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歸返（二）

歸返（二）

地窖裏陰暗閉塞，但是外面卻是一片風輕雲淡。蕭辭和淩玉出了地窖，被清風一吹，都長長舒了口氣。

淩玉跟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問道：“現在，我是不是應該去找人了？”

“找人？找什麽人？”

“找綠林好漢山匪強盜啊，要不怎麽在能在路上劫了全是殘兵敗将的泰山派？”

淩玉跟在她身邊多年，怎麽能看不出來她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蕭辭不理會她拙劣的笑話。“行了，秦铮這人劍法雖好，人卻憨直了些。這一路上我不想看見他，讓人單獨押着他換條路去京城。至于他的徒子徒孫，等此事了了再放。”

淩玉略一點頭。“你打算放過他？”

“主惡未除，我不想抓着這些細枝末節不放。”

兩人一起回了小院，遠遠便看到妙歌提了一盞風燈在門口等着。夜風吹起她的裙包，更顯得她身型纖瘦，幾乎有些弱不禁風。

大門另一側，越州軍的韓澤身披薄甲，腰跨長刀，低着頭沉默地站着。

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拖在地上，頭頂紫藤熱熱鬧鬧地趴在牆頭，和月光一起竊竊私語。

蕭辭就算身份特殊，可是總還不至于讓有品級的将軍親自門外站崗。

蕭辭和淩玉對視了一眼，雙方都把“知慕少艾”寫在了眼裏。

蕭辭帶着淩玉，大大方方地走到妙歌身旁，一左一右将她擋在身後。

韓澤看蕭辭過來，率先低頭行禮。“末将韓澤見過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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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澤三箭便射斷秦铮手裏長劍，蕭辭是有印象的。可是蕭辭偏不理他，只看向妙歌。“山裏風大，怎麽等在外面？”

“最近山上人多眼雜，我便出來等一等。”妙歌伸手往旁邊一引。“這是越州軍韓澤将軍，殿下此次脫困，還要多謝韓将軍出手相救。”

“末将不敢。”韓澤這樣說着，禮行得越發恭敬。

這還真的不是韓澤客氣。蕭辭給淩玉的那塊同心玉佩，是當年她從博州回來後蕭齊所賜，可調動天下兵馬。雖然這是第一次用，但是很明顯，沒有人将之當作一句虛言。

所以韓澤趕來落亭山，不是相救，而是領命。

蕭辭打量着韓澤。他的眼睛還很年輕，但是風霜打磨，早早磨去了他身上的浮躁，比起京城中同樣年紀的公子哥，他身上氣質沉穩了不少。

“韓将軍多禮。”蕭辭擡了擡手。“此次本宮能夠脫險，還多虧有韓将軍。此番恩情，本宮不會忘記。”

韓澤的眼神有些閃躲。他再次道了聲“不敢”，甚至後退了一步。“殿下如果沒有其他吩咐，末将便先行告辭。”

這就要跑了？蕭辭心裏嘀咕了一下。她原本還想再寒暄幾句，但是她還沒開口，韓澤便後退了一步，從蕭辭眼皮子低下跑了。

這就走了？蕭辭看向淩玉。

可淩玉長眉一挑，一臉無辜道：“這我可真不知道，一路上淨顧着趕路了，可沒心思留意這些。”

妙歌手裏風燈一晃。“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說笑？剛剛京城送了密函過來，我正等殿下來拆閱。”

蕭辭回了房間，妙歌送上京城的密函。

信中前後交代含混，但是催促蕭辭盡快啓程回京卻很清楚。對于返京之事，蕭辭心裏多少有數，但是這樣含糊的說辭，卻讓她心頭不安。

燭火昏黃地打在蕭辭的臉上，陰沉的臉色讓妙歌和淩玉都不敢出聲。

三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蕭辭才終于把密函湊在燭火上燒了，丢進一旁的火盆裏。“咱們收拾好東西，明天一早便動身回京。讓唐毅多給驸馬備上些藥路上用。另外告訴錢七，明天開始，讓他貼身護衛驸馬安全。”

當落下第一縷晨光的時候，蕭辭一行便已經收拾好所有行裝。上一次離開，他們只有一架馬車，但這一次，卻是越州軍随行護送，聲勢不能說不浩大。

馬車要走山路，搖搖晃晃地自然不會舒服。

蕭辭背靠着車廂，讓溫言躺在自己腿上。

溫言前胸後背穿着痛，胃裏又止不住地惡心，差一點要幹嘔出來。可是他人不清醒，難受也說不出口，只微微側了個身，背對着蕭辭自己蜷縮起來，皺着眉頭忍出一頭虛汗。

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人給自己嘴裏塞了什麽藥。那藥入口即化，一路帶着一股涼意落入腸胃，稍稍減緩了他的不适，連呼吸都輕松了一些。

蕭辭讓溫言稍稍往後仰，拉開他按在上腹部的手，将自己的手覆蓋上去，将一股內力輕輕送進鸠尾穴，試圖幫他緩解暈車的症狀。

“嗯……”溫言睡夢中也不安穩，掙紮着想要擺脫蕭辭。

“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腹部是人最脆弱又缺少保護的地方，何況溫言從沒習過武，沒有遒勁的肌肉，更是柔弱而沒有絲毫抵抗能力，只能任由蕭辭輕輕輕輕按着。

溫言在睡夢中本能地掙紮着蜷伏着身子，整張臉慘白着皺成一團，扭過頭難受地不停“哼哼”。

原本應該是可以緩解的，可是溫言卻越掙紮越厲害，雙手抱着蕭辭放在他腹部的手，拼命想要掰開。蒼白的嘴唇顫抖着，用口型說出一個“不”字。

蕭辭知道他難受，但還是微微用力，用不容拒絕的力度按住他。她的右手不便，只能勉強輕輕貼着他的額頭，替他擦掉冷汗。等到溫言好不容易平穩了一點，她才俯下身輕聲道：“溫言，再忍一會兒，我們馬上下山了。”

蕭辭不知道溫言這兩天在夢裏仿佛看到這兩天的場景，忽而看到鄭全闖進車廂裏，忽而又看到蕭辭站到了那塊懸崖上，一遍遍地跳了崖。

“不……別跳……”溫言在睡夢中呢喃了幾聲，随即便開始全身顫抖，似乎被什麽魇而不得掙脫。“蕭辭！蕭辭！”

“我在。溫言，我在這裏。別害怕，沒事了。”蕭辭抱着他，但是對于溫言卻并無太多作用。

“不……”溫言的表情依然緊張，從掙紮着擺脫她，變成死死抓住她的左手，似乎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蕭辭左手按在他胸口下方，右手試圖用力将他拖起來，但是嘗試再三還是失敗，只能彎下腰側臉和他貼在一起。“溫言，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對不對？我在這裏，你能感受到嗎？”

蕭辭的聲音好像有一種安撫的力量。溫言漸漸安靜下來，輕輕地點點頭，但還是死死抱着蕭辭的左手，一刻都不肯放開。

“我是誰？”

“蕭辭……”

蕭辭直起身子。“對，在你身邊，抱着你的，是蕭辭，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你好好記得。”

溫言蜷縮起來的樣子單純又無害。蕭辭不知道這樣一個人，到底為什麽會讓溫闕想要他的命呢？

這個問題注定不會在溫言這裏得到答案，蕭辭能做的，只有拉過被子緊緊裹住他。

晨風吹開了車簾，蕭辭看到遠處的落亭山在晨光中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裹在濃濃的晨霧裏，一步步地向後退去。

以後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蕭辭心裏這樣想着，那些少年時學藝的記憶便都盡數湧到腦海裏。挨過的打，受過的罰，一個招式千百遍地練習，有時候恨不得在夢裏都要把老頭兒綁起來打一頓。

蕭辭臉上忍不住帶上一絲笑意，也幾乎是同時，滴下一滴淚來。

小時候的無胤，和這次上山見到的無胤重疊起來。她總覺得無胤這樣的人，會永遠都待在落亭山上，手持拂塵，一身的仙風道骨，卻忘了人無永壽。

相比起太傅，其實蕭辭和無胤相處更長，但是她孤單又擰巴的少年經歷，讓她始終對無胤的感情存着一絲疑惑。如今人不在了，過去的不好便都忘了，此刻她能記起來的，只有他的好。

那棵枇杷樹在亂鬥中被砍了無數劍，也不知道明年還結不結得出果子來。

“老頭兒，謝謝你的枇杷。以後恐怕再也沒人記得我愛吃枇杷了。”蕭辭對着落亭山，跟無胤說了最後一句話。

“枇杷……我藏在車裏了。”溫言還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說了這一句。

蕭辭有些意外地低下頭，看着自己懷裏的溫言。原來已經有其他人記得了。

比起水路的一路風光，回程顯得枯燥而無趣。

溫言醒來的時候，他們早就出了落亭山的範圍。麻木地聽着耳邊重複單調的車輪和馬蹄聲，腦中是一片空蕩蕩的回響。

這一覺又深又長，醒來便忘了今夕何夕。

溫言覺得時間好像都随着車輪聲被拉長成了一個固定的節奏。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躺在某個人身上，然後他慢慢轉頭，看向在自己身後的蕭辭。

正是午後疲乏的時間，蕭辭左手自然搭在溫言身上，被他緊緊抓住。

她精力不濟，此刻已經半閉了眼睛。

溫言轉頭呆呆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确認那個在他夢裏跳了無數次懸崖的人，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邊。

她不是不要自己了嗎？

她還會再一次丢下自己嗎？

山路難行，馬車突然颠簸了一下。

只這一下，蕭辭便即刻從假寐中驚醒，下意識小聲喊了句“溫言”。再一低頭，看到那人竟然睜開了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那雙眼睛還是跟記憶裏一樣溫柔，幽黑的眼睫順着眼眶勾出柔和的輪廓，又在眼尾處無聲收攏，将萬千的不可言說都沉在深潭般的眸子中。

蕭辭不敢相信一般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溫言對着她眨了眨眼睛，她才确認這不是在夢裏。

懸了一夜的心放下來。“還疼嗎？”

溫言長長的睫毛抖動，露出了一個劫後餘生的笑容。他嗓子幹，說話困難，只能紅着眼睛，用口型說了一個字：“疼。”

蕭辭笑得有些無奈，眼眶微微發酸，俯身跟他接了一個滿是病氣的吻。

可是溫言卻不高興，他沒有力氣拒絕，只能選擇不回應，嘴唇才剛輕輕碰到蕭辭，便扭頭朝向另一側，讓蕭辭的吻徒勞地落在臉頰上。

蕭辭又哪裏不明白他的擔憂。她左手還被他抓着，右手輕輕覆上他的臉頰。“溫言，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別不理我。”

劫難過後的蕭辭，好像突然間就被挫掉了銳氣，連語氣都柔軟平淡了下來。

于是蕭辭才一開口，溫言的眼神就動了一下。他一邊堵着氣不想理蕭辭，但是心裏又忍不住，想聽她說話。小心思在臉上打了個轉，到底沒有逃過蕭辭的眼睛。

她知道他心軟，知道他不會忍心拒絕自己，但是卻沒想到，居然這樣好哄。

蕭辭會心一笑，低頭在他耳邊道：“趕緊好起來。”

生死，是非，愛恨，總是一念生便成了佛，一念死便成了魔。

這世間或許有千千萬萬人口是心非，又有萬萬千千人別有用心，但總有人待她一片赤誠，還有人竭盡了心力，只想留在自己身邊。蕭辭這樣想想，便覺得這世間總還值得她留戀個三分。

“我再也不會丢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