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搏命（一）

搏命（一）

夜間行路，星暗馬疲，可是那心急之人卻無論如何不肯多等一晚。

溫言迷迷糊糊地躺着，聽到耳邊有隆隆地車輪聲。

這是要去哪兒？

他在心裏發問，但是卻說不出話來。

“溫公子，你是不是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耳邊。

是誰？是她嗎？溫言勉強睜開眼睛，可是在他面前的人，是唐嬌。

他的睫毛動了一下，看到自己已經躺回了馬車裏。躺着見人不合禮數。溫言只拖了片刻，便強撐着坐起身來。他眼睛垂在車底，往後挪了一下，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

“唐姑娘。”他朝唐嬌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

兩人各自坐在一個車角。唐嬌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溫言往後一退，她也不敢上前，默默坐到了一邊。

唐嬌猶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好的……還是壞的吧……”不知為何，溫言眼神一直低着，不肯直視唐嬌。

唐嬌開口道：“我們……我們是在去落亭山的路上。秦掌門說你這是空城計，他們要盡快趕到落亭山，大概天亮後，就差不多能到了。而且現在我也被懷疑了，我現在也被囚了。”

還是騙不過他們啊。溫言心中道。他半垂下眼簾，嘴角不由得浮出一絲苦笑。

“但是還有一個好消息。你說的話他們雖然嘴上不信，但心裏不可能不生疑，所以同行的人裏面，有幾個門派已經提前找借口離開了。如今我們同行的，除了泰山派，只剩下崆峒和漕幫。而且我看他們都不太想牽扯地太深，說不定到時候縮在山下，根本不敢上山。”

唐嬌怕他不懂江湖上的門派，還特意補了幾句。“漕幫這群人平時都在水路，這次也不知道怎麽了，不僅上了岸，還一路跟着。崆峒派帶頭的是他們一位長老，就是剛剛一直跟秦掌門說話的那位。聽說過去他便與落亭山交情匪淺，所以這次一直跟着，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是現在道長不在了，讓他們牽扯進朝堂的紛争，我看他們也未必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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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溫言一直低着頭不說話，唐嬌還以為他在擔心，趕緊又補了一句。“我哥已經去召集附近唐門的人了，雖然唐門弟子人數上不如他們，但是你也別太過擔心。”

唐嬌一個人說了半天，可是溫言卻依然只是自顧自坐在一邊，沒有一點回應。馬車昏暗，唐嬌看不清他的表情，還以為他太疲憊，又睡着了。

“你是不是累了？”唐嬌小心翼翼地問他。“剛剛你突然暈倒，我吓了一跳，但是你又不像是中毒的樣子。我們這一派長于用毒，我跟着我哥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一點藥理，所以他們才讓我跟着上車。”

溫言搖搖頭，片刻又擡起頭看她一眼。可就只匆匆一眼，短得像是流星一樣，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态。

唐嬌看着溫言的樣子，不由得想到那個鄭管家說的話。她平素直爽，第一次吞吞吐吐地問道：“你真的是驸馬啊？她……是公主？”

溫言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辘辘的車輪聲填充了他們之間幾乎凝固的空氣，車外明滅不定的月光，卻穿不透這可怕的沉默。

“不是。”溫言突然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麽？”唐嬌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是如假包換的皇家公主，我卻不配做她的驸馬。”

落亭山上，高聳的山巅已經隐隐約約看到了天邊的一抹初陽，可空氣中的血腥氣卻并沒有在朝霞中變得稀薄。無論有多少個明天，它總是在昨天的根基上長出來的。一件事一旦變成了過去，就成了無可回避的事實，再也無法改變。

就像這滿堂不散的血氣，無論山上的弟子擦了多少遍，總也散不幹淨。

三清神像高高地俯視衆生，對剛剛發生過的血腥殺戮沒有絲毫動容。

蕭辭換了一身幹淨的喪服，背對殿門盤了腿坐在大殿中，雙手垂在膝上，一臉平靜地看着眼前大大的奠字。

山上的弟子都走了，原本有些擁擠的大殿，此刻只有她一個人。

不，還有一個人。

無胤在大廳中間靜靜地躺着，昨晚的血腥已經影響不了他分毫，哪怕他是唯一能說清當年的事實的人。

蕭辭腦子裏木木的，也許是因為毒，也許是因為累了。說起來，她其實已經幾年沒有這樣徒手殺人了，但是手指接觸對方皮膚的時候，那燙人的溫度卻還是那麽熟悉。

她一直以為無胤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叫梅玉寒的女弟子，可是結果到了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或許也曾經被他庇護。可惜這份庇護卻并沒有給她帶來什麽好運，倒是又多背了一筆孽債。

蕭辭走神地厲害，甚至連身後天陽的到來都沒聽到。

“你的毒沒事了嗎？難道你現在不應該在運功逼毒？”小道士自己拖了個蒲團，坐在她的身邊。

“累了，不想運功，懶得逼毒。”蕭辭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薛鬼兒本可以見血封喉，但是到了最後，卻選了一種延遲發作的毒藥。她逼出了大部分毒素之後，雖然右手發麻，卻到底沒有更嚴重。

或許他其實也不是非要蕭辭死不可。又或許，他真正想要殺的人，其實也不是蕭辭。

“那你在想什麽？”

小道士還挺好打聽。蕭辭忍不住帶着淺笑，斜眼看着他。“想一個人。想着他要是在的時候，大概能安慰我兩句。”

“安慰？你需要安慰嗎？”小道士沒明白。蕭辭沒有哭，沒有生氣，從出現到現在沒有一絲需要安慰的樣子。剛剛上山的時候她神色還多少有點緊張，但是确認過了無胤道長真的已經辭世，又親自檢查了他的屍身以後，她整個人便松弛了下來，沒有絲毫需要安慰的樣子。

蕭辭短促地笑了一下，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山上的人呢？都回去了？”

“嗯，按照你的吩咐，都走躲在自己房間裏，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不會出來。”

“那你來做什麽？”

“你內力太差，我怕你打不過他們。”天陽的語氣裏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冒犯到對方。

被說內力太差，蕭辭也不惱。畢竟剛剛看到了小道士出手，便知道他年紀輕輕已經成了內家高手。以他的年紀，不可能有這樣精深的內力，只怕是無胤早就親傳內力給他。如今從他看來，估計天下大多習武之人內力都只能算是“太差”。

“打不過他們？我堂堂大俞長公主，幹嘛天天跟人動手打架？”蕭辭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讓他們回去，不是因為在等着泰山派的人嗎？他們封了下山的路，肯定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會再殺回來的。落亭山弟子武功太差，留在這裏，反而會拖累你。但是如果貿然下山，只怕泰山派也不會放過他們。”

“那你就不會拖累我？”蕭辭問的一點都不客氣。

內力可以由無胤親傳，但是招式卻是一定要自己一招一式地學，半點也做不了假。

小道士撓了撓頭。“我武功招式雖然不濟，但估計自保還行，應該不會拖你後腿。”

“他真的沒有教過你落亭劍法？”

天陽誠實地答道：“我在山上這幾年，就從沒見過師傅執劍。就這內力，還是半年前師傅所傳的心法，最近才學會讓它運轉起來。”

不執劍，不授劍。曾經引以為傲的劍法，如今竟然這樣讓他生厭嗎？

蕭辭還記得以前上山的時候，無胤手持長劍，站在落亭山門外等她的樣子。

臨風持劍，衣袂翩然。

他第一次教她落亭劍法的時候，縱然劍氣淩厲，劍輝耀目，但是他的姿态卻是如此的潇灑自在。

當時蕭辭就想，這樣的劍法，用來殺人便玷污了，應當是神仙一舞才對。

可是在天陽的記憶裏，無胤卻如同逍遙散仙一般，手持拂塵，姿态閑适慵懶，凡事皆可一掃而空。

蕭辭餘光看着天陽，心裏有個念頭動了一下。“你把他教給你的心法，念給我聽一聽。”

他們一大一小并排而坐，天陽将那套已經爛熟于心的心法一字一句念給蕭辭。其實他心裏也疑惑，蕭辭既然授業于落亭山，怎麽會不會落亭山的心法。

可是這套心法聽在蕭辭心裏，卻是聞所未聞。

果然無胤雖然不再用劍，但是武學一途卻并未擱置過，而是一直在精研內力。蕭辭當然不會以為這種臨陣磨槍能讓她在一夜之間勝過秦铮，但是照着這方法運功調息，再有神兵相助的話，或許能讓她敗地不那麽難看。

寂靜的時間充斥着大殿。蕭辭背對這大門而坐，影子一點點從背後蔓延開來，又一點點延長，終于清清楚楚地在地上拉出了一條細長的黑影。

一旁的小天陽實在是困了，頭一點一點的，蕭辭索性把他的頭拉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殿下！殿下在哪裏？”包小壯從後山上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心頭着火，沒有管為何一個偌大的落亭山竟然空無一人，只顧悶着頭往裏沖。“殿下，驸馬被泰山派的人帶走了！你快去救他啊，殿下！”

天陽被他吓得一下子打了個激靈，頭一下子從蕭辭的肩膀上掉了下來。

但是蕭辭比他反應更快一步。只見她長袖一揮，大門瞬間大開，包小壯看到她，趕緊快步跑了過來。“我們還沒到雲歸，就被泰山派的人追上了。”

包小壯快速地将他們在雲歸郊外遇到秦铮的事說了一遍，每說一句，蕭辭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幸虧溫言拖住了秦铮，不然如果秦铮和白天那群牛鬼蛇神同上落亭山，只怕局面會更難收拾。

雖然蕭辭不認為秦铮有膽子動溫言，但是有那個鄭全在，溫言總是危險。他們留着溫言在手裏，不過是想用來威脅蕭辭罷了。

蕭辭擡頭看向高坐的三清，可他們的表情卻依然只有麻木，對腳下渺小信衆的困境視而不見。

“溫言不會有事。但是光靠一張嘴，可糊弄不了這些老江湖。”蕭辭再看回包小壯的時候，臉上的閑散全都不見了，又變回了之前那個習慣了朝堂翻覆的長公主。

“不用到天亮，他們就會想明白，到時候一定會加緊趕路，返回落亭山。”蕭辭的眼神看向殿外。

“小壯，如今山上還剩下些人，你帶着他們，還是順着後山小道下山，然後先藏在後山山口，小心別被泰山派的人抓到。無論妙歌和淩玉哪一個先到，都告訴他們，務必保護好這些人。”

她目光越來越冷下來。“另外，你帶上我的三封手書走，一封給唐毅，一封給淩玉和妙歌，還有一封……”

她話說一半，突然頓了一下。“還有一封，如果我回不去，就帶回京城，讓淩玉交給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