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41章

風好像停止了呼嘯, 雪不斷往下墜落。

從密匝的雪粒子變成鵝毛，一片片地掉在裴朔身上。

那柄長刀從他胸口直直捅透，穿過衣裳自後背露出尖銳, 血水止不住地往外噴湧，濃濃的霧氣在他身邊散開, 凝成大團的瑩白。

蕭含玉什麽都聽不到了，睜大的雙眸盯着這一幕。

她呆呆看着，那大片的猩紅将裴朔圍困起來，他趴在地上, 右手還攥着劍柄, 胸腔的劇烈起伏使得身體陡然一顫，頭偏過來，看向她。

蕭含玉用力眨了眨眼, 看清他沖自己張了張嘴，更多的血湧出，他的面容模糊。

她僵在原地, 像被人抽走了骨頭，動不了。

只看到眼前這幅畫面，像夢, 過往的許多夜裏, 她擔驚受怕時夢到好多回, 每次裴朔渾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可那都不是真的, 因為夢會醒來, 醒來後她知道只要沒有裴朔的死訊, 那他便還活着。

可現在，他就在自己面前。

胸口的刀将人徹底貫穿, 他還沖自己笑。

蕭含玉啓了啓唇，喉嚨像被酸水泡過，脹的發澀。

許久，她才挪動腳步。

裴朔看着她，手指微微顫動，蕭含玉看到他指着的人，看到魏含璋。

她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整個人跌在那團血水裏。

裴朔扯動唇角，想要發出聲響，但只發出悶沉的嗚咽聲，血往外冒，他的左臉浸泡在血污當中。

蕭含玉啞然地伏下身去，想捧起他的臉，可雙手哆哆嗦嗦如何都捧不起來。

掌心貼着他的面龐，指腹輕輕摩挲，他望着自己，眼眸似有無數的話要傾訴，要叮囑，可唇便不斷流血，他便笑，笑時沖她伸出手。

蕭含玉知道他要夠自己的臉，他動作艱難，她便傾身靠過去，想将她的臉湊到他掌心。

他的手粗糙修長，指尖有許多細小的傷口，以往撫摸她時他總會輕輕地，怕劃傷她的肌膚，極盡溫柔地觸碰。他是武将，待她卻用盡細膩心思。

淚珠從眼眶裏啪嗒啪嗒掉落，他動了動唇，蕭含玉眨動眼睫。

便見那手臂從耳畔劃過，沉沉墜落。

“啪”的一聲。

蕭含玉的心停了跳動。

圓睜的雙目望着裴朔的臉，鵝毛般的大雪飄落到他臉上，血液迅速從他四肢褪去，凝縮，他的臉在頃刻間變得雪白，然後轉青。

蕭含玉慌忙把手覆在上面，用自己的體溫為他取暖，淚不斷的掉，與雪交融後在他臉上形容薄薄的冰晶。

她摸到他的手，抓起來往自己腮頰碰。

唇顫抖着，牙齒打顫。

怎麽就說不出話，喉嚨酸脹的快要無法呼吸。

天地幽黑，萬物靜谧。

慘淡低沉的哀鳴哽咽在喉間，最終破開禁锢，化成一縷縷的悲吟。

聲音極低，然魏含璋卻聽得異常清楚。

像一道利刃從心口狠狠劃開，蜿蜒的血流出來，偏他不能呻/吟，不能喊痛，眼睜睜等那血流幹流淨，等來的卻是更寂寥更壓抑的疼痛。

無法發洩，不能纾解。

他情願挨那一刀。

風吹卷着衣袍，血腥味久久不散。

妹妹抱着她的将軍，臉貼着他的臉，哭成淚人。

那将軍想她所想，憂她所憂，知道她驚心兄長的安慰，寧可犯險也要沖到兄長身前。

确認兄長無虞後，他對她有了交代。

如此大義，如此高風亮節。

魏含璋情願此刻死的是他自己。

他不需要裴朔拼死相互，不需要他為了自己豁出性命。

他不願任何人向妹妹證明他們的愛意，何況是為了自己。

這讓他覺得悲憤，無力，縱然有千萬張嘴也無法解釋清楚，他不需要，根本不需要這些所謂的庇護，他情願自己去承受，也不要成為他們深情的明證。

但現下，裴朔死了，他又能說什麽？

不管說什麽，都毫無意義。

因為他是為自己死的，就算魏含璋窮盡所有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裴朔死了，但他會挺拔地屹立在她面前。

而他，也會因此事被踩進爛泥，在妹妹面前，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魏含璋心中悲怆，萬般情緒交織在胸腔，無力掙脫後重重砸遍周身，跟那血液流淌循環往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仲冷眼旁觀着一切，忽然從地上撿起刀來。

魏含璋朝他投去冷厲的目光。

但見他持刀舉到自己頸項，眼一閉，雙手用力。

魏含璋反手一記投擲，“嗡”的震顫聲後，刀從周仲周仲掉地。

“周仲，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不要。”

“大人，我說過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既然無事，那我也該自行了斷。”

魏含璋嗤：“如今你的死活不在你願不願意，而在我答不答應。”

周仲蹙眉：“大人，該說的我都說了，便是将我囚禁起來也只那些話，你得不到別的答案。”

無人看到蕭含玉是何時站起來的，她雙手握着長刀，跌跌撞撞卻又目标明确地沖過去，用力捅進去。

刀尖沒入周仲骨肉，他沒有躲，硬生生接住。

蕭含玉嗅到血氣，擡頭，通紅的眼眶滿是憎恨。

周仲看着她，不覺想起初次見面，小姑娘跟在魏含璋身後探出腦袋，靈動俏皮的模樣。

那時她還小，雙髻上纏着緋色綢帶，跟烏黑的發絲一起搭在身後，風一吹，綢帶便會飛舞起來。

彼時她喚自己哥哥，魏含璋還因此不虞了許久。

後來周仲教她讀書，魏含璋便讓她端敬師茶，正經認了先生，自此她便只喚他先生。

周仲靜靜地想着，然後伸出手，覆落在她頭頂，原是想摸摸她腦袋，可終究沒有越過那道溝壑。

雪花打在手背，冰冰涼涼。

她的睫毛上全是淚水，倔強的眼睛不似從前那般恭敬溫順，對自己，已然全是恨意。

周仲閉了閉眼，嘆道：“是我對不住姑娘，姑娘要殺便殺吧。”

蕭含玉滿眼酸澀，然還未往深處用力，便被魏含璋攥住手腕。

“他不能死，我還有話要詢問。”

蕭含玉瞪着他，沒有松手：“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她明白魏含璋再問不出什麽話來，若送周仲去刑部，那她便沒有機會手刃仇人。

周仲害死裴朔，他該死。

魏含璋沉着臉，面容凝重：“等之後，我會替你殺了他。”

“我夫君的仇，我自己報。”

“嘉嘉，別任性。”

“他本可以不死的，他本可以不死的...”蕭含玉一遍遍的說，就像刀一下下紮進魏含璋心窩。

他焉知她不是在怪自己，其實她大可說清楚後頭的話，無非是“本該死的人是他魏含璋”罷了。

但她不說，她難受，忍着，重複着那句無關緊要的。

手從她腕部挪到刀刃上，攥住。

血水滴落。

蕭含玉執拗向前，劃破魏含璋的手掌，刀刃一寸寸頂入。

兄妹二人誰都不肯退讓。

周仲笑，瞥了眼魏含璋，自己往刀刃上一頂。

兩人默契的松手。

“大人，周仲對不住你的栽培和信任。”

“姑娘，周仲不是一個好先生，不能還你一個将軍。”

他大口吸氣，很冷，天旋地轉間滿目蒼白。

血液流失的很快，冷寒從心口蔓延至四肢，他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刀咽了咽喉嚨。

“周仲生由不得自己，死亦不能做主，如今這等結局，周仲很是滿意。”

“我是前太子文王遺脈，本姓為李。”

魏含璋蹙眉，這段往事在史書中只有寥寥幾筆，連他對前太子的了解也只是從教過的先生嘴中得知。

約莫在四十年前，彼時聖上膝下無子，然壽終終有正寝之日，于是衆大臣舉薦宗室子為儲君，聖上慎重思量，選中前太子李溫。

但聖上崩逝那夜，在外的李溫未趕至宮中，而後聖旨傳召，改立李捷也就是當今李華晖的父親為東宮儲君，于聖上崩逝後繼任大統。

後來在京郊附近發現了李溫的屍體，還有他的幾個子女，但時隔太久，屍體被野獸啃食的面目全非，官員将之葬入皇陵，用的是儲君儀仗。

李捷繼位後，曾有人傳先太子李溫還有血脈尚在人間，但大統已定，就算找到也無力回天，流言也随之偃旗息鼓。

魏含璋曾問過先生，先生也道，李溫後宅妻妾衆多，嫡子嫡女加起來有七八個，更何況是庶子庶女，京郊發現的屍首不過寥寥，也就是說，李溫血脈當真可能存在，且不只一人。

其中涉及到皇室争儲，或許李捷得位不正，但海晏河清之時，沒人願意再起波浪。

而李捷，終究沒對李溫血脈趕盡殺絕。

周仲嘔了口血，說話已然斷斷續續：“我父親是前太子最小的嫡子，娶了我娘過上安生日子，但他們在我十幾歲時病死了。”

魏含璋問：“既決定做平常人，緣何行今夜之舉？”

周仲仰躺在地上，氣息将竭：“有人知道我那幾位嫡親長輩的下落，以他們性命相威脅，我不得不顧慮這些。”

“還有誰？可見過他們，知道他們而今下落？”

“不曾。”

周仲搖頭：“威脅我的人，我亦不知他是誰，但他字跡瘦長遒勁，是幾十年前流行的字體，想來此人年紀不小了。”

最後一絲氣力用盡，周仲面前盡是慘白，他想再看看姑娘，可眼皮沉重，在關合的剎那，他好像聽到姑娘喚他。

“先生，幫我看看這幅字，哥哥說寫的太飄，不穩重。”

“先生，這盒顏料很難買到，你從哪裏得來的？”

“先生該多笑笑的，您笑起來像春風和煦。”

.....

鄭峥從蕭含玉手中接過裴朔屍身，抱着抗上馬背，回頭看了眼靜默的魏含璋，朝蕭含玉伸出手。

“夫人，上馬。”

裴府門前燈火昏暗，唯一的光亮是那兩盞搖曳在風口的燈籠，欲滅不滅。

馬匹停在門前的時候，一陣風撲來，将最後那點光悉數收走。

蕭含玉俯身抱住馬背上的人，無論再怎麽暖，他都是冰冷僵硬的。

破碎的哭聲被風雪掩埋，吹向遠處。

鄭峥牽着馬，仰頭看着她。

“夫人，節哀。”

何氏原還惱恨此次狩獵不曾随行，但被人叫開門看到裴朔的屍體，又聽下人說起圍場上的反賊謀逆，不禁倒吸了口涼氣，暗嘆自己命好。

那點點不忿全然變成竊喜，巴望着裴朔早死，果然便如願了。等把裴朔的喪事辦完，裴家還是她的。

一個沒有子嗣的兒媳，到底無用，還不是要仰仗自己和兒子。

裴家也只剩下裴江一個了。

何氏裝模作樣擦了把淚，一口一聲“兒啊”，由奴仆攙扶着走到正院。

蕭含玉轉過頭來，何氏被她那張臉唬的一怔。

“婆母回吧。”

“你，你這是...”

“将軍睡了，不想聽你在此聒噪。”蕭含玉被她虛假的哭聲擾的頭昏腦漲，冷冷睨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擠不出眼淚，便也不必強迫自己，哭的委實做作。”

“你！”何氏沒料到她這般不顧及顏面，一時間被怼的發作，“你沒嫁到裴家前，我兒生龍活虎，你嫁過來，他怎就死了？約莫就是你八字刑克，把我兒子給克死了。”

衆人俱是一愣，齊刷刷看向面色蒼白的蕭含玉。

蕭含玉忽而扯了扯唇角，一步步從高階下來，何氏見她靠近自己，難免想起日前她扇裴江耳光的情形，忍不住後退，外強中幹道：“怎的，你還要以下犯上，不尊長輩？”

蕭含玉望着她，緩緩伸手朝外一指：“出去，滾出去。”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何氏卻不敢再行逗留，瞪了幾眼後灰溜溜出門。

早晚蕭含玉都得被她趕出裴家，且猖狂幾日何妨。

眉蕪不敢說話，擡頭，看到她呆呆站着，巴掌大的小臉白的沒有血跡，眼眶通紅，眼珠一動不動，魂兒都跟着姑爺走了似的。

眉蕪低頭抹淚。

“姑娘，喝點熱水吧。”

小環捧着姜湯過來，眉蕪接過去，又讓小環去被沐浴用的熱水。

姑娘身上的血污沒有除，脖頸間還有一條刀痕，看着觸目驚心。

管事已經去準備喪葬用的物件，整個府邸全點了燈燭，恍若白晝一般，飄落的雪花在地上堆出厚厚的痕跡，很快又被來往的奴仆踩踐成泥濘。

所有人都在忙碌，都在為着裴朔的死準備後事。

蕭含玉怔怔環顧左右，官宦人家棺椁很早便已經預定，此刻從庫房擡出來，四個人小心翼翼放到正堂當中，又把裴朔搬進去。

将要合上，蕭含玉開口：“都出去吧。”

“可是夫人，這不合規矩。”

“去吧。”

正堂很快安靜下來，蕭含玉回頭，看了眼守在門口的人，啞着嗓音道：“鄭将軍，你也出去。”

鄭峥将門掩上，沒有走遠，只是站在廊庑下等着。

大雪更濃，紛紛揚揚将屋檐蓋上瑩白，坐獸若隐若現，風鈴輕微晃蕩。

不久，他聽到堂中壓抑的嗚咽聲。

他想起那年，趙家滿門問罪，官兵蜂擁而至，踹爛了他常用的春凳，屏風，又踹倒了他。

他摸着銀質面具，心想：堂中的人，是有多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