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馬車
馬車
林元瑾猛地睜開眼, 喘息着坐起身來。
單薄的衣衫被浸得微濕,淩亂的發絲散落在肩側,黑暗滲着涼寒攀上床榻。
她擡手扶住額頭, 摸到了一手冷汗,茫然地環視四周, 透過窗戶可見天色黯淡,似還在淩晨,自己則安穩地睡在床上。
又來了。
林元瑾安靜地垂下眼, 目光也從寂寥的夜色挪到自己空空的手心。
這半個月以來她已不止一次在同一時刻因夢驚醒。
自半月前太子強迫她在床笫間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戲碼, 林元瑾便再沒見過太子本人。
那天午後睡去,她做了個很長的夢。
接着,大半的噩夢随着一人的出現消弭,之後才真正進入了安睡。
夢本身并不重要。
奇怪的是,林元瑾分明記得自己是在窗口睡着的, 夢醒之時,也是在今日這般昏暗的淩晨,但當時是衣衫整齊地躺在床上。
經她試探,侍奉的人都以為是她自己醒了又挪到床上來的。
只有林元瑾隐隐約約覺得不是,可她又不敢多想,一旦開始想念,就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淡淡的失落與自厭。
尚未有雞鳴的淩晨格外寂靜, 也格外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正如林元瑾現下已然分不清她複雜的感情究竟是喜歡, 還是舉目無親之下,想要自救的偏執的念想。
林元瑾想要見他,又怕看見他。
如今距離那夜的幻夢已半月有餘, 她在麻木中已逐漸習慣在太子府的生活。
當然這大部分都得幸于太子如今尚在康複期。
因太子不沾女色,已有數月未曾去過後院, 那三位選侍來觐見之時還隐晦地問過,只是都被林元瑾以事務繁忙的理由模糊了過去。
林元瑾知道自己再無法入眠,習慣地抱着自己,望着窗戶,靜靜枯坐到天明。
等門口出現熟悉的踱步聲,明媚的晨光已透過窗沿爬了進來,新的一天到來,林元瑾的情緒也緩和了許多。
張嬷嬷輕輕打開門走進來,身後領着幾位捧着器具準備為林元瑾梳洗的婢女,她來到床邊看到林元瑾已經醒了,訝異:“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穩?”
“惦記着出行,一早便睜了眼。”林元瑾揚起臉,任由婢女用熱水敷着她的臉。
正值秋高氣爽之時,皇帝率皇子、後妃乃至文武百官共同前往秋山圍場打獵,光是路上便要耗費七日有餘。
“殿下過去未曾出過遠門,現下今非昔比,該有的自然都會有。” 張嬷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調侃着,“如今太子殿下身子大好,你們新婚夫妻,秋狩正是個蜜裏調油的時候。”
“…嬷嬷說得是。”林元瑾輕微地頓了頓,白皙的臉上挂着無瑕的笑容,眉眼彎彎,看不見安靜的眼底。
這半個月她都沒親眼見過太子。
若太子真的安然無恙,林元瑾可能會希望獵場發生些不可避免的事故,她雖然無法實質上助人一臂之力,但她會在精神上給予最大的支持。
想到這裏,林元瑾不禁笑了聲,梳妝打扮結束被引着她往屋外走的張嬷嬷問了句,便輕快地說:“沒什麽。”
她也就瞎想想。
太子還不能死。
張嬷嬷聞言也沒當回事,只關切地說着:“馬車上有茶水和吃食,您若不舒服及時喚人,莫要因太子殿下在,硬捱着。”
林元瑾走着的步子一停,擡起眼問:“殿下與我坐同一輛馬車?”
“車隊浩蕩,人多了難免有紛擾,陛下吩咐路上盡量一切從簡。”張嬷嬷解釋道,“您與太子殿下一同,也不易被旁人沖撞了去。”
林元瑾勾了勾嘴角,仿佛心底歡喜。
她真是寧願被旁人沖撞。
有人想找茬也要礙着皇家顏面,真要鬧起來吃虧的不會是她。
可要一路面對那個一臉裝模作樣的深情自以為是要賜給她一個孩子的太子,林元瑾只會誠摯地祝福他墜馬後被馬蹄踹一腳。
皇帝還是太心軟,那一通棍棒下去打一個腎虛之人,居然都沒讓他傷筋動骨一百天?
林元瑾昨夜沒睡好,一早得知噩耗,心中難免躁郁。
也罷,等會上馬車佯裝疲倦小憩過去吧,反正太子因半個月前進宮的事厭倦于她,連樣子都不想演。
林元瑾意興闌珊地跟着張嬷嬷走到馬車前,看着車夫一杆拉起車簾,踩着小凳走上去。
她剛揚起禮貌的笑容,頭也不擡,提起裙擺,正準備朝坐在馬車裏的太子行禮,就聽得簾幕後傳來少年淺淡的一聲“不必,進來吧。”
其聲清泠如幽泉水露,輕盈地滑過她的耳廓。
林元瑾乍然失聲,渾身如被定住,驀然擡起眼,透着希冀與不可置信的眸光追尋着聲音而去。
溫和的曦光洩進馬車,搖晃的樹影點綴在少年矜貴的臉龐,掀起的眼眸分明平靜無比,卻好似盛着粼粼輝光。
寬松的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愈發纖薄,上露出一截玉色的脖頸,蒼白的手中捏着一冊書,面前煮着壺熱茶。
“殿下。”林元瑾情不自禁地揚起笑容,分明已經成親,卻好似未婚的少女許久未見心上人般一時之間難以自抑。
“太子妃。”崔夷玉點了點頭,平淡的臉上難得顯出無奈的笑意,目光悄無聲息地掃過她背後的人,朝她伸出了手。
作為太子妃而言,林元瑾的情态并無錯處,半月未見夫君歡喜一些再正常不過,但崔夷玉分明看到了她前後過于明顯的變化。
崔夷玉已不止一次因她而苦惱自己過于敏銳的洞察力。
她的眸中如落了星子,溫暖的光輝包裹着她的發絲,每一縷都浸潤了喜悅。
林元瑾高興的不是再見到她的夫君,而是他。
但她忙不疊俯腰走進馬車,卻并沒有搭上崔夷玉的手,只是克制地坐到他的正對面,笑容拘謹。
像是有無形的鎖鏈勒住了她。
馬車簾随着林元瑾的進入而落下,遮蔽了外界的日光,随着幾聲喝聲,馬車開始移動。
“半月未見殿下,臣妾甚是想念。”林元瑾輕聲t,好似在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語句,“夜長夢多,常見殿下身影,如今殿下身體康複,臣妾方能放心。”
她之前還在提心吊膽怕太子病體大好、一時性起,如今見到了崔夷玉,才真是松了一大口氣。
真心實意地祝願太子一輩子體虛。
無論如何,這趟秋獵林元瑾可以安下心了。
崔夷玉好似想起什麽,眉眼間閃過一瞬的不自在,迅速垂下眼遮掩過,伸手擺弄着茶具,輕聲:“秋山乃皇家獵場,其中豢養動物大多性溫,但并非沒有殺傷力,太子妃還當多加小心。”
更何況,獵場作為事故高發之地,最危險的從來不是動物。
想到這裏,崔夷玉的眼眸深了深。
注意到林元瑾沒有回應,崔夷玉困惑地看過去,驀然觸及到她信賴到堪稱孤注一擲的目光,瞳仁一顫。
“殿下會保護我的。”林元瑾笑容明媚,聲音親昵而篤定,好像肩上壓着的擔子一輕,身上多了些這個年齡本該有的活潑。
崔夷玉澄明的眸中映照出她的模樣,半晌未動。
她不知道,崔夷玉是看着她緩步走出府邸的。
少女脊背挺直,步伐平穩,被簇擁着走來,好似仕女圖裏走出的禮儀範本,眉眼的笑意、嘴角的弧度,都規整而精确。
如若不是他,林元瑾會是一位完美無缺的太子妃。
“自然。”崔夷玉平靜地回答,指節一動,輕輕推了下溫度正好的茶杯。
不管是以現下假冒的太子身份,還是以太子暗衛的身份,他保護太子妃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卻不想,林元瑾伸手貼住茶杯,卻并沒有拿起來飲用,反倒是用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木案上寫起了字。
水珠在她指尖彙成流暢的線條,形成了四個字。
——太子何在。
崔夷玉定定注視着這個問題,腦中閃過思緒萬千。
茶水寫字很好,哪怕是紙筆焚燒後也會留下痕跡。
原則上來說,他并不該透露太子去向,可若真要論起來,他都不該讓太子妃發現他這個替身的存在。
若太子得知林元瑾早知曉真假太子之分,只怕兩人性命都不保。
某種程度而言,他與太子妃算是乘坐在一條船上的人。
這個問題就像一把鑰匙,回答與否都會表明他的态度。
崔夷玉猶豫,因他不知他回答之後會發生什麽。
這般,對太子妃好嗎?
他漆黑的眼眸透着迷惘,鮮少躊躇不決,因不可預知的關系,難得陷入了沉思。
林元瑾寫下字後就放下了手,若崔夷玉不回答,過一會兒茶水就會因旁邊的熱爐而揮發。
她并不是在逼問他,只是單純想與崔夷玉說些話。
如果不交談,只是靜靜地坐着也很好。
馬車外偶有人言談論之聲,哪怕是附近的守衛也不敢靠近聽太子夫妻間的對話。
但沒有守衛竊聽,也有隐匿于暗處時時關注着他們的其他暗衛。
就在林元瑾以為崔夷玉不會動的時候,他緩緩擡起手,寬敞的袖口略微滑下,露出他皎白的腕骨,指尖碰了碰茶水,迅速寫下一個“府”字。
寫完之後,崔夷玉擡眼看向林元瑾,目光碰觸之際,手腕不自覺地一顫。
剎那之間仿佛有電流蹿過他的手腕,這般背着旁人的隐匿對話如有暗通款曲之嫌,逼着他收回手。
還是回答了。
崔夷玉肩背略松,有些放縱後的頹靡,畢竟思及林元瑾進馬車時的克制,最終還是将選擇權交了出去。
他相信太子妃。
“那殿下這七日都會與臣妾一同嗎?”林元瑾知曉答案以後聲音都輕快了些,手指不停,二話不說寫了個字。
崔夷玉看到之後呼吸一促,視線如被灼到,燙得他眼尾和耳垂彤紅,下颌到脖頸明顯繃緊,想盡力克制渾身的不自在,但都難以逃開。
太近了。
馬車內封閉的環境,桌案對側的少年少女連每一下呼吸的起伏都聽得一清二楚,再近些都要能聽到胸口的心跳。
崔夷玉眸光閃爍,只能垂着眼,強迫自己去看桌面那個分明簡單無比,對于此刻的他們而言無比露骨的“演”字。
要演什麽,二人都心知肚明。
少年低低地應了聲,短短單字,卻仿佛浸潤了萬千心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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