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書房

書房

聽完白家夫婦的話，白瓊音整個人像失了魂般，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白勇和白氏偷瞄着她的神色，未再多言。

待白瓊音徹底走遠，兩人才急匆匆地去找等在花廳外的祝管家，拱着手不停讨饒：“管家老爺，這回妥了！求求您放了我兒子吧！”

其實，白瓊音所料不假，早在十天前，白家三口便主動找來，想厚着臉皮攀關系。

誰也沒想到，當初那個礙手礙腳的女兒被賣掉後，竟能有這般機遇，嫁給鎮江王！

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白勇轄制女兒多年，自認在其面前權威滔天，便是許久未見，對方也會對他馬首是瞻。

白氏與其子白金寶起初還有些猶豫，可聽白勇多次吹噓，倒也漸漸信了，以為骨肉親緣沒那麽容易斷。

說到底，他們都是一家子，且對白瓊音還有生養之恩。

若她敢擺架子忘本，那白家人就打算當街撒潑，到處嚷嚷王妃不孝。

實在不行，還可以用澤仙坊的那段過往威脅白瓊音，渾說她在坊內跟不少男人不清不楚，或許早就失了清白。

白勇打定主意，鎮江王是要臉面的人，斷不會放任他們敗壞名聲，礙于他們是王妃的親生父母，也沒法拿他們怎麽樣。

最後，多半會接納白家三口，在城裏添處宅子，好吃好喝供着，息事寧人。

這種潑皮手段在白勇住的那條貧民街算是常見，且對付富貴人家屢試不爽。

越不要臉，越能讨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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屆時他們老兩口晚年安逸，兒子白金寶也能在鎮江王身邊謀個好差事。

全家鯉魚躍龍門，皆可過上逍遙日子。

三人想得挺美，心裏有底，尾巴也就跟着往上翹。

哪知待車馬勞頓找到王府，一家子卻被門童攔住，連進都不讓進。

白勇大怒，感覺在兒子面前有點丢臉，更懶得等裏面人通傳，直接在門口就罵開，想給女兒女婿先來個下馬威。

結果剛罵一句，瞬間被鎮守府外的披甲護衛們繩捆鎖綁，直接拿下。

白勇等人哪裏見過這陣勢，險些吓尿了褲，被堵着嘴捆豬似的扔進暗牢，連解釋都沒機會。

熬了兩個時辰，穆尋親至提審，這才确定他們的身份。

白勇還以為冤罪終于要遭到頭了，沒想到這位尊貴的姑爺對他們既不奉茶，也不松綁，面色陰沉，毫無善待之意。

敵意明顯，眼底甚至暗含殺氣。

白勇驚出一身冷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民間隐隐有新任鎮江王弑父奪權的謠傳，白勇也沒往心裏去，只當是那些閑嘴子胡說。

如今真碰着面，才覺得聽到的話并非空穴來風。

此人氣質森然，帶着種從血雨腥風中厮殺而出的戾氣，絕非等閑。

再看他對白家人的态度，估計是知道些往事。

察覺到這一點，白勇再跪不住，直接癱軟在地。

他有種不詳的感覺。

這位女婿非但不會讓他們見白瓊音，反而還想斬草除根，徹底斷了這糾纏不休的隐患。

白勇立即認慫，鬼哭狼嚎的開始忏悔，發誓只要能留得性命，這輩子便躲得遠遠的，再不敢來擾。

穆尋沉默須臾，忽然讓白勇給他講些白瓊音的過往。

那段歲月他不曾參與，也鮮少聽她提及。

白勇不知白瓊音到底跟夫君說過什麽，沒敢撒謊，怕穆尋對不上更加動怒，便想起一件說一件。

零零碎碎的，也無甚章法。

穆尋每天都會過來聽兩個時辰，一言不發，搞得白家三口苦不堪言。

生怕哪日事講盡，命也就到頭了。

就這麽湊合到第五天，白勇急得滿嘴生泡，再湊不出關于女兒的零星記憶。

萬般無奈下，豁然想起薛晴山要他們演戲的事，就跟他說了。

這次穆尋聽後，難得給出反應，陰測測地冷笑一陣，吓得白家三口頭皮發麻。

下一刻，穆尋揮手，命人将白金寶帶走，以其性命相要挾，讓這對夫婦過陣子去見白瓊音，将此事捅出。

只要辦得漂亮，白金寶就能撿回條命。

眼下事已辦妥，白氏夫婦生怕對方反悔，第一時間便讨要兒子。

祝管家斜剜了他們一眼，揮揮手，着人将兩人上綁帶走。

穆尋離府前雖沒明确示意過，祝管家卻也能揣測其意。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在城外扔下被五花大綁的白家三口，揚長而去。

這條山路僻靜兇險，野獸頗多，且常有山匪作亂。

天色将晚，他們能否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界活下去，全看造化了。

* * *

很長一段時間內，白瓊音都把薛晴山當成自己的神明。

她崇拜他，傾慕他，不自覺地想要靠近他，模仿他的一舉一動。

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他那樣溫柔善良的人。

後來，她與他之間被謊言和欺騙鑿出裂痕，傷口日益擴大。

她被薛晴山傷得傷心欲絕，徹底斬斷對他的情愫。

可說到底，多年情分在，白瓊音還是會記挂他。

見他在自己面前重傷瀕死，她更是心疼得渾身發顫。

加之穆尋那般待她，白瓊音甚至萌生出随薛晴山赴死的想法。

從始自終，他們兩人都像連了根風筝線，盡管細微，卻始終存在。

而線的起因，她愛慕的根源，便是年幼時的救命之恩。

可現在，得知事情真相，白瓊音首次切實地感覺到，那根線斷了。

震驚、難受、委屈……在這些紛湧而來的複雜情緒背後，卻是種了無牽挂的解脫。

原來都是假的。

從最初相遇時開始，她在他眼中，就是顆前途可期的棋。

其實，在那種境況下，白瓊音不介意做棋子。

她會是薛晴山忠實的丫鬟，兢兢業業完成所有他指派的命令。

可薛晴山想要的，是更加牢固的羁絆，能确保無虞的忠心。

于是，她便傻傻地栽進去了。

鎮江王府亭臺樓閣盤結交錯，各處曲折回旋，深陷其中如墜迷宮。

若無如憶領在前頭，白瓊音便很容易走錯路。

這會兒她只是無目的地漫步，走出許久才發現，不知不覺到了南書房。

聽說穆尋常在此處批閱公文，白瓊音卻是從未來過。

自嫁給他後，她一直恹恹的，對他不甚關心。

沒在他忙碌時送過飯菜，也沒來此尋過他。

“夫人，走了這會子，不如進去坐坐吧。”如憶扶着白瓊音，小心提議。

白瓊音默了默，沒拒絕。

見狀，如憶也不再問，直接引着她走進去，借口要倒茶，悄然離開。

出去時，如憶同一直跟在後面的祝管家互遞眼色，心裏都有點打鼓。

王爺交代的事能不能辦成，就看待會兒了。

* * *

南書房寬敞明亮，各類兵法古籍衆多，每本都有常年翻閱過的痕跡。

白瓊音慢慢踱步，逛着這間陌生的書房，忽然意識到，她其實并不算了解穆尋。

關于他的童年，他父親和繼母的死，還有他的親生母親，穆尋都沒跟她說過。

她知道的些許內容，都是聽旁人轉述。

仔細想想，她是住入子爵府後，才得知穆尋世子的身份。

等他繼承王位回城，沒過幾天又開始籌備婚事，也無甚見面的機會。

待婚後……

她待他冷若冰霜，極力疏離，而他纏着她時，也只說甜言蜜語。

白瓊音沒給過他機會坦露過去。

她一直都在抗拒他。

回顧着這段亂七八糟的婚後生活，白瓊音五味雜陳，竟想不起上次與他情意綿綿時是何樣子。

明明才過去不到一年，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她喟然長嘆，走到靠近案桌的那排書架，突然覺得有兩排書很眼熟。

取出幾本翻了翻，她才察覺到，這些都是她曾在澤仙坊背過的詩集。

詩集擺放得很有規律，與她學過的路徑相同，從第一課到最後一課，絲毫不差。

她把那本詩集放回，伸出手指怔怔地劃過這兩排書，仿佛在瞬息間，又随着它們走過一遍那些刻苦研讀的時光。

這些……是穆尋搜集的？

他收錄她背過的詩做什麽？

白瓊音心中有些異樣，目光再往旁移，卻是徹底愣住。

整整一架櫃子，都是琵琶樂譜。

除去兩本樂理的初學者通讀外，其餘的，皆是她練過的曲子。

白瓊音雙眸驀然發酸，眨了眨，淚水就那麽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她知道的穆尋能看懂詩，卻斷然讀不懂琴譜。

他不會彈琵琶，卻藏了她苦練的所有歲月。

白瓊音輕輕啜泣，想将淚忍回，卻越哭越兇，最後只能捂住嘴，肩膀聳動。

這份安靜而沉默的眷戀如洶湧大海，望不到盡頭，窺不見終底。

在白瓊音渾然不知的那些年，穆尋就這樣悄悄愛着她，将她的人生摻融進自己的生活。

白瓊音本能地後退兩步，想從這窒息的愛意中掙脫，緩出口氣，可目光卻似着了魔般，緊緊盯着眼前的一切，移不開分毫。

她就這樣站在書架前，直至雙腿麻木，也不想離開。

“咳，夫人，天黑了，奴才幫您把燈掌上？”祝管家不知何時走到近前，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