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返歸（一）

返歸（一）

小院乍一看還跟往常一樣，陽光依然靜靜地灑在院子裏，藤蘿花在頭頂上開得熱鬧，仿佛根本不知道屋內的主人剛剛經歷過怎樣的生死一刻。

但是出了院子，層層守衛列隊巡防，将整個院子圍得如同鐵通一般。

妙歌引着兩個小婢女走來，見到唐門兄妹的時候，立刻站在路旁，雙手搭在腰間，低眉垂首地行了一個屈膝禮。

唐毅知道，這不僅僅是之前遇到尋常對主人家的禮節，更是她對自己的感謝。

妙歌沒有過多說話，只垂首等待唐毅離開。但是唐毅頓了一下，卻讓唐嬌先行，自己則從随身藥箱裏又拿了一瓶藥出來。“殿下右臂的傷，回了京城後還是再找宮裏的禦醫再看看。回去之前，可以先用這個外敷。雖然痊愈已不可能，但至少可以暫時止痛。這段時間千萬不可用力，最好……最好連日常起居，都由他人代勞。”

妙歌接過藥瓶，然後吩咐身後的婢女先去院中伺候。“多謝唐少主，此次殿下能脫困，還多仰賴唐少主相助。之前隐瞞身份，實是殿下不願因為身份而疏遠朋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唐少主見諒。”

妙歌再次對着唐毅行了一禮。

唐毅虛扶了她一下，嘆了這兩天的第不知道多少口氣。“我明白。姑娘客氣了。”

他略一停頓，道：“雖然殿下靠着道長留下的內力運轉之法強行提升了內力，但到底是拔苗助長，對身體負擔過重，尤其是殿下右肩的舊傷，根本承受不住重劍的壓力。殿下這右臂只怕……請妙歌姑娘多勸勸殿下，這法子以後還是盡量別用了。”

“妙歌明白，多謝唐少主費心。”妙歌的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悲哀，但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得體。

“另外，唐毅還有個問題想請教姑娘。”

“少主請講。”

“那九思劍已經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唐毅畢竟是江湖人，對于曾經的江湖名劍總是格外關注。

妙歌微微一笑，大方答道：“那劍之所以不再在江湖上出現，是因為道長将劍送給了殿下，殿下又帶着它上了戰場。五年前殿下受了重傷，用不了劍，不得已便送回了落亭山，就藏在元始天尊像後。強敵在前，殿下不得已再動神兵。至于那些人所說的什麽武功秘籍，是絕對沒有的。”

唐毅聞言略一點頭，算是感謝妙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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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唐毅離開後，妙歌才轉身進了小院。之前的幾個婢女已經将屋中收拾妥當，妙歌檢查無誤後，就趕緊打發他們離開。

蕭辭聽到聲音，知道是妙歌來了。她右手不便，只能就着左手給溫言掖了掖被角，又把床帳放下，把溫言慘白的臉藏在了裏面。

妙歌端了一盆清水過來，絞了個帕子，遞給蕭辭。

蕭辭一擡眼，先看到妙歌微腫的兩只眼睛。她把手帕接過來，故意語氣輕松地道：“喲，還真哭了一夜啊？”

妙歌原本好好給她遞個帕子，一聽她這一副不正經的樣子，心頭氣又不打一處來。她一咬牙，直接把帕子狠狠摔在蕭辭身上。“我有什麽好哭的？疼的不是我，傷得也不是我。”

她才說了兩句，眼圈便又紅了，索性一扭身出了卧室，到外面準備藥去。

她才一走，蕭辭臉上那強擠出來的笑便再也挂不住。手裏帕子的溫度剛剛好，她進了床帳，探身輕輕給溫言擦了滿頭的薄汗。“你先睡一會兒，我去看看妙歌。”

終于看着他睡得稍微踏實了一點，蕭辭才起身離開。

外廳裏，妙歌已經關了門，準備給蕭辭右肩上藥。

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一個個往外拿，有宮裏禦醫開的，也有唐毅留下的，妙歌手裏拿了一大堆，一時都不知道用哪個好。“好不容易才養得有了一點起色，這一下全都前功盡棄了。要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蕭辭最怕妙歌掉眼淚。“妙歌，別那麽擔心。你忘了我是什麽人了？我這身份平時沒什麽用，但是唯一的好處就是府裏仆人一大堆。你看我手都不用動，吃的穿的就都送到眼前了。我要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你就跟着我一輩子呗。”

妙歌用發紅的眼睛狠狠瞪她一眼。“呸，誰要一輩子跟着你，做你的白日夢吧。長公主府要是沒了，我收拾收拾東西，去鄉下買個小宅子，過自己的日子去。你不是老說府裏的金山銀山都留給我和淩玉嗎？現在還算不算數？你看看有錢了誰還稀罕天天跟着你？”

“給你給你，都是你的，随便你們拿，搬空了才好。”相比于看妙歌趴在自己床前照顧自己，蕭辭更喜歡看她罵人。她笑着拉開了衣領，露出包着藥的肩膀。“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們怎麽會來得這麽及時？按說你們至少還要再有半天才能回來。”

淩玉在門外敲了敲門，然後閃身進到屋裏。

“這個還真的是要感謝妙歌。”淩玉替妙歌答道。

淩玉來了，妙歌索性低頭專心上藥。

淩玉大方坐在蕭辭旁邊。“您還記得越州軍的梁安嗎？就是那個有個小妹一心想嫁去京城的。妙歌去見她的時候，無意間聽說越州軍有一個輕騎營，近期換防正好在這附近，領兵的是那天射箭的韓澤。若不是他三箭斷了秦铮的兵器，只怕我和唐毅聯手都不一定能站到便宜。”

蕭辭歪着腦袋想起了當天那個銀袍長弓的年輕小将軍。“我記得他，箭法的确不錯。”

淩玉也跟着點了一下頭。“現在這箭法不錯的小子已經帶人将整個落亭山圍得水洩不通，甚至每一個上山的吊唁的賓客都再三盤查。”

蕭辭長長嘆了口氣。有時候不是你仗勢欺人，而是你站在了強勢一方，即便自己想俯身就低，旁人也不敢相信。

淩玉看她不答，便繼續道：“另外山下還找出幾個江湖人的屍體，正是之前留在山上的賽雲長幾人。如果咱們家殿下死了，估計他們就會成為‘兇手’。”

蕭辭可沒什麽憐憫之情。“這幾人居心不良，死得倒是也不冤。”

淩玉算是幾個人裏心最大的，她嘴角一挑，笑着說：“這幾個人是不冤枉，可是還有一個人，在山下轉了好幾圈了，就是一直沒上山。”

“誰啊？”蕭辭問道。

妙歌聽得直翻白眼。“還能有誰？秦國公的人呗。正主畏首畏尾，只知道派些不抗事的人過來。”

“他當然不敢過來，估計這會兒正快馬加鞭往京城趕，想看看陛下能不能念在往日的功勞上放他一馬。”蕭辭的臉色垮下來。“落亭山上的事回頭拟一份折子，快馬送去京城，交由陛下處理吧。”

“陛下會如何處理？”淩玉問道。“畢竟溫相還在京城，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蕭辭搖搖頭。“這事沒什麽轉圜的餘地了。畢竟秦铮還在我們手裏，即便他們想要添油加醋，也要掂量掂量。錢家那個小子呢？在山上了吧？”

淩玉一點頭。“已經在了，殿下要叫他？”

“我要去見秦铮一趟，讓他一起。另外妙歌你收拾收拾，處理完老頭兒的喪事我們就下山。只有我不在了，落亭山才能消停。”

“呸呸呸，什麽不在了。”妙歌剛剛上完藥，正重新給她包紮。“可是驸馬還傷着，難道我們先走，讓驸馬在山上養傷？”

蕭辭任由妙歌幫她整理好衣服。妙歌說的這些，蕭辭擔心的。“不，我們一起走。”

當晚落亭山一片缟素，天陽穿了喪服，站在靈前與來吊唁的賓客一一鞠躬。

這一次，蕭辭沒有出現。

淩玉陪着她，一起去了落亭山的地窖。所有在越州軍箭雨下僥幸留下性命的泰山派弟子都被收監于此。但是這次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另外一人。

那人個子細高，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腰間挂着長刀，這些日子他來回奔波，靴子上沾了不少塵土。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個地道的江湖人。

但是當淩玉打開了關押秦铮的牢房，自己卻沒有跟進去。反倒是那個黑衣男子一低頭，跟着蕭辭進到了地窖內。

“秦掌門，功虧一篑啊。”蕭辭一身素衣，完好無損地站在秦铮面前。

這地窖閉仄又狹小，連一扇透風的窗子都沒有，只靠牆上一盞豆大的燈火照明。此刻蕭辭帶着人進來，一下子就變得格外擁擠。

她依然是長公主，強兵傍身。而秦铮已經成了鐵鏈加身的階下囚，門下弟子精銳折損近半，剩下的也都已經束手就擒。

秦铮坐在地上，沒有理會蕭辭的高傲神态。“要殺要剮，長公主動手便是。”

“殺你？不，武林同道都看着呢，我可不會殺了你。”蕭辭淡淡一笑。打蛇要打七寸，秦铮在意的可不是個人生死。“我會讓你下山，讓所有人都看着你走出了落亭山。然後在你回去的山道上安排一群山匪劫殺。我不僅要你的命，還要堕了你泰山派的威名。”

“你……”秦铮一動，身上的鐵鏈立刻“嘩啦”一聲制止了他。

“不過我還有些事要問你，如果你答得好，也許我會考慮放你門下弟子一馬。”蕭辭臉上是慣常的冷漠笑容。“你們的計劃原本是打算如何的？如果道長沒死，你們要如何栽贓我。”

事已至此，秦铮沒有必要再隐瞞。“那個薛鬼兒你已經交過手了吧？原本我們是計劃在壽宴過後就毒死道長，然後再栽贓給你。但是誰知你半夜自己進了道長房間，這小鬼沒找到機會下手，悄悄撤了。等他後半夜再去，發現道長已經仙去。但是誰知你們天沒亮就下了山。等到我們召集人手，你已經離開了。”

“匆忙間應變，是誰的主意？”

“鄭全。”秦铮嘆了口氣。“不是我有意推脫，的确是往後種種，都是此人在中間聯系。”

“你對他的身份了解多少？”蕭辭繼續問道。

“他是和國公爺一起來的，開始我不知道此人身份，但是看國公爺對他頗為尊重。再後來，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看他對驸馬的态度和熟悉程度，我也猜出了大概。”

“你們的計劃裏，是怎麽計劃驸馬的？秦國公也好，溫闕也好，有沒有讓你殺了他？”

“沒有。”秦铮此刻已經沒有撒謊的必要。“我們在謀劃的時候，目的只有你。其他人，如果礙事，自然不會留下。至于驸馬，鄭全只說我們不用擔心，有他在，驸馬不敢破壞我們的計劃，其他的我也沒有多問。”

“溫闕也沒有說過？”

秦铮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從未直接聯系過溫相。”

蕭辭心中詫異，但她到底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她一指身邊的黑衣男子。“這位是江南錢家的七公子，秦國公為何被貶，和江南的這筆爛賬，由他告訴你。”

那夜秦铮在落亭山的地窖裏，聽了一個關于江南大戶試圖謊報田畝，險些禍及全族的故事。為求活命，他們重金求助于秦國公，卻不料秦國公貪得無厭，他們搭上了整個家底，竟然還不能滿足。最後東窗事發，連帶秦國公府都一道翻覆。

事情不算複雜，但是其中孰是孰非，卻并不難斷。

“江南錢家，罪有應得，錢家欠長公主實多。”他留下這樣一句話，便将秦铮留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