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家法

家法

宣陽宮裏呈現出詭異的死寂。

皇帝聽完太子之言, 眉梢微微挑起,笑容變得格外耐心,看着太子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聽不懂人話的孽障。

“新婚不過幾日就納側妃, 還是兩個,你可曾考慮過你正妻的感受?”皇帝很是好奇。

他好奇很多事, 比如說成親第二日太子與太子妃桌案上的親昵,雖克制但透着難得真摯,若非如此, 皇帝不會無緣無故格外青睐一樁政治聯姻。

少年夫妻, 真情難得,皇帝錯失過,就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再犯錯。

男子多情并非錯處,可這不代表着要置太子妃顏面于不顧。

可見如今兩人,莫非之前點滴的真情都是假的, 真是他老眼昏花了不成?

皇帝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看人的眼光。

“辛夷表妹自幼與兒臣一同長大,兒臣自不願低待。”太t子随意地看向旁邊安靜的林元瑾一眼,不以為意地笑道,“林家長女又是太子妃長姊,想必太子妃也不願意薄待了長姊。”

林元瑾啓唇,喉口幹澀,眸光如冽, 靜靜地望着眼前的太子, 他容貌俊美,身形挺拔如松,渾身透着奢貴, 堪稱龍章鳳姿。

明明無論是容貌和身形都一模一樣,她卻覺得截然不同。

她方才看到太子進殿的時候又在期待什麽?

林元瑾垂下眼眸, 眉目中透着些微的失落,不說話,全當自己不存在。

“好,好!”皇帝一連幾個“好”字,再沒有什麽喜怒不形于色,怒火明晃晃地沖出眼珠,熱血一下子沖到了腦門,震怒地開口,“好一個兩全!”

皇後霎時面如死灰,向後踉跄了步,一手貼着額頭,一手扶着旁邊的嬷嬷,似想昏厥,但又硬撐着不敢倒下。

皇帝勃然大怒,看着太子的目光帶着惡狠狠的指責。

他最恨的根本不是太子此事讓太子妃受了委屈,而是太子并不蠢笨,偏偏這般荒唐,和他母族崔氏一條心,置儲君之位、置周家皇權于不顧!

京中那麽多名門貴女,皇帝當初為何偏偏要指一個沒什麽城府,聽話乖順的林家嫡次女當太子妃,太子都忘了嗎?

如今成親沒幾日太子就想把崔氏女迎進門做側妃,皇帝若沒指林元瑾為太子妃,這崔氏女豈不是一進門就是正妃了?!

太子竟絲毫不體諒他作為父皇的良苦用心,一意孤行,不顧大局,實在是叫人失望至極!

“本以為你做出這等醜事,應當心懷愧疚,對太子妃多加補償,今後更應當潔身自好,約束自身。”皇帝站起身,似是氣急攻心,毫不避諱地指着太子怒斥,“可觀你今日言行,不光毫無改過之心,竟不知自己到底錯到了何處!”

太子愕然,顯然沒想到皇帝怒火磅礴如天火墜地,來勢洶洶。

“如此品行敗壞,實在是讓朕失望!”皇帝火氣來得太快,語速也快,根本沒給太子細細琢磨的時間,緊接着就是氣沖沖的,“來人,上家法!”

還得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必須要這個被豬油蒙了腦子的太子清醒過來!

李公公唉聲嘆氣地說着“陛下莫氣”,一邊給旁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讓他把早就從書房帶出來的龍虎棍呈給皇帝。

那龍虎棍通體金色,粗細剛好夠成年人一手握住,錾刻出的祥龍戲虎圖案栩栩如生,揮舞起來威風凜凜。

“逆子!”皇帝手持龍虎棍,大步向前,直擊向太子。

“陛下!”皇後一下子慌了,瞬間回憶起了當初皇帝還是皇子征戰時的模樣,當即白着臉,焦急地沖了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啊!”

她的符儀哪怕身負六藝,在不能還手的情況下,本就因病體虛的,哪裏禁得起皇帝怒急之下的一頓暴打?

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該讓他來,讓那替身來便好了!

今日皇帝若真是當衆打了太子,皇後都不敢想過了今天,她要如何面對後宮其他人,太子與崔氏的顏面又何存?!

“他今日這般不識大體,未嘗不是你日日溺愛所至?!”皇帝可半點不客氣,橫眉怒目地斥責,“讓開!朕都不計較你為母之過失,今日非得讓他痛其體膚,好好清醒清醒!”

這話說得,好像他已經非常寬容了?!

皇後視野發黑,萬萬沒想到她做了一輩子貴人,有朝一日宮中竟能出現如此不體面的手上撕扯。

她心裏暗罵,她的符儀如果好就是肖父,有父皇風範,不好就是她溺愛所至,平時也沒見他這個做父皇的有多費心費力,誨人不倦!

眼見就要被皇帝一手扯開,皇後撐着攔住皇帝,聲音帶着哽咽:“陛下!”

“有什麽事打完再說。”皇帝語速飛快,不假辭色,和鷹捉雞仔似的往後擊打向太子。

太子顯然知曉自己的回答不如皇帝的意,可他還沒揣測出皇帝本意如何,卻知皇後眼下并不該阻攔,可他顯然一下子來不及拉開皇後。

當局者迷,皇後眼下是病急亂投醫,皇帝如今在氣頭上,越是想攔他反而越是會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越攔不住。

“符儀這麽多年勤學不辍,您也是看在眼裏的,他何嘗犯過什麽錯?”皇後不依,執着地說,“他今日不過是念及舊情,想給多年青梅一個側妃的體面,也不過是情根深種,算得了什麽大錯?”

“何至于您這般大打出手呢?!”

“‘情根深種’?!”皇帝睜大了眼,硬是沒想到會從皇後口裏聽到這麽個詞。

簡直就是信口雌黃!

哪門子情根深種?

太子對誰情根深種?對崔辛夷還是對崔氏?

皇帝怒斥:“好,他情根深種,然後半夜被林府長女截走了,都不知體面為何物了!”

皇後一噎,氣短了幾分:“男子多情也是常事……”

皇帝自己不也這樣嗎?!

她沒說出口,可好歹多年帝後關系,皇帝很快就從她眼裏讀出了這個意思,愈發惱火,竟把他和太子淪為一談:“朕賜給他太子妃,他就是這樣糟蹋的!”

皇後忽覺症結還是出在太子妃身上,一邊暗罵皇帝又開始自我陶醉地懷念元後,一邊朝旁邊似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元瑾使眼色。

林元瑾哪見過這世面。

她可想上前攔,扇扇風點點火,可張嬷嬷又死死拉着她,像生怕她這單薄身軀被無辜波及。

林元瑾可能是整個宮裏最熱心熱切支持皇帝的人,最好能讓他痛快暴打一頓太子,打得太子再起不能,一勞永逸,她也不用整日憂心床笫之事。

“父皇息怒,兒臣從未怪罪過殿下。”林元瑾看了看滿臉規勸的張嬷嬷,急忙中透着認真地看向皇帝,“太子殿下未曾有輕視兒臣之心,一切盡是兒臣疏漏所致,要怪就怪兒臣吧!”

她進宮也是在張嬷嬷的提點下,為了林家來請罪的,可不是故意來告狀的。

“你看看你躲在兩個女人身後像什麽樣子!”皇帝越聽越惱,怒其不争又憐愛地看着林元瑾,“你有什麽疏漏?你長姊是你教的?腳長在別人身上,你還能砍了?!”

林元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太子看了狀似懵懂的林元瑾一眼,心底雖覺此事若不是她進宮也不至于鬧得這般難看,但她多半也想不到這一出,只怕是她身邊那嬷嬷刻意引導。

可眼下母子難堪,和林元瑾實在逃不開關系,只能日後算賬。

“昨夜是兒臣的不是,只是兒臣也是受人蒙蔽。”太子眼疾手快地跪下承認錯誤,一副任打任罵,就差聲淚俱下的樣子,“若非林家長女自稱太子妃體弱已歇息,兒臣也不會半路去他路避雨啊!”

說得像模像樣,好像是為了體貼太子妃。

可惜皇帝根本不吃太子這一套,嗤笑了一聲:“你唬朕呢,避雨避到床上去了?”

太子面色僵硬。

他本意是想把這件事拖一拖,最後輕輕放下,可沒想到太子妃轉頭就把這件事捅到皇帝面前了。

“啪!”這下一棍子結結實實地落到了太子後背,擊得他臉色發黑,瞬間出了汗。

“陛下不可啊!”皇後看到棍子打在太子身上,疼在她心底,水光一下子充斥在眼裏,“陛下要打就打臣妾吧,都是臣妾之失。”

早知如此,她根本就不會辯那一句,直接就讓辛夷當個才人算了,大不了以後再慢慢鑽營,林元瑾也不是什麽厲害人物。

這下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倒賠一千。

“朕當初冥頑不靈,也是先帝這般家法伺候。”皇帝不以為意,冷哼,“怎麽朕當初受得住,他就受不住?”

真是皇後說一句,皇帝就回一句,句句辯得她說不出話來,手上的動作還一刻不停,沉重的悶聲抽到太子身上,打得他臉色發青,渾身顫抖。

皇帝不知道,皇後都不清楚細則,林元瑾卻是知道的,太子剛服了虎狼之藥不說昨夜還威風一夜,只怕身子虧空得狠,絕對扛不住皇帝一頓打。

不能人事都是小問題,真要當面吐血病發,昨天的宴席就是欺君之罪了。

她要保一個人。

“父皇,殿下已知錯了。”林元瑾當即跪在太子一側,眸帶水光,努力彎起眉眼,堪稱虔誠地說道,t“兒臣自小便不及長姊,更何提崔氏貴女?如今能嫁給殿下已是天賜的福氣,殿下也是思及兒臣身份,才想給二人側妃之位。”

“望父皇寬恕,殿下遠不及父皇深謀遠慮,日後勤學不辍便是,若太子貴體受損,便是兒臣入宮請罪之責了。”

她字字懇切,将問題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

皇帝看着太子臉色蒼白發汗,更覺得面目可憎,将龍虎棍往地上一甩,一個狠狠地窩心腳将太子踹倒在地,不茍言笑,留下一句“太子妃聰慧懂事,行事周全,至于太子納妾一事,延後再辦”,揮袖轉身就走。

太子虛弱地向前跌去,殿裏一片慌亂。

“符儀!”“殿下。”

皇後“啪”地揮打開林元瑾的手,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心疼地扶着太子,朝旁邊的人斥聲:“院正,把院長給本宮喊來!”

太監們匆匆忙忙上前,扶着汗涔涔的太子往軟椅上去。

他們将人團團圍住,恰好将林元瑾隔絕在了人群外。

張嬷嬷皺起眉,看向明顯被遷怒的林元瑾,心疼地說:“殿下受累了,可要喝些茶?”

“不必。”林元瑾狀似不在意地笑了笑,低聲說着,“殿下無礙便好”,說罷慢慢朝殿外走去,像是只想透透氣。

走得越遠,殿裏嘈雜的聲音就越小。

“嬷嬷,是我做錯了嗎?”林元瑾輕聲問。

“殿下只是做了殿下分內的事,何談對錯?”張嬷嬷立馬說,生怕林元瑾不小心鑽到死胡同,“陛下有分寸,太子又自小身強體壯,皇後娘娘也是慈母心切,不當緊。”

林元瑾心虛地垂下眼,鴉羽色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情緒。

方才在皇帝面前她怕太子真出事,如今皇帝走了,她又希望太子出點事。

“可太子名聲……”

消息是瞞不住的,更何況是皇帝杖則太子這種大事,只怕轉眼阖宮無人不曉。

算了,就這樣吧。

天色微黯,時辰已不早,本就威然的皇宮更顯森沉。

一少女從宣陽宮的轉角處步行而出,看到林元瑾身邊只站着個嬷嬷,快步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禮:“臣女崔辛夷參見太子妃殿下。”

崔辛夷像是剛從偏殿出來,臉上尚留有擔憂之色。

林元瑾側過頭,先是訝異了一下,未曾想到崔辛夷也在宣陽宮,但也很快了然,迅速揚起淺笑,說:“我恰好有話想和你說。”

崔辛夷一怔:“殿下請講。”

“我不希望你嫁給太子。”林元瑾認真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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