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不準你丢下我,否則我殺光他們給你陪葬!

啊,這次多了句很蠢的威脅。莫菲悠哉地想着。

雖然她希望能更悠哉地坐下來喝杯茶,嗑瓜子,欣賞接下來的發展,無奈的是,她正是被威脅的那位倒楣事主。

而且此時此刻,她覺得很難受。

其實已經比一開始舒坦多了,畢竟一個夢境重複了無數次,她當然會一邊提醒自己,這只是個夢。

這個夢很詭異也很簡單,她從頭到尾都只能像是被粉身碎骨那般,因為全身的劇痛而倒在地上,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火海,火海中總是傳來一名男子的咆哮,偶爾出現似人非人的黑影。

莫菲對這件發生在她身上多年的玄奇經歷,打死都不想當一回事。無關信不信邪,而是被折騰了那麽多年,吃軟不吃硬的她更是不肯有一絲的妥協。

當年第一次做這個夢,記得是十二歲吧?當她醒過來時,覺得自己渾身虛軟,汗水早就濕透了一床被褥,月信來時都沒這麽惱人。

這個夢讓她很不愉快,可她又不知找誰說去。當時父母在外游歷,兩個哥哥對她的事向來容易小題大做,莫菲可不想自找麻煩告訴哥哥們這件事。

師父呢?非常不巧,那時他老人家正為情事繁忙,而且估計他老人家聽了也只會叫她早點睡,別老是拿着蠟燭躲起來偷看鬼怪小說。

然後那天下午,她從森林打獵回來時,被部落裏的巫師給叫住了。

“你做了那個夢吧?”

十二歲的莫菲,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她娘常常說起在外游歷的見聞給他們兄妹仨聽,例如她說,有些江湖郎中,一看到有人印堂發黑,臉色蠟黃,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最近很不順吧?”接着這人就會驚訝自己真是遇上了活神仙,趕緊掏出所有身家保平安。後來她娘只要盤纏用盡,就依樣畫葫蘆,加上跟着丈夫學過一點易經八卦,并同部落巫師學過一些草藥知識,還真給她蒙上了幾個糊塗鬼。

當然,莫菲不是糊塗鬼,而且她非常尊敬這位巫師。巫師治愈過無數人的疾病,而且總是給迷惘的人們充滿智慧的指引。

可是,莫菲就是覺得這個夢非常蠢,煞有介事地叫住她的巫師也非常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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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沒有別的人能聽她說這件事了。

最後,莫菲仍是走進巫師的帳篷裏。

那天巫師除了給她一點比較容易入眠的草藥,還跟她說了一個故事。

“我必須告訴你原因,這是盡我該盡的責任。”巫師的嗓音低沉而且神秘,她的發是濃煙一般的深灰色,塗黑的牙也幾乎都還在,莫菲覺得老巫師臉上的皺紋和森林裏那些老樹的樹皮有得比,部落裏的人都說老巫師已經超過一百歲了。

對莫菲來說,如果老巫師的牙是真的,不管她接下來說的是真是假,至少一百歲了,牙卻還在這點真的很厲害。

但是前世今生這回事,莫菲盡管只有十二歲,仍是覺得可笑。若是別的十二歲姑娘,也許就信了。偏偏莫菲有個不信鬼神的師父,有個見多識廣的娘,還有個精通易經八卦卻又離經叛道的父親,她自個兒又古靈精怪,像貓兒一樣狡猾,部落裏有哪個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想欺她,她表面上嘻嘻地笑,卻知道整人得背着大人偷偷來呢!

然而,老巫師那一雙因為衰老而混濁不清的灰眼睛,看透了天地萬物的因果與真相。她沒有點破小丫頭的不以為然,沉着地盡着自己所謂的“責任”。

這個前世故事是這樣的──

她的上輩子是負責保衛神族疆域安寧的神祇,當時神族和魔族發生了戰争,神族打敗了魔族,偏偏一個小魔頭卻逃到了人間。神族的頭頭于是要前世的她到人間去,找到小魔頭,宰了他。

想不到她找到小魔頭後,發現他年記很輕,再加上可能小魔頭長得俊──這是莫菲自己猜的,畢竟兩族交惡,而一個專門保衛疆土、英勇殺敵的神祇會突然間覺得對手有點可愛,絕對有貓膩啊!

總之,女神覺得小魔頭挺可愛的,用盡心思想感化小魔頭,希望改變魔族成年後都會陷入瘋狂的血脈詛咒,最後兩人還萌生了情愫。

“他長得應該很好看吧?”小莫菲索性邊啃果子邊當做聽故事。她可沒只顧着自己吃,還很懂敬老尊賢地挑了些熟軟的果子送給老巫師喔!

老巫師只是瞥了這愛打岔的小丫頭一眼,并不以為意,“我不是說書人,不擅以自己的臆測解讀過去,我只會告訴你發生過什麽事……”

神族下了最後通牒,要女神在小魔頭發瘋以前宰了他,然而女神卻發現,魔族成年後會漸漸陷入瘋狂的詛咒,原來始于神族的過失。她帶着心上人不停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也一再逃離神族的追捕,最後卻不敵神族大軍的追殺……

“等一下,神不都是善良的嗎?”別家的故事都是這麽講的,為什麽這一家講的不一樣?小莫菲果子咬得卡滋卡滋響,還一臉不滿地道,“這個不叫神族,叫壞心族吧?那個魔族我看叫倒楣族好了。”

“……”巫師雖然想糾正她,神魔沒有善惡之分,可又覺得這丫頭其實并不需要她的糾正──她說得也沒錯,是誰定義神與魔?老巫師繼續道:“女神為了引開神族而戰死,小魔頭最終仍是陷入了瘋狂,神族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陷入瘋狂的魔族是神族最棘手的敵人,而瘋狂的魔君怒火更是燒遍六界,生靈塗炭,最後,掌管六界輪回的地府首領不得不出面和魔君談條件……”

“嗄?”還有談條件來的?

莫菲有着一半大燕,一半夜摩血統,娘親闖蕩江湖時又老愛裝神棍騙人,各個地方信仰與神話間的差異她從小就耳濡目染。例如在夜摩國的神話中,有六界六大族,神族也好,魔族也罷,雖然壽命長短各異,但都會死亡,最後都必須前往地府等待輪回,地府的主宰也就成了他們信仰中至高無上的存在。

以燕國來說,差不多就是閻羅王之類的神祇吧!只不過他們夜摩神話裏的閻王爺地位特別高罷了。

老巫師對小丫頭把她的告誡當故事聽,無言至極,但仍是盡責地繼續說道:“那位地府首領讓魔君選擇,是追尋着女神投胎到人間再續前緣,或者将他鎮壓在無間地獄裏,魔君選擇了前者。”

“那位首領這麽厲害,一開始就把魔君抓起來不就好啦,等到六界生靈都拿來塗炭了才跑出來,這樣很不盡責耶!”莫菲撇撇嘴,又咬了一口爽脆的李子。

“……”老巫師突然明白為何這丫頭不去學堂上課了──夫子會被她煩死!她清了清喉嚨,繼續道:“總之,這個夢境是魔君在投胎前對你施下的咒,直到你終于找到魔君,或者魔君找到你為止……”

莫菲發誓,她後來勤于練武,絕對不是想把魔君找出來,然後狠狠揍他一頓!

莫菲睜開眼,遺憾地嘆了口氣。這一回,她還是沒看清楚那個跟她有仇的魔君到底長得俊不俊。

她是不信邪的,不過老是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曾經問過老巫師,要怎麽找到魔君──總要想個法子終結這惱人的惡夢吧?

“當時機成熟時,你會有法子認出來的。”老巫師說。

“我連他的臉都沒見着啊!”她從頭到尾都只能看見他的背──一對不知是否是黑煙形成的陰影或翅膀,和仿佛火焰烙印在他背脊上的火焰紅痕。以體格來說,是挺精悍修長的啦,可只看得見背影有個屁用啊?

老巫師沉吟半晌,才道:“事實上,你已經見過他了。你是因為和轉世的他有了交集,這個咒術才開始作用。”

莫菲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做這個夢時曾經見過哪些陌生人。一回想就無語了,那天是她和兩位兄長從燕國回到部落的第一天,前一天三人還去了人山人海的集市啊!和她打過照面有過交集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

那魔君其實和她有仇吧!

如今轉眼六年過去,莫菲看開了,而且現在做夢時也輕松許多,像此刻她從榻上起身時,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滿頭大汗。

不過,這座永春谷宜人的氣候也許是真正的大功臣。

莫菲走出營帳時,守夜的衛兵靜靜地向她行了個禮。

此次夜摩女皇借給東方家的軍隊只有一千多人,卻是一支精銳部隊,挂帥的金斡兒是夜摩女皇的親侄女,雖是金枝玉葉,但戰功彪炳可不是唬人的;至于金斡兒點名擔任副手的莫菲,進入夜摩軍隊只有兩年,立下的軍功卻足以成為傳奇,畢竟執行任務之餘,還順便打敗燕國各大門派高手,“不小心”成了北武林第一,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得到啊!

被一個女娃兒,還是個異族人打敗,燕國各大門派自然不會服氣。莫菲也覺得這虛名挺礙事的,就想法子在最後一場比試中輸給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燕國各大門派的面子是保住了,老方丈心思卻是透徹的,當下只說了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便閉門隐遁去了。

天色仍昏暗,但山林早在晨曦露臉以前便蘇醒過來,莫菲正打算找個向陽的山坡練練筋骨,順道看日出,這時她們安排在谷內各個崗哨的衛兵,卻一個接一個發出了鳴禽似的哨聲,一時間營地裏的衛兵安靜迅速地集結了起來。

從馴鷹人模仿鳥鳴所回報的哨音來看,集結而來的并非敵人。

莫菲想了想,反正她正好要出去,便道:“我過去就好,你們保持警戒。”她和走出營帳的金斡兒點了點頭,算是知會過主帥,便動身了。

莫菲的行動,寂如影,迅如風,像支羽箭般從陰影中疾射向林梢,卻又如飄羽落葉那般輕靈。

那身姿與中原女俠的潇灑俊飒相比,多了野蠻與張揚,如鷹隼,如豹子。看過她打鬥的人總會看得目不轉睛,燕國的女俠們出招雖狠,但還不失俊雅,莫菲打架卻是霸氣得讓人屏息,閃電般的大動作,聲聲入耳的骨頭碎裂聲,宛如來自遠古蠻荒的女戰神,絢麗又狂野!

偏偏她有一頭柔軟的棕色發,貓一樣的眼睛,和纖細得不像練家子的細腰,笑起來慵懶而妩媚,最是容易讓敵人掉以輕心。

莫菲頃刻間便來到了部隊安排在永春谷最北邊的前哨站,而且她遠遠地就看到了龍謎島東方家的旗幟,心裏便有了譜。

東方家目前的主要戰線,離永春谷最近的也要數天行程,這也是她們部隊會在永春谷暫時駐紮不再前進的原因。

“想不到東方家特地來迎接我們,真是受寵若驚啊。”莫菲不怎麽正經地開着玩笑。

這位帶領二十餘名精銳騎兵的東方家将領是個美男子呢。莫菲眯起眼欣賞着年輕将領的卓荦英姿。

“在下東方旋冰,特來請求金将軍派兵支援。”

原來,東方家希望能拿下大燕南方的開明城,做為夜摩軍隊的暫時據點。金斡兒也認為開明城是提供據點的最好選擇,只是此番計劃仍有變數,于是拔營出發後,留下莫菲和一小支隊伍留守永春谷,以利随時後援或聯系夜摩國邊境防軍。

在永春谷數裏之外,有一座山寨。

亂世之中,有時落草為寇只是為了尋得一條活路,而金斡兒與莫菲帶着軍隊離開國境,凡事更需要小心謹慎,那幫土匪也不想沒事找事去招惹夜摩軍隊,是以雙方暫且相安無事。

金斡兒帶着大隊人馬離開,營地裏只剩不到百員守衛,莫菲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慶幸的是數日下來,那群土匪還算聰明,沒敢在這時候找事,畢竟打劫軍隊不僅吃力不讨好,就算真給他們劫走了軍糧,接下來恐怕得遭到沒完沒了的報複,夜摩國邊境離這兒可不遠。

這幾日哨兵們最主要的任務,仍是盯着山寨的動靜,然後她們發現,從昨天開始,山寨裏似乎熱鬧了起來。

“……好像準備辦婚宴。”幾名哨兵交接後,坐在篝火前邊吃着肉幹邊閑聊。

“婚宴?”

“是啊,那女寨主昨日綁回了個俊美的小郎君,還逼着對方當她的押寨相公呢。”昨日潛身暗處看着女寨主押回美少年的哨兵打趣地道,這話題引起了大夥的注意,當然也包括莫菲。

“俊美小郎君啊?”莫菲摸着下巴,心想那山寨裏的漢子個個像八百年沒洗澡,不是滿臉橫肉就是只看得見一臉毛,哪怕是個臉皮幹淨點的往山寨裏一站都顯得逸致翩翩,俊美出塵吧?

若不是任務在身,恐怕很多人都想去湊熱鬧。

莫菲是整個營裏最清閑的,而且她對女寨主如何強押美少年拜堂好奇得很,是夜,她便悄悄潛進了山寨一探究竟。

莫菲并不是第一次潛進這座山寨,她跟着軍隊初來乍到時,金斡兒就命她前去偵察這座山寨,她還弄來一套能混進那些山賊之中的裝扮,有時興致一來,像逛自家後院似的進山寨裏晃個一圈也沒人發現。

因此,她毫無困難地就找到了可能囚禁那“押寨相公”的地方──不在這群山賊用來囚禁肉票的惡臭地牢裏,而是女寨主作為香閨與寶庫的土堡內,可見這女寨主還挺“憐香惜玉”的,舍不得小相公受罪啊。

連年戰亂,原本莫菲見這窩土匪個個衣衫褴褛,心想這年頭當土匪也不容易。不過那座土堡她進去過幾次,每次都忍不住贊嘆這賊婆子竟有本事搶來這麽多屯在這荒山野嶺裏不知幹嘛用的金銀財帛。

後來想想,這兒地處兩國邊界,大燕內亂,不少商賈會冒險越過邊界做買賣,估計那些價值不菲的寶貝都是這麽來的。

土堡有三樓,每一層樓都有人看守,而今夜看守的人數可是過去的兩倍!莫菲像飄落的羽毛般落在三樓的臺階上,不慌不忙地在巡邏的土匪發現她之前進了堡內。

女寨主非常厚待她搶來的小相公,囚禁他的房間搬來了所有的好東西。而她原本以為會看見一名陰郁恐懼的囚犯……

結果并沒有。

“這鬼地方是人待的嗎?我衡堡的茅房都比這裏幹淨。”

蹲在梁上的莫菲挑眉,就見底下被安排來伺候小相公的兩名土匪忍氣吞聲,而昂首挺立在這間堪稱山寨內最舒适奢華上房的少年,正一臉的嫌惡。

少年那張因為連日困頓而冒出胡碴子的臉相當年輕,眼皮下方也有着黑痕,讓他一雙本來就淩厲的眼更顯兇惡,可模樣确實俏倬,連落魄的樣子都好看,難怪女寨主意亂情迷啊!

即便困在土匪窩裏,少年依然目光如炬,腰杆筆直,身上雖是一般旅人趕路的勁裝,質料與做工卻非尋常人家能有,他的束發冠上還鑲了顆深紅色的貓眼石呢!

兩名派來伺候這位少爺的土匪,平日哪裏會這麽對人低聲下氣?何況這少年叨念了一天一夜。其中一人火氣冒了上來,手摸上腰間的大刀,卻讓同伴攔住了,“他也只能耍耍嘴皮子,別忘了寨主的命令。”

那人憋了一肚子氣,臉紅脖子粗的,聞言也只能作罷。

原本閉目養神的少年掀了掀眼皮瞥了他們一眼,譏诮地輕笑,“呵呵……”大少爺天生一副好嗓子,即便這麽輕佻的笑,都能笑得既悅耳,又讓人火大。“一個破寨子裏的寨主能給你們多少好處?在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搶那些身上只能榨出這點破玩意兒的平民百姓又能有什麽出息?我們東方家出海打一趟海賊,抄出來的寶貝随便撿一個都比這些破銅爛鐵更值錢,自個兒沒本事不打緊,眼睛要睜大點,跟對主子才能保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啊!”說到最後,斜眼看人的姿态,真是跩得讓人不爽。

那兩人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動搖,可鄉野莽夫躲在深山裏,哪知道如今外頭是誰讓天地色變、風起雲湧?當下只是喝道:“什麽東方家西方家老子不識,再說了,你要是真那麽有本事,又怎麽會落到我們手裏?你小子還是少廢話,乖乖等着明日拜堂!”

聽到“拜堂”兩字,少年臉色一黑,可那兩名土匪已經退出屋外,以免被他的胡言亂語煽動。

少年啐了一聲,捂住胸口喘氣。梁上看着這一切的莫菲猜想,他應該受傷了,顯然只是因為眼前的情況而硬撐着。

少年不死心,繼續高談闊論,那些土匪像要和他唱反調似的,和在外頭站崗喝酒的同伴劃起了酒拳。

少年見那些土匪不上鈎,卻也不氣惱。他們這麽無視他,他也樂得輕松。

梁上的莫菲本是沒必要理會他的,但他提到了東方家,卻讓她心裏一陣疑惑。

東方家的軍隊明明才剛離開,這家夥是為求脫身才編出了謊言,或是真有什麽原因來到這裏?謹慎起見,她有必要問清楚。

莫菲無聲無息地翻身而下,在少年驚覺背後有人的瞬間點了他的穴道。

還不錯,比這一窩老是對她的出沒不知不覺的笨土匪機警多了。她一臉似笑非笑地繞到他身前,少年警戒地瞪着她。

莫菲歪着頭打量着這年輕人。啊,面對面看仔細,還真是個俊美的小郎君,就是冒出了一臉胡碴子也特別好看,雖然眼神有些兇惡。不過瞧他那副矜貴得好像全天下都該小心翼翼伺候他的模樣,恐怕還真是大有來頭。

她不只點了他的啞穴,也定住他的身子,所以她能夠悠哉地上下打量他。然後她笑咪咪地在他面前站定,有些輕佻地,以着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聰明的話,就別大聲嚷嚷。”話說完,她解了他的啞穴。

多虧方才他刻意惹惱那窩土匪,現在他們在外頭喝酒劃拳,可痛快了,壓根沒心思管這裏頭有什麽不尋常的動靜。

“你是誰?”少年倒也識相,壓低了嗓門卻依舊警戒地問。

“你又是誰?”

少年壓根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他一直都在警告這一窩土匪別動他歪腦筋,代價不是他們付得起的!

“東方豔火,龍謎島東方耀揚的兒子。如果你能帶我離開這裏,我保證你能得到你打劫十年都無法擁有的豐厚報酬。我們東方家一向有恩必報,說到做到!”

莫菲挑眉。她聽說龍謎島東方家有七個兒子,不過如何證明他說的是真是假?雖然這少年确實和東方旋冰有幾分神似。

“東方旋冰是你什麽人?”

東方豔火一愣,“我六哥。”這姑娘認識他六哥?

難道說,六哥一踏上中原就跟別人搞七撚三?他回頭一定要和花姊告狀!哼哼哼哼……

當然前提是,他能脫困的話。東方豔火對此是毫不懷疑的,他天生運氣特別好,根本不認為自己會困在這鬼地方太久。

“所以你是老麽啊……”莫菲抱着胸,在他身邊晃來晃去。

“你認識我六哥,那麽就是我們東方家的朋友了。”

“我也許是東方家的朋友,你卻未必真是東方家的兒子,我憑什麽相信你?”如果救他離開山寨,一來她沒好戲可看,二來這群土匪目前為止還算安分,讓他們知道她不但侵門踏戶,還劫走寨主相中的小郎君,難保不會一怒之下跟夜摩宣戰,她傻了才會自找麻煩。

“只要你帶我離開,我就有辦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相反的,如果你見死不救,延誤東方家的重要軍情,東方家就無法再歡迎你這位朋友。”

重要軍情?

“這南方邊界,能有什麽重要軍情?”她明知故問。

“夜摩女皇答應出兵支援東方家,夜摩游俠就駐紮在永春谷。我代表東方家前來請求支援。我的母親是夜摩女皇的姑母,當今夜摩女皇還是我表姊,如果她知道每年總會送她最喜歡的禮物讨她歡心的表弟,竟然被一窩土匪給綁架,看你們這些專門打劫商旅的土匪還能悠哉到幾時?”東方豔火說罷,臉上又浮現那種陰險得讓人拳頭發癢的冷笑。

“……”這臭小鬼!

夜摩皇室和龍謎島的姻親關系曾經是秘密,因為東方家與夜摩皇室聯姻恐怕會引來燕國朝廷的猜忌。

東方耀揚的妻子鐵寧兒和夜摩皇室的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鐵寧兒并非皇族出身,但她的兄長卻是前任女皇的丈夫與現任女皇的父親。在夜摩國,向來是族內女性的地位決定家族男性的社會地位,鐵家是将門之後,因兩個女兒戰功彪炳,鐵家嫡長子才得以成為女皇的夫婿。

直到東方家跨海參戰,東方家與夜摩皇室不再需要保守這個秘密,但如今外人所知的也僅僅是雙方有姻親關系而已。

因為金斡兒的關系,莫菲卻知道東方豔火所言非虛。

金斡兒最讨厭的就是燕國的男人,可是那日她對東方旋冰特別客氣,因為論起輩分來,她還得喊東方旋冰“叔叔”!當然她不樂見外人知道這秘密,幸而東方旋冰似乎也不明白那一臉高傲的女将軍算起來是他遠房侄女,這還是金斡兒私下告訴莫菲的。

就算這家夥真是東方家的老麽好了,讓莫菲無語的是這家夥的口氣,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幸災樂禍地取笑道:“反正你們燕國男人不都三妻四妾嗎?被睡個幾夜也不會少塊肉。但如果我現在帶你離開,才真的會延誤軍情。老實告訴你吧,你六哥三天前才離開,還帶走了大部分駐守在這附近的游俠,目前留下來的兵力不到一百人,萬一我把你劫走,惹火了這窩土匪,讓我的部下在這裏遭受到沒必要的損失,那才是真正延誤軍情,女皇肯定能夠理解她表弟的貞操和我們的任務孰輕孰重。我看小少爺你就以大局為重,獻身吧!”

不知錯覺否,最後這三個字,她幾乎是笑着輕快吐出的,可東方豔火被這麽多意料之外的消息炸得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這女的不是土匪?聽她的口吻似乎和夜摩軍隊有關?更重要的是,六哥已經早他一步到永春谷了?這怎麽可能?

細看這名女子,雖然裝扮和那窩土匪沒兩樣,可是她的身手絕非那窩土匪能相提并論的,而且她說話确實有着夜摩人的口音。

但他還是難以置信。六哥為何突然到永春谷來?難道是巧合?

“六哥的軍隊在準嶺,怎會突然來到永春谷?”

“如果你真是東方家的人,怎會不知道他到永春谷是為了什麽?”莫菲眯起眼反問。

“我的兄弟各在天南地北,未必能立刻知道遠方的戰線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确實是前來求助夜摩游俠出兵前往開明城。”

“真巧,你六哥也要求夜摩游俠前往開明城。”

東方豔火像被嗆着了那般說不出話。

到永春谷讨救兵一事,是他自己決定的,從頭到尾只對花姊說過,就算花姊知道後立刻從龍謎島趕到準嶺通知六哥,也無法讓六哥早他一步到永春谷,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夜花姊聽了他的話之後,不知用什麽方法通知了六哥,讓六哥直接出發到永春谷。

他突然想起出發前,花姊開玩笑似的說,菩薩會保佑他們,讓他們兄弟心有靈犀。

其實從小到大,他不只一次懷疑過,六哥和花姊之間,有着他始終無法介入其間的奇妙默契。

東方豔火酸溜溜地想,看來花姊說錯了,和六哥心有靈犀的肯定不是他。

“你們留下一部分兵力,是為了萬一沒拿下開明城留後路嗎?”東方豔火這一問,算是相信了她的說詞。

“沒錯。”

東方豔火聞言,又露出那種充滿自信的微笑,“我明白你們的任務重要,遺憾的是我已經有心儀的姑娘,并不想占別的女人便宜。既然閣下沒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救出去,我也只好賭上性命,看看這窩土匪願不願意放我一條生路了。”

莫菲嘴角一顫。激将法和哀兵計對她都不管用,他根本是怕被那賊婆給硬上弓了吧!

不過這家夥倒是說對了,如果他真是東方家的人,她就不可能對他的處境袖手旁觀。這讓莫菲忍不住想嘆氣,明明她潛進山寨是為了看戲的啊,怎麽反而得蹚進這淌渾水裏來着?

“別裝啦。”她解開他的穴道,“我會救你,不過不是現在,至少得等到半夜,但到時你得聽我的。”莫菲看着他衣服上的血跡,“你身上的傷很嚴重嗎?”

東方豔火轉了轉有點僵硬的手腕和脖子。他就說嘛,他是吉人天相,這種鬼地方不可能困他太久的!

“已經不影響行動了,何況那賊婆留了藥給我。”他身上的傷是帶着手下離開龍謎島時遇襲留下的,跟手下也是在那時走散,後來遇上的這窩土匪倒沒膽子對他出手,但他卻因為受了傷而不得不束手就擒。那土匪婆子原本還想親自替他上藥,當然被他婉拒了。

莫菲點點頭。希望這位少爺果真如自己所說的,沒那麽嬌貴!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賦異禀,東方豔火是見識過的。

但這不代表他習以為常。

莫菲終于在黎明前夕到來,東方豔火并沒有埋怨。他認為她挑的時機很對,那個賊婆──想起她,東方豔火臉色就一片慘綠──整個晚上該揩的油毫不手軟,他絞盡腦汁和那賊婆周旋了一夜,直到她總算肯離開,而這窩土匪同樣整晚鬧個沒停,到了天将明時,一個個喝個酩酊大醉,雷鳴似的打呼聲在寨裏此起彼落。

莫菲一身夜行衣,背上還背了個不小的麻布袋,東方豔火本來沒有多想。

“你等等。”她說着,扳了扳手指,然後扭了扭肩膀,伸展着腰身,接着她彎下身,将他橫抱而起。

東方豔火臉一黑,眼睛瞪得銅鈴那般大,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孔。

他耳根子是紅的,可臉色卻是鐵青的。

堂堂男子漢,竟然被一個……個子比他矮,腰身比他細,重點還是女人的家夥,像個女人一樣地橫抱起來!

她還上下晃了晃,仿佛在确認他的重量那般,接着放下他。

“還行。”她喃喃道。

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那句“還行”是什麽意思。

“你還是女人嗎?”他不敢置信地問,接着卻想起方才被她抱起時,他确實貼着她的……她的……東方豔火想到那柔軟的觸感,霎時俊臉紅成一片,“你天殺的還是個女人吧?”他也不知自己是惱羞或是害臊了。

莫菲挑眉,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自顧自地道:“你答應過我的,要我救你出去,得聽我的。”

“沒錯。”可是他還是無法釋懷,他剛剛真的碰到她的……她的……

非常柔軟。雖然那土匪婆子也一直拚命吃他豆腐,可和方才短暫的片刻不能相比,至少不像方才一樣害得他心跳紊亂、胡思亂想。

房裏的燭火已熄,所以莫菲沒看見他的臉紅得真是秀色可餐,只是點點頭,緊接着,東方豔火聽到她拳頭扳得喀喀響,然後……

砰!

他被一拳揍暈,莫菲在他倒地前抱住他。

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一個嬌貴無比的大少爺,打暈他總比讓他醒着扯她後腿容易些!莫菲将麻布袋從頭到腳套住他──要找到能裝住他的麻布袋可不容易,這麻袋最多只能套到膝蓋,但也只能湊合着用了。

接着,莫菲扛着麻布袋裏的東方小少爺離開了這座土堡。

☆☆☆   ☆☆☆   ☆☆☆

把他扛回營裏,肯定要引起騷動。那個老賊婆可是派了人盯住她們軍營的,雖然莫菲不認為那幫土匪會盡忠職守到夙夜匪懈的地步。

而且,這小子只要求她救他離開土匪窩,可沒要求她收留他呀!

不過莫菲仍是非常好心地把他帶到一處安全的地方,等着他醒來。

這地方是她來到永春谷不久找到的。憑那班土匪的功夫,無法越過一座深谷和絕壁到這上頭來的,而且這裏視野良好,天氣晴朗時,底下有什麽動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最重要的,附近的小山泉成了她獨享的天然浴場。

她把東方豔火丢在一旁的草地上,然後坐在一旁思考着。

當賊婆發現她的小郎君突然消失,駐紮在附近的夜摩軍隊是這方圓十裏內唯一會被懷疑的對象,她總得想個法子避開這潛在的危機。

東方豔火是痛醒的。

他的臉好痛,他的身體也很痛!那讓半夢半醒的他直覺地回想起被二哥痛揍的那一次──不過那時二哥也守了他一夜,親自伺候湯藥。後來娘親氣呼呼地要教訓二哥時,他還起身替二哥求情。

說起來,他這輩子幾乎沒有任何抑郁痛苦的回憶,所以當下這矜貴的東方小少爺賴床似的,眼珠子動了動,有些撒嬌地開口:“哥……我要喝水……”

一旁仍在苦惱的莫菲維持着坐在石頭上,單腳弓起,一臂擱在膝上的閑懶姿态,只是瞥了他一眼,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

他就是喊她“娘”,她也懶得理他。

半天等不到人伺候,漸漸清醒過來的東方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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