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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張嬷嬷求見。”
李公公低聲在皇帝身側說。
“她怎麽來了?”皇帝捏着手中的朱筆,疑惑地擡起頭,大手一擡, “傳。”
張嬷嬷快步進來,恰好見書房裏的奴婢們低頭退下, 只剩皇帝和李公公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參見陛下。”
“你不在太子妃身邊守着,進宮來做什麽?”皇帝手一擡示意她起身, 随意地問。
“太子妃遞牌進了宮, 如今在皇後宮裏。”張嬷嬷眉目肅穆,神色不好,明顯是出了事,“老奴眼下前來卻有要事禀告。”
說着,張嬷嬷就将昨夜到今晨, 林琟音借機邀寵,諷刺太子妃的事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複述了一遍。
起用詞精準,不摻雜半分個人色彩,但越是事實,越是令人震怒。
皇帝的臉色一下變了,濃眉皺起,嘴唇緊壓。
“太子妃自幼在林府長大, 名聲遠不如其姊便罷了。如今受天家信寵受封成了金尊玉貴的太子妃, 此人僅承一夜之寵,竟也敢當衆人之面夾槍帶棒地譏諷她。”張嬷嬷說着,長嘆了一聲, 眼露無奈,“也不知太子妃當初受了多少苦楚。”
這事皇帝在挑太子妃的時候就是知道的。
聽話的人若不夠強勢, 定會受人欺壓。
“太子妃乖順聽話,不如旁人黠慧。”張嬷嬷搖了搖頭,“若非老奴提點,只怕要乖乖悶着這口氣,等太子殿下幾句哄話,然後将人迎進門了。”
這話說得在理。
皇帝呼吸得胸腹反複起伏,試圖緩和心中郁氣,最終還是睜大了眼,橫眉怒目,“啪”地摔下手中的筆,罵了聲:“逆子!”
玉筆在地面上乍碎,變得七零八落,還落下幾滴朱紅的墨跡,好似血跡。
“成何體統!”皇帝扶住桌子,穩了穩因為氣血上湧導致的頭暈,狠聲指責,“這天下這麽多女子,偏偏就要棄太子妃于不顧,非要半夜與她待嫁的親姊厮混?!”
“男子多情也是常事,只是此事多少失了體面。”張嬷嬷狀似勸慰,感慨,“若早些時候将人作為滕妾一道迎進府便罷了,何必如今鬧得多方顏面無存。”
張嬷嬷這話也是胡說,畢竟林府顧及顏面,自不會準林家嫡長女當滕妾,偏偏林琟音自己都不要臉面了,落了口實。
“這是朕親手給他指的太子妃!”皇帝思及前幾日太子在他眼前待林元瑾何等溫和有禮,驟然變得無比虛假,越想越氣,“太子前幾日還在說愛重妻子!”
真要愛重,會連最基本的舉案齊眉都做不到嗎?!
可見都是假的!
昨日太子妃還在宴席上百般維護太子,其情誼深重令皇帝陡然想起他早逝的元後,卻不想這短短一夜,他們未曾夫妻情深便也罷了,太子竟做下如此醜事。
“此子毫不肖朕!”皇帝沉聲。
若是他絕對不會置長夜苦等的愛妻于不顧,轉而被別的不三不四的人輕而易舉勾走。
皇帝轉頭問:“太子妃在哪?”
“犯錯之人再放肆,畢竟也是同為林家之人,太子妃的長姊。”張嬷嬷說又嘆一聲,“太子妃年紀小不經事,只怕如今在皇後面前請罪呢。”
“她何罪之有?!”皇帝睜大了眼,當即被氣笑了。
他完全不記得別人犯罪時動辄株連的刑罰,在事實使然,旁人還不斷言語強調之中,太子妃在他眼裏完全是個人善被人欺的小可憐。
“皇後如今為人婆母,便忘了兒媳之苦,如何能為太子妃做主?”皇帝嗤笑了聲,眼裏若有所思地算計起來,“人心都是偏的,太子妃再如何乖順,也不如在她跟前長大的崔辛夷。”
“太子輕佻,連後院之事都處理不好,不堪重任。”他喃喃,“還得朕來。”
說罷,皇帝揮手示意李公公:“召皇後,太子妃。”
此時,懿和宮裏。
皇後端坐于正座,手裏捧着茶杯,卻滴茶未沾。
正如皇帝所料,皇後在知曉林元瑾的來意之後,第一時間想的并不是林元瑾作為太子妃被下了面子,而是林家幹出這等醜事,太子若不得不擡林琟音進府,那也可以借機将崔辛夷也擡進府。
皇後正愁皇帝為了一己之私,偏袒太子妃,延後太子納妾一事。
如今林家犯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辛夷這孩子是本宮打小看着,與太子一同長大的。”皇後捏着茶蓋拂了拂茶面,笑着說,“崔家教養得當,自小就将她以未來主母教養,端方自持不說,管家也處處周到。”
林元瑾坐在一側,捧着茶杯不言不語。
皇後字字不提林家,卻字字都是在指着她和林琟音罵。
罵她管家無方縱容了母家,或者蓄謀讓長姊固寵,罵林家教養無方,讓林琟音以未嫁之軀勾引太子,不成體統。
“林家底蘊不足,你的母親也非世家出身,多少有些疏漏。”皇後眼含笑意,分明是商量的語氣,卻透着股不容置喙,“辛夷聰慧體貼,入了府也能幫襯着你。”
林元瑾垂下眼眸,算是聽懂了,皇後不光想讓崔辛夷入府,還想奪了她太子妃的管家事宜,将她這個太子妃變得有名無實。
前者可以,但後者不行。
林元瑾可以不在乎太子妃的權力,但不得不在乎她的性命。
林家本就不敵崔氏,她要是再失了權,那她太子妃的這個位置反而會害了她,讓人覺得她這個太子妃人人可欺。
人心易變,崔辛夷如今一心一意戀慕太子,誰知往後呢?
林元瑾不會去拿自己的性命賭別人的良知。
她不答話,如玉的手指摩拭着茶杯,似在思索。
突然,外間進來一個宮女,不光打斷了皇後與林元瑾的對峙,還俯身在皇後耳畔說了幾句。
“李公公?他來做什麽?”皇後驚愕地坐直身,雖疑惑,但目光很快便落到林元瑾身上,思及她進殿時身邊已沒了張嬷嬷的身影,驟然意識到了起因,看着林元瑾的眼神愈發不滿,“傳。”
哪怕皇後心底根本不認為這是林元瑾的計謀,張嬷嬷也是皇帝的人,可這絲毫不影響她遷怒于林元瑾。
很快,手捧拂塵的李公公便快步進殿,滿面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線:“陛下有令,召皇後、太子妃于宣陽宮敘話。”
“攪擾了娘娘與太子妃敘話,是老奴的不是,但陛下之令耽誤不得。”李公公轉頭看了看太子妃,好聲好氣地說。
皇後眼風一掃,讓旁邊宮女往李公公袖口塞了個荷包,疑惑地說:“陛下是為何事?”
“陛下聽聞太子妃進宮,不過是想享天倫之樂,唠些家常。”李公公面不改色地收下,提點了一句。
皇後心中的揣測被肯定,心中愈發不滿,平平淡淡地瞥了林元瑾一眼,擡手召來侍女:“走吧。”
兩人皆知皇帝所為何事,自不能讓天子多等。
路上各懷心事,一言不發,等匆匆來到宣陽宮,李公公領着人直接走了進去,正上首便是手捧着茶杯坐等的皇帝。
“參見陛下。”方才還氣氛凝滞的二人同時行禮。
“平身。”皇帝擡了擡手,首先就看向皇後,悠然地問,“朕好似聽聞皇後又急不可耐地張羅太子後院之事?”
他似是蓄勢已久,哪怕語氣平和,字句裏也格外直接,處處充斥着不滿。
“并非如此。”皇後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來,看了看林元瑾,又讪笑着說,“只是臣妾體諒太子妃年幼體弱,尚不經事,想給她尋個幫手。”
皇帝怎麽知道的?!
“朕不過随口一說,竟真有此事。”皇帝失笑,眼底卻沒有笑意,完全不吃她這套,“這話你騙騙小孩子便罷了,如今竟到朕面前班門弄斧起來。”
皇後臉上的笑容漸失,心中不安起來,完全分辨不出皇帝是真有眼線在敲打她,還是如他所說不過是随口詐她。
眼見嘴角挂不住,林元瑾又重新恭恭敬敬地跪下,額頭觸地,眼眸平靜,聲音卻與眼神脫離,透着輕微的哽咽,行了個大禮:“父皇容禀,母後心慈,此事乃兒臣之罪。”
如今已站到一側的張嬷嬷面露不忍。
“你何罪之有?”皇帝早知林元瑾進宮的目的,又從張嬷嬷口中得知了事情起末,一聽她開口,聲音便和藹了許多。
與方才和t皇後說話時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
由此及彼,皇帝心底知道太子妃吃了虧,必然委屈壞了。
她才多大?剛及笄的年紀,入東宮這才幾天,又是病倒又是宴席對峙,如今夫君還被半路截走,哪有自己吃的全是虧,被母家連累,夫家指責,還要替別人背黑鍋的?!
別說林元瑾難不難過,皇帝聽了都一肚子火。
“是林家家風不正,管教不力,長姊一時蒙了心,兒臣失察,才叫她做出敗壞林家門楣,禍亂太子後院之事。”林元瑾字字自責,誠摯又透着難過,“但求此事讓兒臣一己之力承擔,莫要責難他人。”
皇後看着林元瑾的目光愈來愈不對勁。
她看了看頗為欣慰的張嬷嬷,又看了看林元瑾俯身跪地卻依舊挺直的脊背,最終看向感慨萬千的皇帝,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林元瑾到底是真單純還是假單純。
這話是她自己想的,還是這老嬷嬷教她的?!
這話若是心機之人說,只怕就是明晃晃的想要脫罪,憑借對方的逆反之心順勢而下,将罪全部推到旁人身上。
但偏偏是林元瑾這個皇帝眼中單純又誠懇的太子妃在說,他本就偏頗,如今更是找了個完美的理由。
“你心思誠摯,卻不知旁人會不會領情。”皇帝感慨萬千,搖了搖頭,“起身坐下吧,此事可大可小,朕不治你的罪。”
林元瑾這才緩緩起身,額頭甚至有淺淺的紅印,被張嬷嬷拉着坐到了一側,臉上還帶着躊躇。
“你想如何處理你長姊的事?”皇帝慈笑着開口,不像是皇帝與太子妃敘話,倒像是普通家庭的公媳議事,透着随性。
林元瑾雙手放在身前,手指和手指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猶豫地說:“如今太子與她木已成舟,為了體面,必然要尋個由頭擡她進府。”
可她為太子妃,林琟音是她的嫡姐,按理來說出于母家地位,林琟音的位份都不宜太低。
“兒臣想,不若讓崔辛夷入府為側妃之時,将長姊一同納進府?”林元瑾望了皇後一眼,乖巧地說,“這樣也不會張揚。”
“大體可以。”皇帝沉思片刻,手指一下又一下點在桌面上,似早有計較,“但側妃之事不必操之過急。”
“崔辛夷若要進東宮,封個才人即可,日後若有功勞再晉位便是,免得上無可封。”皇帝平淡地瞥了皇後一眼,再看向林元瑾,輕描淡寫地說,“至于你長姊此事不光彩,手段低劣,人品有瑕,便與其他妾室一同當個選侍。”
皇帝笑着問:“你們覺得如何?”
他雖這般問,卻明晃晃是帝王之意不容置喙。
“父皇深謀遠慮,兒臣幸得父皇指點,自當遵從。”林元瑾一口應下來,望着皇帝的目光盛滿敬佩。
若是她自己,可不敢這樣光明正大地壓崔辛夷和林琟音的位份,皇帝這是痛快地解了她的難。
這聲父皇林元瑾也喊得格外真心實意。
皇帝無比滿意地點了點頭,順心地準備下敕,就見皇後目光慌張地反應過來,笑容僵硬地開口,眼疾手快地打斷了這一公一媳轉眼就安排好的流程。
“此事到底關系太子後院,若是我們三人便如此敲定,絲毫不顧太子之意,多少不妥?”皇後急匆匆地笑道,眼底還透着些不甘心。
皇後嘴裏說得好聽,是三人敲定,實際上壓根就是皇帝和太子妃自顧自地在安排太子後院!
她的侄女,崔氏嫡女,不光沒當太子妃還就這麽只得了一個才人,她哪裏能服氣?!
皇帝身子一頓,又坐了回去,面色微沉:“倒也不無道理。”
皇後見皇帝多少有些意動,心底松了一小口氣。
她也沒想反駁皇帝,只是想稍稍折中一下罷了。
一旁的林元瑾擡起眸,注意到皇帝眼中的思慮,并不覺得皇後此時該放心,或者說,她覺得皇後根本不該提太子。
太子如何能忤逆皇帝心下已定之意?
“既今日有暇,便将此事安排個清楚,免得來日家宅無寧。”皇帝看向李公公,“召太子,朕倒想聽聽,他是如何作想。”
“你們坐下喝些茶,莫要杵着,倒似朕苛待你們。”
皇後倒是有些茶飯不思,一心想着太子與崔辛夷之事,連入口的茶都沒了滋味。
林元瑾和皇後完全相反,她是真餓了,昨夜到今晨喝了不知多少姜湯苦藥,灌得她肚子都撐鼓了,想用些飯食都吃不進去。
如今身上舒坦了些,自然吃得進去糕點了。
張嬷嬷在宮裏可比在太子府裏自在多了,習以為常地遣人送了摻了蜜的牛乳上來,裏面還飄着去腥的杏仁粉,笑着遞到林元瑾手裏:“太子妃請用,莫要噎着。”
倒像是對待親孫女,無處不妥帖。
“慢些吃,別噎着。”皇帝笑着說,看林元瑾小口吃得津津有味,随口一問,“可是府裏下人怠慢了太子妃?可要朕從宮裏撥幾個廚子?”
“昨夜…風大,太子妃受了涼氣,吃了太多藥便沒怎麽用飯。”張嬷嬷頓了頓,說得無奈又欲言又止。
硬是把林元瑾說得因為太子又慘淡了三分。
皇帝臉上的笑容定了定,“嗯”了聲,沒再說話。
好在太子今日本就在東宮,來宣陽宮也花不了太久,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至殿前,被皇帝宣進了殿。
随着太監一聲尖利得仿佛繞梁三尺的“太子觐見”,一朱袍男子背着光徐徐走進來。
林元瑾手撐着椅臂,下意識坐得前了些,雖按捺着身軀,但多少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人,但随着人走得越近,她漆黑的眼眸也緩緩垂下,只餘寂靜。
太子愈走愈近,俊美的容顏透着從容不迫,端方的向皇帝行了個禮。
林元瑾一切如癡情少女的反應被皇帝盡收眼底,再看到跪在下方的太子就愈發不滿:“免禮。”
但既皇後開口,他便給太子一個機會。
“朕已知曉昨夜你與林府長女一事,太子妃賢良淑德,特地來與朕請罪。”皇帝看着太子起身,緩緩開口,語氣沉穩,似并不在意,“事已至此,你母後欲将她與崔辛夷一同納入你府中。
太子這才明白皇帝召他之因,用餘光瞥了眼一側,只見皇後看似從容,實則攢緊了手中的手帕,倒是一旁的林元瑾手握茶杯,魂不守舍,似是不安。
太子心底嗤笑,不認為母後手眼通天,此事必然是林元瑾入宮言說,皇帝才得以知曉。
年齡小,不夠聰慧,沒什麽手段,便指望旁人能幫她。
“朕覺無不可,只是位份之事尚有疑。”皇帝特意沒将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好整以暇地看向太子,“太子當覺如何?”
太子為一國儲君,剛因藥物病愈,愈發意氣風發,自容不得一個剛進東宮的年少太子妃來指點他的後院。
“辛夷為崔氏嫡女,自幼在宮中教養長大,自當得起側妃一位。”太子下颌微擡,如山的眉宇透着理所當然,“林琟音為太子妃嫡長姊,位份低了既是對林家、太子妃的不重視,又顯得太子妃苛責姊妹,自也堪是側妃之位。”
總之,通通側妃!
氣氛一下子凝滞下來。
林元瑾的頭愈發低了,似是逃避,不願再看太子容顏。
皇後的眼神一下子慌了,渾身緊張,五官僵硬,笑容和抽搐一樣,瘋狂朝太子使眼色,卻沒想到她這邊幹着急,太子完全沒朝她看一眼。
她只是想讓崔辛夷能得個側妃!
不是想要太子忤逆皇帝!!
皇帝的笑容不變,只是周身威嚴驟然冰冷了下來。
看得人驚心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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