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渡

第九章  渡

明淵閉着眼坐在椅子上，坐姿吊兒郎當，硬是将這把規矩的辦公椅坐出了搖椅的感覺。少頃，他睜開眼，伏在案上奮筆疾書起來。

“曙光藥劑制作流程：一……

“這是全部的流程和材料，但各材料具體需要量的多少，還需多次實驗測量……”

在微生栩的忌日和葬禮是同一天。那天，明淵沒有去參加葬禮。他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枯坐了一整天，及至第二天的陽光透過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照在地板上。他凝望着那束光。

他不會再見到微生栩了。

真是可笑！明淵想。微生栩這樣的人都死了，他卻借着好運活了下來。憑什麽呢？應該活下去的人沒活下去，他想讓活下去的人沒活下去，他自己卻要繼續在這浸滿了膿血的鬼地方茍延殘喘。

突然，他莫名地感到一股熟悉。

他是不是以前也想過這些話來着？

明淵就這麽古怪地恢複了記憶。

記憶恢複後，情況并沒有好轉。他以前只是個正常的化學家，到底也做不到讓人起死回生，于是他分外覺得這記憶除了為他徒增痛苦外毫無用處。

微生栩到底是怎麽死的？明淵很清楚。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直面了兩只七級魔獸，發生這件事的原因則是情報出錯，偵查隊的人是廢物。

但是，微生栩并不是被魔獸殺死的。

他是自殺。

微生栩——自殺？若是眼下有兩個選擇，一是微生栩會生孩子，二是微生栩會自殺，其中有一個必然正确，那麽明淵會毫不猶疑地選擇前者。

如果聞人炩在這裏，她大概會把出題人砍成兩半，接着約明淵去随便哪個地方決鬥。

這次沒有勸導者了，他們可以盡情地打，打到對方和自己都倒地不起也沒關系。

微生栩刎頸而死。傷口是他的佩刀造成的，上面還殘留有一點屬于他的喚魔粒子。沒有目擊者，“自殺”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假設。

一開始明淵是不信的。但在看到微生栩的屍體後，明淵信了。

了無生氣的黑發青年被裹在那身似乎從未脫下的深灰色軍裝裏，沾染着大片的血跡，眉眼卻舒展着，沒有半分猙獰，仿佛下一秒就要睜眼微笑。

在微生栩的雙耳上方，有一對暗金色的彎曲羊角，一只已經長成，盤住了他的左耳，另一只只長出了一半。明淵擡起手放至微生栩眼前，他停頓了許久，好像和微生栩一起變成了一副靜态的油畫。良久，他按下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微生栩的眼皮扒開，意料之中地看到那片金色中若隐若現的橫向長方形瞳孔。

明淵觸電一般收回手，靜立片刻，又伸手覆上微生栩的眼睛，為他合上眼。

一次性吸收太多魔晶，出現魔獸化了，而且以他的實力，變成魔獸的話對于人類來說絕對算個大威脅……所以才自殺。明淵面無表情地垂下手，向一旁站立的士兵點點頭，轉身離去。

微生栩就是會這樣做。明淵理所當然地想。他反而平靜下來了。

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他遇到了聞人炩。女孩的眼圈通紅，死死地抿着唇。她坐在椅子上，肩膀耷拉着，十指絞在一起，四周則零零散散地或站或坐着一些同樣身着深灰色軍裝的将士。明淵眯着眼，辨別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他們都是黎北防線的戰士，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覺地走回了軍營。

明淵看向聞人炩。他和她相識三年多，從來沒見過她哭過。無論受了多麽重的傷，她都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草草包紮後就再次沖上戰場殺敵。若不是明淵天天和她互怼，他大概也會信了旁人對她的評價：冷血、殘暴，可靠但絕不可信任的戰争瘋子。

他終于有了點實感。

微生栩，死了啊。

…………

明淵很後悔。

他後悔把感知到曙光藥劑的事情告訴微生栩，後悔沒有察覺到微生栩處戰場的異常趕去幫他，後悔沒有在計劃開始前就恢複記憶想起有關曙光藥劑的資料，後悔遇見他，後悔失去記憶，後悔按下那個發射按鈕——雖然他明白，為了讓尹伊凝有一點點活下去的可能，當時的他必須那麽做。

可是，尹伊凝和蘭斯洛特都沒能再看一眼地表，永遠地留在了曙光科研所那蒼白的鋼鐵之下。他甚至非常極端地想過，既然微生栩是因對抗魔獸而死的，那麽按下曙光藥劑發射按鈕、導致魔獸誕生的他，是不是就是間接殺害微生栩的兇手？

他對自己的誕生感到後悔。

這究竟是誰的錯呢？

他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在為自己辯解，但無人知曉是否真實的莫須有的罪名将他淹沒，他什麽都懶得思考了。

明淵睜着眼睛看向前方，視野中一片漆黑。

那束光不知何時消失了。

…………

我一邊寫曙光藥劑的配方，一邊在寫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由于時間過去太久，再加上制作藥劑時一直在摸魚，我忘記了很多步驟。它并不精确，但能幫助人類少走很多彎路，就當是為了微生栩的願望吧。

我嘗試着把自己的一生記錄下來，然後悲哀地發現我的人生實在是無趣又可悲；我還寫了點情書——寫給一具屍體嗎？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寫了燒，燒了寫，我想停筆，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在遇見微生栩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人，就像我從未想過父親和母親會以那種方式死去、試圖報複人類的我也可以交到知心的朋友一樣。我失去了記憶，但仍然影響着我的，被稱為“過去”的陰影真真切切地被他驅散了。

他就如同一層朦胧的面紗，為我覆蓋上雙眼，忘卻世界的真實與痛苦。他讓我看到人性中的美麗與輝煌，讓我覺得——活着好像也不是件壞事。

可是他死了。

他離開了，面紗被撕壞，以慘烈的方式讓我再次看見唯一的真相。坐在書桌前，整理着資料的我，緩慢地思考着：為什麽我愛的人都無法陪伴我？為什麽我永遠無法得償所願？

我找不到答案。

我寫完了全部要寫的東西，忽然想去微生栩的墓前看一看。我沒有去過，因為我恐懼于他的死。

淩晨，我打開幾十天未開的門，走了出去。關上門，我看見門上貼着一張紙條，字體狂亂，是炩的字跡。她寫着：

“我該怎麽辦？”

我搖搖頭，苦笑着，不知道作何回答。

我也想要一個回答。

越陌度阡。一路上，我碰到了許多已經開始巡邏的士兵，我将他們一一欺詐，無比順利地走到了位于黎北西北角的烈士陵園。看着肅穆死寂的墓園，我走了進去。

天空灰暗，雲彌漫着，張牙舞爪。

我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因為微生栩的墓和這裏的任何一個墓碑都沒有差別。難言的情緒發酵，我終于停下腳步，再次看向了沉默的墓碑群。

“真的有意義麽？”我輕聲詢問。

“為了他人而活，為了他人而戰，為了他人而死，這樣的一生，真的有意義麽？

“人……也就活這幾十年。不管生前有何等的成就，過了幾十年也就什麽都帶不走地死了。讓自己輕松一點不好嗎？”

我垂頭，視線避開身旁的墓碑：“将軍，為什麽？”

遲早有一天，人類會全部完蛋。再往後或往前，地球也會完蛋，宇宙也會完蛋，到頭來，一切都沒有意義。為什麽還要為了拯救他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生命就是無意義且痛苦的。

我蹲下，平視着墓碑，就像平視着微生栩。他的墓碑上刻着姓名，生卒年月，以及“将軍”。

我的視線摩挲着那兩個字，久久沒有移動。

我好想他。

如今，我們也只有死後才能相見了吧。明明失去了那麽多人，明明生命如此遍布着痛苦，為什麽還要活着？

但是，但是——

再往下，有一行墓志銘。

“——但是，贊嘆讴歌生命的美好吧。”

我長久地凝視他。

生命是一場浩瀚盛大的夢境。我俯首，心甘情願地讓編制夢境之人将我束縛，沉淪于沒有他的美夢之中。

這是幻海的泡沫，也是微生栩為我撐起的屏障。

“……”我張開嘴，很想駁斥這個有些幼稚還沒有詳解的答案，比話語先一步落下的卻是眼淚。

“我真是……拗不過你啊。”我擦擦淚水，笑容很別扭。

“你再在地府裏等個一百年的吧。”

我站起身，忽有所感，向天邊遠望。只見昏沉的地平線上，稀薄的黎明四濺開來，一點陽光照在了墓園中，像是撕裂的傷痕。

又像是，指引我前進的明燈。

我追随着對生的渴望，頭也不回地向未來跑去。

…………

很多很多年以後，在微生栩的墓旁，又新添了兩座一模一樣的墓碑。一座刻着“聞人炩，黎北防線第五任副指揮官，第四任最高指揮官”，一座刻着“明淵，黎北防線第五、六任副指揮官”。

聞人炩沒有墓志銘，因為她公然稱墓志銘對她來說“沒有必要”。明淵則有一句——

“縱然我們都經歷着悲劇，但正是因為同樣認同着生命的價值，所以悲劇才得以成為悲劇。”

人類，才得以在一次次毀滅後再次迎來新生。

光芒，延續下去；火種，傳遞不熄。

直到，渡過這條苦痛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