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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邬喬本以為接下這個項目,必然會遭到一些波折,可她沒想到程令時居然格外支持,在她提到柳爺爺的時候,甚至不惜以貶低他自己的方式鼓勵她。
于是第二天,她便跟商奶奶聯系,這位奶奶姓商,她去世的丈夫姓柳。
昨天邬喬跟她聊天時,了解到的基本情況。
她聽到後面各種嘈雜的聲音,便問道:“奶奶,你家裏是有人嗎?”
商奶奶笑了下,柔聲說道:“是中介帶人來看房子了,我啊,準備把現在這套房子賣掉了。”
“為什麽?”邬喬詫異。
商奶奶慢悠悠說道:“其實老柳在的時候,就一直在這麽做了。我們膝下沒有子女,他做了一輩子的建築,我教了一輩子的書。要房子呢,也沒什麽用處,所以他之前就想把房子賣掉,想把所有的錢都去蓋他想要蓋的那個房子。”
因為那份柳爺爺的手稿只有一份,商奶奶昨天并未帶在身上。
商奶奶并不懂建築的事情,她只是懷着一份赤忱之心,想要替亡夫完成最後的心願。
所以邬喬和她約定好,周末去她家裏一趟,親眼見見那份手稿。
周末的時候,邬喬收拾好東西,剛開門,就看見程令時從書房出來,他看見她一身打扮還有身上背着的小包,問道:“要出門?”
“我跟商奶奶約好了,今天去看她家裏看看柳爺爺留下來的手稿。”
等程令時問了地址,一聽皺眉道:“豈不是還要過江?”
商奶奶住在離這裏極遠的地方,邬喬之前搜索過地址,最起碼要兩個小時才能到,來回得四個小時。
“我開車送你去。”程令時邊說邊往自己房間走,還不忘說道:“等我換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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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這麽麻煩的,”邬喬下意識說。
程令時本來已經快走進房間,聽到這句話,居然直接停了下來,扭頭直勾勾盯着她,那雙淺褐色的眸子,竟染上沉沉一重霧氣,情緒兜轉直下。
邬喬眨了眨眼睛:“我需要你送,男朋友。”
見她一下猜中自己在意的點,程令時倒也沒跟她計較,只淡淡留下一句:“下不為例。”
說完,他走回房間,只是房門并未關嚴。
程令時撇頭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要是非想要看我換衣服,其實我也不介意。”
邬喬:“……”
她介意啊。
不等他再浪起來給自己扣罪名,邬喬轉身就走了。
她站在客廳裏等了兩分鐘,就聽到遠處的走廊裏傳來聲音,她扭頭看過去,就見程令時穿着一身黑,黑色衛衣還有黑色長褲,本來黑色就顯瘦,他那雙大長腿被褲子包裹的修長又筆直。
哪怕邬喬天生一雙筷子腿,都忍不住要嫉妒。
不過還別說,他這一身是真顯年輕,絲毫看不出來他是三十而立的人了,特別是他大概是在家裏,頭發幹淨又帶着點淩亂,身上居然有那麽一絲意氣風發的少年氣。
這模樣誰看了,都得說絕。
邬喬心底情緒一時被挑亂,趕緊別開臉,假裝淡定。
程令時卻已經站停在她面前,直接伸手拉起她的手掌,手指穿插進她的五指縫間,十指相扣,微微彎下腰,故意貼着她的耳畔低聲說:“走了,女朋友。”
其實邬喬的耳朵一直挺敏感的。
不知道他是發現了這一點,還是無意的,總會有意無意的貼着她耳畔說話。
邬喬故意握緊他的手掌,沒想到她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徹底逗樂程令時。兩人走進電梯裏,他都還在笑。
這一路上開車,或許是因為跟喜歡的人一起,路上說着話,居然很快就到了。
商奶奶住的房子也是個老小區。
兩人按着門牌號,找到了她家裏,在門口敲了幾下,裏面總算有了動靜。
老人家一見門外的人,是真的喜笑顏開,關于替亡夫完成心願這件事,時恒不是她找的第一個建築設計公司。
之前她找到的公司,人家得知她的來意後,便勸說她放棄。
畢竟這件事對設計公司是個雞肋,實在沒人願意接這個活。
商奶奶朝程令時看了幾眼,他立即說:“我是邬喬的男朋友,特地陪她過來一趟。”
“哦哦,這麽遠,”商奶奶笑眯眯的打量着她,轉頭對邬喬說:“你這個男朋友帥的咧,真是好看,喬喬你眼光好的咧。”
老太太這麽直白的誇贊,讓邬喬都有些哭笑不得。
反倒是程令時一笑:“是我眼光比較好。”
商奶奶聽了這話,笑得更開心:“也是,也是,喬喬這個女孩子,長得漂亮,心地也善良,我找了這麽多家公司,他們都說讓我放棄,沒可能的,就她一個人主動給我打電話,說要幫我想想法子。”
邬喬直接說道:“奶奶,我可以問一下,柳爺爺生前是想做什麽樣的建築嗎?”
“我也不懂建築,但是我總聽他念叨着,他想給老家的孩子們建一個圖書館。”柳奶奶給他們倒了水,坐下後,回憶了起來:“他是他們村裏第一個大學生,那個年代上大學,可是天大的事情。他說要不是鄉親們的幫助,他根本讀不了這個書。”
柳爺爺是建國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那個年代能從農村裏走到城市的人,都是有大才的。
雖然柳爺爺在建築界并沒有什麽大名頭,主要是因為他在二十年前,就進入了鄉村,主要研究榫卯建築。這樣中國的古老建築,其實已經開始逐漸被淘汰。
一開始他也在上海的大建院裏,要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只怕到退休後,一個總設是有的,但是他是從農村裏出來的人,他心心念念的一直是他的鄉村。
還有那些被遺留在鄉村裏的古老建築智慧,後來的十幾年他東奔西跑,都是在做研究。
“他說榫卯乃是中國建築最重要的部門,是老祖宗留給我們寶貴財富,不該到了這個年代就被我們所丢棄了。這些年來,他四處拜訪那些手藝人,自己也拜師學藝,終于被認證成為榫卯技藝的非遺傳人,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實現自己的心願,便因為癌症去世了。”
“他之前一直說自己還年輕,我總說他也快七十歲的人了,不要總是那麽拼,誰知他跟我說,在建築這個領域,七十歲依舊是創造的高峰期,結果還沒等到他完成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他就已經去世了。”
邬喬低聲說:“商奶奶,我可以看一下他的筆記嗎?”
“當然可以。”
很快商奶奶從屋子裏拿出一個箱子,是那種有點兒年代感的箱子,程令時立即起身上前幫忙,等将箱子放在桌子上,一打開,裏面是一本又一本的筆記。
邬喬瞠目:“奶奶,這就是你說的柳爺爺的手稿?”
她本來以為手稿是一個筆記本,可是現在看來,這豈止是一本筆記,這是一箱子的筆記。
邬喬和程令時兩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一人拿起一本筆記,翻閱了起來。一打開筆記,迎面而來的便是一手剛勁有力的筆跡,一開始是用鋼筆記載的內容,後面還有随手用鉛筆畫的手稿圖。
那種老一輩工作者嚴謹認真的風骨,光是從筆跡上就能感受到。
邬喬迅速翻閱手中筆記,又低頭看向其他手稿,這才發現每本筆記上都标志着時間,第一本是從1981年開始。
足足有四十年的時間。
而從2000年的那一年筆記,便是開始以榫卯技藝為主,老爺子在筆記上甚至寫了長長一大段話,來感慨這樣令人驚嘆的技藝。
“雖然一直知曉榫卯,卻并未真正的接觸。如今偶然認識一位老手藝人,方才知道這門手藝的精湛和巧妙,單單是構件上采取的凹凸相結合的方式,便能讓兩塊木頭嚴絲合縫,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
“如今的中國建築高速發展,所有的城市都進入了鋼筋水泥的時代,這樣古老的技藝早已經無人問津,實乃可惜、可嘆、可悲!”
邬喬看着眼前這段話,老先生當年寫下這句話時,那時正處于中國高速發展的時候,所有的城市恨不得一夜拆光老舊的建築,讓整個城市都重新煥發生機。在那種物欲沖擊之下,古老的便是落後的,民族的便是落伍的。
程令時見她神色凝重,緩緩走過來,低頭看着她手裏拿着的這本筆記。
還有上面這段,茫然而又悲憤的話。
“二十年前的中國所有人都渴望發展,所以一直有句話,我們這代建築師,處于一個最好的年代,也處于最壞的年代。因為時代的高速發展,到處都在拆除老舊建築,一個個新地标拔地而起。沒有人會在乎古老的技藝如何,更沒有人去惋惜。”
邬喬茫然的望着程令時,低聲問道:“所以我們現在還來得及嗎?”
拯救這門技藝,這話太大,她承受不起。
但是最起碼去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完成一個一輩子都在保護中國傳統技藝的老人的心願。
兩人一起翻閱了最後面的幾本手稿。
終于在最後一本裏,看見了柳爺爺所寫下的一段話。
“我希望銀湖村裏的所有孩子,都能像城裏的孩子那般,在明亮又幹淨的圖書館裏看書。我從銀湖村走出來,當年是靠着父老鄉親的幫助,才有了今日。所以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也能幫助我的家長,我的鄉民。”
邬喬看到這裏,眼眶不禁微熱。
柳爺爺的有生之年并未看見,自己親手建造的圖書館在他的村莊矗立起來。
“您就是因為這個,才一直想要找人完成他的心願?”邬喬擡頭望着商奶奶。
都說年紀大的人淚腺已經不發達,輕易不會落淚,可是商奶奶卻還是落淚,她說:“他一輩子只有這個心願。”
邬喬正要點頭,便聽身側的程令時說:“好,我們就一起實現老爺子的這個心願。”
兩人離開商奶奶家裏。
邬喬這才來得及問他:“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看了手稿,也看了老爺子的初步構思,他是想建造一個完全木結構的圖書館,我也想參與這個項目。”程令時望着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
待半晌,他笑了起來:“邬喬,我這個年紀要說理想,是不是有點兒可笑?”
邬喬下意識的搖頭。
但是對面男人眼底噙着那種不拘和輕狂,哪怕笑意再散漫,依舊透着意氣風發,他彎腰望着邬喬,低聲說:“但是邬喬,我必須要說,你要接的這個項目讓我想起了當初學建築時裏的理想。”
或許他也如同其他人一樣,在世俗的名利之中,漸漸迷失了本心。
可好在初心依舊,只是這一刻覺醒也并未為時已晚。
這麽多年來,他所做的項目是為了公司,為了利益,為了養活那麽多人,但是極少會問一句,是不是他所喜歡的。
若是不喜歡中國的建築方式,他當年為什麽要去戴老爺子那邊拜師。
明明養尊處優的人,卻一連幹了兩個月的活都不叫苦。
只不過為了在建築屆成名,他選擇了更為捷徑的方式,他的才華,他的天賦,足可以讓這個世界為他喝彩。
但是現在,他想為自己喝彩一次。
好在一切遺憾,都還未晚,他不必像這位柳爺爺這樣,只能抱憾終身。
他還來得及為他自己,為邬喬。
誰知對面的邬喬,突然沖着他伸出手,輕聲說:“程令時,到我身邊來。”
程令時一愣,這是當初他在T大時,邀請她加入時恒,對她說的那句話。
這一次,輪到邬喬對他說了。
程令時心底滾燙,如同火山噴湧,他伸手抱住她,緊緊的摟着。
低聲将那天未說出來的話,在這一刻說了出來。
“我們一起建造一個理想世界。”
這句話狂妄,但依舊熱血。
初心不死,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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