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第風雪初停

◇ 第40章 風雪初停

病房裏的氣氛往往都是沉重的,不論是忙得腳不沾地的醫護人員,還是睡在走廊或者病房裏的家屬,無一不是陰雲沉沉,偶爾有病人出院,才會傳來極少的歡聲。

黎江白也頂着一片愁雲,他滿心想的都是怎麽才能讓秦茉俞能好一點,完全痊愈他已經不敢奢望了,他只求好一點點。

一點點也是希望,也能讓黎江白安心,就像這會兒秦茉俞終于能睡得安穩,他才能坐在這裏和陳行止聊天。

這會兒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些,就像這風雪天裏的燈,雖然不至于如太陽般明朗,但也讓這屋子變得沒那麽沉悶,黎江白能稍稍送一送心口壓着的巨石,緩一口氣。

“你對我媽真好,”黎江白彎了彎眉眼,笑着說,“比我爸好。”

陳行止一直盯着電腦沒有回頭,敲着鍵盤的指尖慢了一些:“你媽媽也說過這話,”他在病程上簽了個名,“但你媽媽對我可沒那個意思。”

說着陳行止笑了一聲,似乎是在掩飾尴尬,他覺着他不該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說這些,但又覺得現在的小孩兒什麽都懂,說了好像也沒什麽。

燈又閃了一下,黎江白下意識的眨眨眼,他說:“我知道,我媽很愛我爸,她除了我爸不喜歡任何人,包括我。”

黎江白本來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打小便過得仔細,又在不停的挨打中學會了看人臉色,尤其是對秦茉俞,他能将人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黎江白下意識的摸了摸胳膊,那兒常年帶着紅腫的血痕,或者是大片的青紫,不過這兩年血痕漸漸退了去,只剩下幾條不太明顯,但細看又有些猙獰的疤。

燈光很亮,映在黎江白眼中就像是井水裏的月亮,黎江白的眼睛很幹淨,說話時不由得流露出難以遮掩的傷感。

陳行止看着心裏揪了一下,他又揉了揉黎江白的後腦,輕聲說:“每個人愛人的方式都不同,你媽媽只是用錯了方法,不要懷疑她對你的愛,沒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黎江白沒有吭聲,他想了一想,只微弱的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話題就此結束,陳行止繼續寫着病程記錄,黎江白頗為乖巧的坐在一旁,眸光直愣愣的看着電腦旁的一顆小仙人球,不知在想些什麽。

敲鍵盤的聲音就像是靜谧的催化劑,令本就安靜的辦公室裏變得更加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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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俞這一覺睡得當真是好,一直到下午交班查房她都沒醒一次,冬天本就黑天黑的早,病房裏昏暗的就像是沒有人一樣,黎江白一直待在辦公室裏,時不時扭頭往那邊兒看看,他其實很想去看看秦茉俞,但又怕打擾秦茉俞着難得的午覺。

“我媽還能做手術嗎?”黎江白突然開口,聲音有些啞,“做手術會不會能好一點。”

陳行止與別的一聲換了夜班,今兒個晚上他要待在醫院裏,所以他并沒有脫白大褂,電腦也一直開着。

“不會,”陳行止說,“依你媽媽現在這個情況,她下不來手術臺的可能性要比好一點的可能性大很多,我其實更建議她出院回家,在熟悉的環境…”他停了一下,“在熟悉的環境裏會放松一些。”

刻意的停頓并不能隐瞞,黎江白清楚的知道陳行止未說出口的那幾個字是什麽。

在熟悉的環境裏等待死亡會放松一些。

黎江白一直覺得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哪怕他經歷過父親的事故,也從沒對“死亡”産生過懼怕和慌張,但這次他陪着秦茉俞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盡頭,就像是置身于一片名為恐懼的迷霧中。

他不知道盡頭在哪裏,走多少步才能到,但他怕突然有一天迷霧散去,低頭一看盡頭就在腳下。

陳行止白班連着夜班,太累了,所以并沒察覺到黎江白的恐慌,他給黎江白接了杯水,坐下來仰靠在椅子上,擡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媽媽不同意,她怕在家你一個人照顧不了她,在醫院有醫生護士還有護工,她想讓你放心些,也輕松些。”

黎江白還是沒說話,他微微低着頭,微長的劉海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他低落的情緒。他沉在自己的情緒裏,沉在那團迷霧中兀自糾結,他想看看前路,又怕看見前路。

醫院的臨終關懷做的不錯,普通病房也沒有那麽貴,秦茉俞自知時日無多,也費不了多少錢,她在醫院住着也确實要比在家裏方便些,但也有了最大的遺憾。

風雪肆虐,終于在一個周三的深夜停止,雪在路邊積得厚,能沒過人腳踝,突來的安靜像是死神的低語,它扛着鐮刀站在窗前,冷眼看着病床上的人。

風雪一停,雲也跟着走遠了,第二天竟是個大晴天,厚厚的雪将太陽映的冰涼,對面的房檐上挂上了冰淩。

秦茉俞就死在這個大晴天,死在太陽剛好照在床邊的那一刻,她最後看見的便是窗下瓷磚反射的光,光影裏飄蕩着灰塵和被子撣起的輕毛。

秦茉俞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她沒有力氣,最終也只是吐出了一口氣。

她錯過了與黎江白的最後一面,她還沒能親口跟黎江白說一聲抱歉。

秦茉俞自知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多年的動辄打罵也沒讓黎江白與她疏遠,她被濃烈的愧疚纏身,走的并不安詳,眼角最後一滴淚水滾燙無比,像是在心口流出來的一樣。

窗外的枯枝晃了晃,今天的風并不大,卻像刀子一般剮着路上的人。

黎江白得到消息的時候正上着第二節課,班主任火急火燎的闖進教室,招呼了黎江白就将他帶去了辦公室,班主任一路上一直在做好久的思想準備,他不停的深呼吸,緩了許久才跟黎江白開口。

“小白你要做好準備,”班主任扶着桌子蹲下身,再次深呼吸,一手搭在黎江白肩膀上,鏡片後的眼睛露着心疼與憐憫,“醫院來了電話,說你媽媽…”

他哽咽了一下,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鼻子被這一口氣逼的酸了一下,鏡片上登時起了一層水汽。

班主任長吐一口氣,低頭擦了下還未掉下來的眼淚。

“小白…”

他正要接着說,卻被黎江白打斷。

“是我媽媽嗎?”黎江白說着,他故作鎮靜,但聲音還是有點抖。

“嗯,”班主任眨了眨眼,把鼻間的酸楚憋了回去,拼命牽動肌肉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他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企圖給人一點安慰,“你別害怕,老師會陪你一塊兒過去,有什麽事兒都有老師頂着呢,別怕啊。”

班主任又摸了摸黎江白的臉,接着說:“你今晚要是不敢一個人睡的話可以來老師家,老師家裏有個比你大半年的姐姐,讓姐姐陪你好不好?”

辦公室裏很亮,瓷磚地上反射着與病房裏一樣的光,窗戶似是有些漏風,灰塵在不停的跳動。

班主任并沒說全,像是有意避着那些傷人的話語,但他情緒外露的太明顯,黎江白還是猜得到的,他的母親沒了,他失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心裏翻江倒海,面上卻波瀾不驚,黎江白藏起了自己的情緒,卻止不住洶湧的眼淚。

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掉落在胸前,臉頰已經濕成了一片,那片迷霧終是被風雪吹散,路的盡頭終于在豔陽中顯露于眼前。

黎江白打心底裏排斥這一天的到來,但他刻意的忽略卻在這一刻猛地反撲回來,洶湧如海底的暗潮,不斷撞擊着他的大腦,耳邊的嗡鳴宛若喪鐘,一下下的擾的他頭疼。

他自以為經歷過一次就會沒那麽難受,但秦茉俞的死就像是悲痛在疊加,壓的他喘不上氣來。

黎江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辦公室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學校來到馬路上的,他只記得班主任一直牽着他的手,掌心的溫暖似乎能抵禦寒風。

他不敢走的太快,也不敢走的太慢,快了他怕自己承不住沉重的隕落,慢了他怕自己趕不上黃泉站送別的月臺。

雪化的時候總是很冷,路沿石邊兒的雪被來往的人踩髒,一腳下去咕叽咕叽全是髒水。

一些眼淚幹在眼角,變成了別樣的雪花,黎江白跟着班主任慢慢過了馬路,一步一步走向屬于他的那片潮濕。

黎江白很讨厭不辭而別,就像幾年前的春天,父親離開的時候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語,而今秦茉俞離他而去,也沒有留下半句話。

“老師,”黎江白看着後退的地磚和雪,輕聲問道,“我爸會在那頭接我媽嗎?”

聞言班主任心裏猛地一緊,他抓了抓黎江白的手,揣進口袋裏:“會的,你的父母都會在那頭陪着你,他們會化成星星,在夜裏給你照個亮兒,他們也會變成溫暖的風,在每個寒冷的夜裏陪着你。”

班主任怕黎江白承受不了,溫柔的安慰着,但黎江白聽了只是搖搖頭,似乎并不相信。

“死了就是死了,”黎江白輕聲說道,“我媽會像我爸一樣被燒成灰,然後埋在一小塊兒地底下,再拿張黑白照貼在墓碑上,以後我只能去那裏看她。”

說着眼淚又要掉下來,黎江白用力吸了吸鼻子,瞪大了眼把淚憋了回去,他接着說道:“我覺得我媽其實活的挺累的,身體也不好,她現在也算是解脫了吧,還能去地底下找我爸,這樣想想她應該挺開心的。”

黎江白語氣平平,将情緒奮力壓制,但班主任聽着卻覺得難受的很,他更願意黎江白朝他吵朝他鬧朝他哭,而不是現在這樣冷靜的說着“她很開心”這樣的話。

班主任沒接話,黎江白也沒再說下去,他二人無聲的走到公交站前,車流的聲音灌滿了雙耳,趕路的人因着大雪也不得不慢下腳步,被迫欣賞這滿地的白。

今天太陽很好,公交車還沒來,黎江白仰頭看了看天,冷空氣阻擋了太陽的溫暖,黎江白并不太幸福的童年終是結束在寒冷的晨陽間。

【作者有話說】

謝謝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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