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

第一章  風

有風吹過來了。

風是一種幻覺一般的現象。它會輕柔地拂過草地和河流，卷起樹葉和殘花，讓風鈴微微地響，讓灰塵悄悄地轉，聆聽着每一聲呼吸，治愈着每一處傷口，撫摸着每一個在它的幕簾下睡去的孩子。它也是凜冽的，是堅硬的，是不屈的，它一往無前，足以化作那斬無不斷的利刃，刺穿所有黑暗與冰寒，帶來暖洋洋的春日。

微生栩就是這樣的人。

…………

這是一場葬禮。

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哭天搶地的吵鬧，沒有利益與欲望交織的針鋒相對，有的只是黑衣靜穆的人群，和無聲彌漫的悲恸。數百人，站在這偌大的烈士陵園裏，竟也顯得擠擠挨挨的。因為墓碑太多了，死的人也太多了。

即使作為黎北防線的最高指揮官、昒昕的戍邊大将軍，微生栩竟然沒有一個比這裏其他墓碑更大一點的墓碑來放在他的墓地上。不是昒昕窮到這地步了，而是微生栩自己如此要求的。他在生前曾半開玩笑地說過：“我死了就是一具屍體，和其他屍體有什麽不一樣？就算你們給我再好的棺材、再大的墓碑，對我也沒用了啊。”

雖然黎北所有曾是微生栩下屬的将士都知道，微生栩就是心疼資源和時間。這兩樣東西，人類都缺。

在這裏站着的人，不僅有黎北防線的将士，還有在黎北生活的普通人。在身着黑衣的他們的最前方，離微生栩的墓碑最近的地方，站着一位同樣黑衣的少女，手中拿着一捧花。她緩緩蹲下，将花束放在微生栩的墓前，就維持着這個姿勢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她站起來，轉身面對衆人，開口：

“他死了，今後我便是黎北防線的最高指揮官、你們的将軍。而今天你們已經耽擱了兩個小時在這裏。我命令：所有人，現在、立刻，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是，聞人将軍！”

聲音無比的整齊劃一，人們迅速地離開烈士陵園。哪怕這裏有從未上過戰場的普通人，每日在前線的生活也讓他們懂得軍令重于山，況且最近魔獸的活動又頻繁起來，沒有人可以把時間用在緬懷逝者身上。

除了一個人。

聞人炩的手撫上長刀的刀柄，眸子暗了幾分。微生栩收養她，将她當做妹妹看待、培養，說她此刻不傷心，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微生栩死了，她也該挑起擔子來了。

所以，她要去砍魔獸了。

聞人炩的魔人天賦是“切割”。她很迷戀切割開血肉的手感，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出城砍點魔獸，得益于強大的實力和優秀的判斷力，她很少失手。幸虧有魔獸這種人類大敵，不然說不定她會變成連環殺人狂。

這把有墨綠色獸皮刀柄和刀鞘的刀，是微生栩送的。她紮頭發的頭繩，是微生栩帶她回黎北時，她在他的指導下殺死的第一頭魔獸的筋。她的飲食偏好；她的生活習慣；她的戰鬥技巧；她的行事風格；微生栩，依舊是微生栩，一切都與微生栩有關，他是她骨血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怎麽就死了呢？

…………

今天是十月十七日，晴。好像比昨天更冷了些，雖然我沒什麽感覺就是了。

炩又來找我說話，是站在我門口說的。我知道她很崩潰，但是我比她更崩潰。哪有比得勝歸來聽到最仰慕的人死了更令人悲傷的事呢？我試圖欺詐自己，我對自己使用天賦，告訴自己，其實微生栩沒死，但是天賦對自己是沒用的。

微生栩遇見了我，将我撿回了黎北。我并不記得當時具體發生的事，只知道他散發出一種濃烈的，屬于生命的氣息。

仿佛也給了我生命。

我開始追随他，和黎北的其他人一樣。我後來做了他的副官，炩總是和我争誰才是他的第一副官——小孩子氣，呵，我總是贏。在他身後的時候，我似乎什麽也不用擔心，因為他總是能處理好一切。但我還是盡力去幫他。幫他解決魔獸，幫他解決人。我并不懷疑自己的能力，我知道就算沒有他，只靠我一個人也可以管理好黎北，将軍的位置我更适合，比炩更适合。

但是我不願意那麽想。我的人生本來就沒有意義，意義是微生栩給我的。他的意義，就是我的意義。

微生栩死在了追求意義的路上。

為了一份“曙光”藥劑而已，值得搭上自己的性命麽？對我來說是不值得的。一千份、一萬份曙光藥劑，也比不上微生栩。但是對于微生栩來說，這是值得的。因為曙光藥劑與魔獸同源，或者說就是曙光藥劑催生了魔獸和魔人的出現，只要獲得曙光藥劑，再讓總部的科學家們分析其成分，或許就能找到徹底消滅魔獸的方法。

或許就能……拯救人類了？

為了全人類，他常常說，“為了全人類”。

他為之奮鬥的理由。

他的意義。

人類被魔獸蹂躏、人類被同為人類的人類蹂躏，人類就像在黑暗裏踉跄前行的受傷的小獸。我都不用猜，微生栩的遺言一定是“為了人類的黎明”。

他是自願去死的。

可是我并不喜歡人類，也沒有心胸寬闊到可以為了全人類而獻身。我讨厭蠢貨，而人類大部分都是蠢貨，我希望蠢貨能死一死。我只想追逐我喜歡的人，如果那人希望拯救人類，那麽我跟着他努力拯救拯救也不是不行。

但是微生栩死了啊。

我突然有點迷茫了。

…………

十月二十四日，雨。

炩今天沒再來找我說話了，雖然一直只有她一個人在說話。我知道她會成為一個好将軍，我也是這樣相信的。

我想去死。我想追随微生栩，就像我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微生栩總是說要活下去，所有人都要活下去，所以我在猶豫。可是為什麽你卻死了呢？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營養劑還夠十天的，就舍棄自己的嘴饞吧。這些天，我除了吃飯——打營養劑和睡覺就是在發呆和寫東西，在寫日記，寫我的生平……忏悔錄？或者是遺書之類的吧……以及整理一些資料。就是這樣。

我把炩和黎北丢下了。實際上我是在追随微生栩，因為微生栩也是這樣做的。哈哈。他們也把我丢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其實我也是活該。

自從我加入黎北以來，大家很依賴我，因為我似乎總是很認真努力地為黎北和昒昕、為人類的未來而打算，但我不是。歸根結底，我只是仰慕微生栩罷了。

…………

十一月十九日，晴。

炩已經有許多天沒來了，她大概已經完全投入到将軍的工作裏去了吧，我的資料也整理完了。至于日記和生平事跡這些的，待會兒就燒掉好了。

我要去微生栩的墓前看一看。

…………

有風吹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