晏婉很是喜歡,泡了許久才懶懶出來。

浴房湯水全為活水,直通前院那一大片溫泉,溫泉三面環繞,有主道可與院落勾連相通,十分精巧雅致。

浴房後也建有一條纏花過道,花團錦簇,奇花綴璧,地下熱泉熏得道中暖暖騰騰,可由此直通內室。

地道上鋪了厚厚的絨毯,晏婉光着腳,就着花香熱氲,推開了內室房門。

房內已按着晏婉的喜好收拾一新,因了她怕冷的緣故,康姝尤其交代過,地龍要提前足足地燒起來。

新啓動的地龍勢頭正旺,燒得比纏花過道還要熱騰。

晏婉纖手往肩上一搭,就要脫掉被體深邃幽藏典雅的蓬紗深衣。

書桌前,一個端穆身影正從容摹一副字帖。

琉璃燈罩映出盈盈昏黃,聞淵筆端一停,冷不防出言:“今日下值早。”

他知她回房就脫衣的習慣。故而先一步開口驚擾,以示提醒之意。

晏婉停了動作。這才看到他在。

不過晏婉這次對于他在房中倒也沒有十分吃驚。

畢竟白日他曾在父親面前應下,即便做戲也要過來走一趟。

聞淵将眠鶴鎮紙置于字帖一角,起了身。

“你想王奇謀留下?”拾回白日的話題。

他察覺出了晏婉想要留人的意圖。

“怎麽,只許你有謀士奇安,不許我為父親也招個謀士嗎?”晏婉端起架勢,睨過去。

“你想他留在鎮國公府?”聞淵眉峰輕挑,音落在‘鎮國公府’上,似乎略有舒緩。

“可以。”爽快應下了。

“只是,”聞淵淡淡擡眉,看向她:“一淵不兩蛟。”

意謂,他身邊有奇安就夠了,不要讓王奇謀出現在他視線內。

“放心。”晏婉道:“鎮國公府的宅院夠大,他沒那閑工夫往禦史府跑。”自然不會出現在聞淵眼前。

許是今日得了擢升公主喜訊的緣故,康姝給晏婉貼了許多亮閃閃的金箔。層層疊疊,細膩雅致,如星辰般閃耀華貴。一舉一動,皆環繞在柔光熠熠之中。

聞淵蹙蹙眉,從一團柔光中沉了唇角,道:“公主府也不能。”

晏婉瞧他,“為何?”這倒令人費解了。

等父親考驗完,她還想着召王奇謀來公主府商議她的和離要事呢。

聞淵雲淡風輕地掃一眼屋內,負起手:“沒有為何。”

晏婉随着他默示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他的用品已經被悉數搬到了內室。

“你要住在這裏?”晏婉吃驚。這明顯是久住之意。

這個吃驚令聞淵不快,跟那晚一樣。

看來他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你已成婚。”聞淵皺眉看她。不再是可以一人獨占閨閣的小姑娘了。

晏婉卻是想到了別處。父親回來了,他倒是開始掩飾了。

趕他出去自然容易,就和那晚一樣。但若傳到父親耳中,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那鎮國公府也完了。

也不知王奇謀的九重考驗什麽時候能結束。

晏婉蹙眉,沒做聲。但果斷輕移蓮步,過去将室中的一條山水屏風拉了開來。

直接隔開了拔步美人床與書桌矮榻的距離,将偌大的房間一分為二。

她的床在這頭,書桌和矮榻在外頭。

擡起纖纖手,将聞淵越界的東西也一一清了過去。

聞淵淡淡瞧一眼,無甚所謂地将她一股腦堆過來的淩亂物品收到桌前。

晏婉隔着屏風清理着,霹靂嘩啦好一陣瑣碎折騰聲響。

聞淵不說話,淡定坐回桌前,繼續剛才那副字帖。

地龍燒得本就很熱,晏婉折騰一陣,終于清幹淨他的物件了。可她自己也着實出了一身細汗。

晏婉到側間靜衣廂換了寝衣,又怕晾了汗風寒,耽誤後日喬遷宴,趕緊塗好舒膚膏躺上了床。

綢被柔軟親膚,香香暖暖的。

晏婉在被中閉了會兒眼,又睜開。

有光睡不着。

但她又不想跟聞淵說話。

于是拿起床頭志怪冊子胡亂翻着。

翻到一則采藥人在野林間遇到火龍的故事。

那火龍噴出的鬼火遮光蔽日,烈火一團,一簇,一堆,轟然而立,生出腿腳爬地襲人,直将人纏繞燒燙而死。

看了不一會兒,就好像火龍穿書而來一般,晏婉也愈發覺得熱起來。

索性扔了冊子,翻個身,往下堆了堆綢被,露出兩條藕胳膊。

瞥眼,瞧見床前紅玉火籠還燒着,又熱燥地半起身擡手,滅了爐火。

聞淵抄寫一幅《惜花》字帖,聽着窸窸窣窣聲,速度逐漸緩下來。

待寫到“一夜吹香過石橋”句,停了筆。

起身,卷起紗簾将窗棂打開,晾上字帖。

涼風習習,束發的白玉綢帶就着溜進來的夜風微微飛揚。

可惜這夜風溜到了屏風前,被山水阻隔,打了轉,便又兜了回去,吹不到晏婉這裏。

晏婉蹬了被子,蹙眉。正要喚康姝進來換條薄毯,忽聽得屏風那側清清冷冷問她道:“……看月亮嗎?”

修竹指節擡起,呼啦一聲,屏風收起半拉,涼風終于溜了進來,舒服地拂面。

晏婉收了翻來覆去的不老實樣兒,擡頭,看到聞淵站在窗前,卓立峻拔,束帶紛飛,正側了眉瞧她。

白綢緞拂過他耳垂,落到了喉骨處。

那裏有着很堅實的突起,像一座緊實的山峰,線條分明有力,好像動一動,就能輕易把她吞掉,拆骨入腹。

晏婉想起前世。

明亮月光照在紗幔,好似披上了一層神秘的紗。

他勾起帳幔,讓圓潤柔和地光芒灑落進來,看它彌漫身姿玉骨。

賞月,深邃又璀璨。

萬物好像都沉靜在這靜谧幽隐之中。

他在她裏面,微仰頭,将她緊緊抱向懷中時,喉骨每每擦拂在她唇角的位置。

最緊張的時候,她會顫着齒尖咬他這裏,無聲相承。

然後引來青铮暴起,像雨落,像山搖,像床在急流中飄。

瓷白爬上深深淺淺的粉,她戰巍巍擡股,想解了兩人的渴。

墨發深沒于絨頸,感官放大無盡,随月光點染跳躍不已。

那是第一次,他沒忍住,留在了裏面……

晏婉走了神,聞淵便不作聲地等着,側頭看窗外圓月明明晃晃。

明月半牆,風移影動,他看起來像是融在了這幅畫面中,十分安靜美好。

晏婉不知哪裏突然冒出來一股子火氣,打翻畫面,裹被翻了個身:“……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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