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共飲

共飲

白瓊音徹夜未眠，卻絲毫沒有睡意。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腦袋像被人用極細的鐵錐慢慢敲鑿。

不是難以忍受的痛，可堆積起來猶如鈍刀割肉，讓理智不斷游走在崩潰的邊緣。

回到卧房，白瓊音失神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會兒，忽然去翻衣櫃。

她跟穆尋的衣櫃是分開的，嫁進來後，幾乎沒打開過。

如憶勸了兩句，沒當真制止，用眼神示意其他丫鬟不要幫忙，悄悄退到屋外。

白瓊音想找的東西沒挂起來，她用手翻過那一件件熟稔的衣服，眼前便浮現出穆尋穿着它們的模樣。

好像那人就站在身邊，沉默而又放縱地看着她胡來。

她與穆尋年幼時同住過一段日子，對他藏東西的習慣略有了解。

像當初他教她該如何藏銀子那樣，她也在衣櫃的最底層，發現了那個隐秘的包裹。

白瓊音抱着那包裹坐回榻上，慢慢拆開。

裏面是件小小的褐色衣衫，正是年幼時穆尋離坊，她送給他的那件。

白瓊音輕輕摸了摸衣服，把它在眼前展開。

過去這麽多年，她能看出這衣服被穿舊的痕跡，甚至因為反複漿洗，變得有點掉色發白。

白瓊音的視線仔細掃過，很快便在衣襟的位置上看到明顯的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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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小圓洞連成不規則的一片，哪裏是什麽香灰掉落。

分明是有人持香，惡意戳燙導致的。

當時在廟裏，穆尋究竟受了怎樣的折辱，才會情緒失控推搡老王妃？

隐忍那麽久的人，到底被踐踏成什麽樣子，才會不計後果地動怒？

白瓊音抱着衣服，将它貼在心口，下意識地想用這種方式，去保護多年前那個孤立無援的小穆尋。

他總穿着這件衣服，會不會每次受過針刑，都想像現在這樣，跟遠方的她擁抱取暖？

白瓊音痛哭出聲，想打住這個折磨她的念頭。

但她停不下，越想越多，越想越痛，最後就這樣抱着多年前的少年，暈厥過去。

她記得，多年後再度相遇時，穆尋就是穿着這件衣服的仿制版，來與她相會。

夢裏，少年穆尋與成年穆尋身形虛幻重疊，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站在漫天花海裏，回首淺笑。

“姐姐。”她聽到稚嫩的聲音轉為沙啞，嗓音悲涼。

“姐姐。”

* * *

多日後，穆尋騎馬回府，破天荒地看見白瓊音站在府外等她。

她翹首而盼，瞧見他的蹤影後眸光颍動，似有淚光浮現。

恰似她暫居子爵府時，迎接他歸來的樣子。

穆尋呼吸一滞，即刻揚鞭縱馬，飛奔至她面前。

“阿音！”穆尋翻身而下，動作潇灑，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神情激動。

白瓊音眨眨眼，勉強将淚忍住。

“回來就好。”她低着頭，發現自己沒法直視那炙熱的目光。

再多看一眼，情緒恐怕就要崩潰。

穆尋笑了，展臂緊緊地抱住她，孩子氣地搖晃着。

“自是要回來！”

“姐姐還在家裏等我，怎能不回！”

家。

白瓊音被這個字燙得心頭一顫，終究還是沒能止住淚，沾濕了他的衣襟。

是啊，家。

不必再孤苦無依，飄若浮萍。

這裏，就是他和她的家。

* * *

穆尋離家的這些日子，白瓊音一直想為他做點什麽。

她本能地想讓自己變得忙碌，怕一旦得閑，就會被無窮盡的苦思折磨。

王府內珍寶琳琅滿目，各季的衣裳也不計其數。

現在的穆尋不再是當初那個窮困的少年，他擁有的東西太多，讓白瓊音一時無措。

無奈下，她只能跟後廚學着做幾道好菜，給穆尋接風。

其實白瓊音的廚藝并不怎麽樣，白家貧困，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爛菜糙米，做出的東西始終有種即将壞掉的味道。

白瓊音也只是把東西做熟，不會什麽精致的做法。

後來被薛晴山買回，到薛府小住，她便負責端茶倒水，開始吃大鍋飯。

在澤仙坊更是如此，食堂有專人供應，她也不必下廚。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她對後廚的記憶，還停留在白家的那個破破糟糟的竈臺，刀功也粗糙得很。

好在她雙手靈活，學那些手上的功夫速度向來快，連日苦練，已能做到将菜切片均勻。

連調味方向也小有成就。

不過，跟王府內專門聘請的資深庖丁還是有很大差距。

穆尋歸府的準确時間早有護衛來報，白瓊音便掐準了時辰，提前将飯菜布置好。

如今總算等到人，白瓊音怕菜會涼，又不想就這麽離開穆尋的懷抱。

糾結半晌，才聲若蚊吶地提醒他該進去了。

穆尋依言，攬着白瓊音的肩與她同行。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他也不想就這樣結束這個擁抱。

如憶與祝鄲跟在後頭，笑着對視一眼，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卧房內擺放了八道佳肴和兩壺美酒，看得穆尋目不轉睛。

白瓊音一直都食欲不振，平時只能咽得下甜粥，多餘的葷腥便是沾都不沾。

穆尋向來陪着她，胃口也跟她一樣素寡。

像今日這般豐盛，還真是許久沒見過了。

白瓊音示意他坐下：“沈鞍說你還沒用晚膳，嘗嘗吧。”

“嗯。”穆尋眼睛仍望着她，随便夾了一塊，“好吃。”

比起飯菜，他更欣喜白瓊音對他的态度。

自嫁過來之後，她還是頭次跟他心平氣和地說這麽多話。

“你、你吃的那塊是姜……”白瓊音抿唇。

“哦，姜也好吃。”穆尋渾然未覺，又夾了一塊。

“欸！”白瓊音看不下去，伸筷子将他的姜攔下夾走，猶豫片刻，給他挑了塊鴨肉。

穆尋低頭看着自己的碗，喉嚨滾動，用筷子珍視地撥弄那塊鴨，有點舍不得吃。

這可是夫人親手給他夾的。

他想多留一會兒。

“你不喜歡？”白瓊音還以為這菜不符合他的口味。

真奇怪，後廚明明說過，穆尋在飲食上從不挑剔的。

“不不，喜歡！”怕白瓊音誤會，穆尋不敢再留，只得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這次，他吃出不同了。

不是後廚的手藝。

“阿音，這、是你做的？”穆尋問這話時，心跳得很快。

白瓊音難為情地點點頭，略感懊惱。

只一口就能吃出區別，她的手藝，大概還是很差。

穆尋拿筷子的手有些抖，拿起碗，又嘗了別的菜。

他的食欲從來沒像今天這麽好過，似乎怎麽吃都吃不飽，一碗又一碗。

顧不上喝酒，也顧不上說話。

偶爾，他會速度極快地用衣袖蹭蹭眼角，動作隐秘，卻也能看出，是在擦淚。

見他這樣，白瓊音愈發難受，勸道：“你……慢些。”

穆尋果然聽話，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冷落了她，忙道：“謝謝！有勞夫人！”

白瓊音唇角微牽，難得産生出想笑的沖動。

心裏想着，便那樣做了。

穆尋盯着對他微笑的白瓊音，徹底停住筷子。

“阿音……”他喃喃道，似着了魔般，移不開目光。

見他這樣，白瓊音有點害羞，主動給他倒酒，問他跟塔赤那邊的矛盾處理得如何。

穆尋雙手接過酒杯，寶貴地小口喝着，跟她講調查結果。

塔赤派來的使臣一味推責，說是雲陽國的官兵先動手傷人，才被迫反擊。

可據穆尋調查，事情起初分明是塔赤游兵侵擾邊境，掠奪村莊，偷盜家畜。

雙方各執一詞，紛争不斷。

事雖棘手，但據穆尋觀察，塔赤方面雖态度強硬，卻也不敢太過放肆，談判到最後答應賠付一百頭羊，息事寧人。

白瓊音雖不懂政事，卻也聽得認真，遇到疑惑處便問，穆尋皆耐心講解。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氣氛逐漸松弛，都不再像方才那樣拘謹。

見他吃得滿足，白瓊音也開始動筷，與他共飲。

聊到興起，穆尋甚至給她講起了塔赤國內的趣事。

“他們那邊的人有個獨門手藝，會做人.皮面具，戴上後真假難辨，多用于刺探潛伏，不過據說此技在百年前就已失傳，現如今也沒人會了。”穆尋笑着說道，又幫白瓊音添了一杯酒。

白瓊音帶着醉意點點頭。

她的酒量不是很好，才兩杯下肚，就有點神志不清。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暈着，暈着，再睜眼時，白瓊音發現事物轉換，她好像莫名其妙被抱至榻上。

有人在窸窸窣窣解她的衣物。

白瓊音發出聲嘤咛，扭動身子，并未拒絕。

只是，哪裏好像有點不對勁。

眼前人穿的不是穆尋回來的那套黑色戰袍，而是件文人長衫。

很像薛晴山常做的打扮……

白瓊音忽然醒酒，猛地推開眼前想要親吻她的人，大口喘着氣。

她使勁揉揉眼，努力集中精神，再睜眼時，卻豁然愣住了。

跪在面前的，的确是穆尋沒錯。

可他卻不知為何換了件衣裳，跟薛晴山離開時穿得一模一樣。

“你、你這是做什麽！”白瓊音驚疑。

穆尋苦澀一笑，伸臂撐在她身上：“我可以扮成他，只要你喜歡。”

“你！你！”白瓊音氣得不輕，剛想打他，巴掌落在半空，卻改了方向。

她委屈地揪住他的衣領，眼含熱淚。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