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鹿血
鹿血
“便罰你親自教導太子妃騎射一事。”
皇帝笑着反問, 眼神看似寬和,實則不怒自威。
“你可有異議?”
“兒臣…遵命。”崔夷玉起身拱手行禮,垂下的眼尾微紅, 隐約透出些難言的掙紮。
在場之人都覺得這是個父慈子孝的玩笑,唯獨對崔夷玉而言, 這是個于禮不合卻不得不從的旨意。
蓋因林元瑾哪怕和他拜過堂,也并非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崔夷玉本以為經過林琟音一事,皇帝不會再和之前那般熱衷于撮合太子與太子妃, 他只需要演一出證明太子無恙的戲碼就夠了。
卻不想, 皇帝今日一來,不光又起了興致,甚至不信邪的變本加厲起來。
這其中發生了什麽嗎?
“家和方能國事興。”皇帝揮手示意崔夷玉坐下,意有所指地感慨道,“現下你已成婚, 朕的心願也算又了了一件。”
“如今朕也到了含饴弄孫的年紀。”皇帝笑着說,“等你與太子妃誕下皇太孫,朕便帶到身邊親自教導!”
這話分量之重,無疑于強調正統繼承權,哪怕日後太子繼位,旁的妃子再誕下皇子也難以逾越。
原本尚不清楚林元瑾這個太子妃分量的人,如今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之下, 也不得不重新審視起她來。
“此乃兒臣與太子妃之幸。”崔夷玉笑着承旨。
皇帝點頭, 拿起酒杯笑看衆人:“今日首場圍獵大捷,可見朝中人才濟濟,不乏文武雙全之士——”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客套話。
李公公拿着單子報着哪些人狩到了多少獵物, 皇帝便根據其次序各行封賞,一時之間, 殿內充滿了謝恩聲。
崔夷玉暫時能緩下心境,只是一側眸,就見林元瑾捧着小巧的瓷杯,饒有興致地嘬飲着,瓷杯邊印着淺紅的唇脂印。
他神色一滞,透玉色的眼眸泛起波瀾。
林元瑾唇齒間浸滿果酒香氣,臉頰帶着些緋意,也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被桌案邊的碳火爐熏的。
“這酒雖甜,但後勁大,不可多飲。”崔夷玉一嗅就覺不對勁,蹙着眉輕聲提醒道。
“就喝了一點點。”林元瑾側過頭揚起乖巧的笑容,看着他,擡起手,大拇指和食指一貼,比了個手勢。
與其說是酒,倒更像是醪糟混着果汁的味道,甜甜的。
“酒水傷身。”崔夷玉輕輕嘆息,擡起手,指尖隔着袖口點了點林元瑾的腕骨,“用些吃食罷。”
卻不想,林元瑾似乎會錯了意,略顯低落地垂下眼,非常輕地說了句:“我不會誤事的。”
崔夷玉一怔,掃視了眼周圍,這才側身微微靠近林元瑾,擡起袖遮住側顏,同樣低聲說:“太子妃,你知曉我并非此意。”
二人都不願意置身于衆目睽睽之下,但也不得不顧忌一二,哪怕一言不發,都多的是眼睛盯着他們。
外人看來便是太子夫妻鹣鲽情深,旁若無人地低聲敘話。
只林元瑾意外地感受到了幾道刺人的視線,擡眼一瞥,先是注意到盛冰瑩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而後看向仍然盯着她的林琟音。
林琟音待字閨中,坐在盛冰瑩和沈清辭後面又後面,看起來并不起眼,所以望着林元瑾的視線也格外灼熱。
曾經的親姊妹,如今一人無比光線地坐在太子身側,深得聖心,一人坐在人群之後,毫不起眼。
仿佛曾經的待遇調了個兒。
“你長姊一事之後,父皇于朝堂上借機當衆敲打過林大人,聽聞他下朝歸家時臉色格外不好。”崔夷玉順着林元瑾的目光望過去,對林琟音驟亮的目光視若無睹,淺淡地收回視線,輕聲說。
禮部侍郎之女借探望嫡妹之名,伺機爬上了太子床笫,簡直就是把自己父親的顏面丢在地上踩。
林琟音在家必然狠受了一頓責罰。
皇帝厭棄,家中不滿,太子又因她只故受了皇帝責罰,皇後更為不喜,哪怕她日後入了太子府也翻不出什麽風浪。
太子妃大可放心。
“父親向來最重顏面。”林元瑾笑了笑,收回視線。
她光是猜就能猜到林琟音身上發生了什麽,總不過抄書禁閉跪祠堂三件套。
林家門第不夠高,最忌家中有心比天高,卻又愚鈍不聽話之人,以往指望着林琟音高嫁聯姻,如今兩位嫡女全進了太子後院,名聲壞了不說,在聯姻助力上無異于自斷一臂。
“明日有馬賽,屆時我引着你上馬走兩圈。”崔夷玉思及這裏,頭憑空疼了下,耳廓發紅。
林元瑾自不會察覺不到崔夷玉隐約的抗拒,只說:“父皇不過一時興起,我也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父皇不會憑空起興,必然是有人招惹了你。”崔夷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壓下口舌的燥熱。
不過今日這一遭,之後也不會再有肆意妄為的人了。
偌長的賞賜終于結束。
幾個侍衛扛着長一丈厚三寸的漆板上來,漆盤上是一頭已經經過廚子庖解過的鹿。
薄厚均勻的肉片如堆砌的玉片,排出鹿的形狀,每個部位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在盤邊的瓷碗中盛放着新鮮的鹿血。
崔夷玉随意地擡眼,驟然看到鹿血,視線一滞,腦中猛地有銅鐘震響,不詳的預感順着脊骨直蹿而上。
他目光緩緩挪動,果不其然見皇帝雙眼含笑,筆直地望向他,不禁頭皮發麻。
“今日太子拔得頭籌,這第一碗鮮鹿血,便由朕做主賞給他。”皇帝手指點了點,示意李公公端過去。
語氣透着調侃,實則透着不容質疑的威壓,好似這碗鹿血喝下去,之前在太子踐踏太子妃顏面一事便一筆勾銷。
同樣是鹿血,這次就當匡謬正俗,日後警醒莫要再犯。
“兒臣謝父皇賞。”崔夷玉起身行禮謝過,伸手接過那一大碗,承受着周遭諸多視線,眼睛一閉,仰首張口,喉嚨咕嚕大口吞咽,悶頭喝了下去。
他确實經歷過各種耐毒鍛煉,只是別說是他,崔家當初也未曾想過他要代替太子飲鹿血這等…壯體之物。
只有幾滴不慎順着嘴角溢出,鮮紅的色澤順着他的脖頸滑下,憑空勾出幾分少年風流。
依稀注意到站在林元瑾身後,張嬷嬷笑得欣慰異常,好似好事将近。
等到一碗鹿血飲盡,崔夷玉才将空碗放回,坐回原位。
林元瑾欲言又止地看着崔夷玉,見他胸腹起伏,眉頭微蹙,咳嗽着飲下酒水來掩蓋嘴裏腥味,卻也不好說什麽。
她是如今唯一知道兩碗鹿血都進了崔夷玉肚子,但犯錯的也不是他的人。
崔夷玉半晌才将喉口的腥味驅散,察覺到身側的視線,本想在林元瑾的手腕上按一按以示意,但剛觸及到她的眸光,就如觸電般倉皇地收回了視線。
若非替身的職責将崔夷玉死死按在原地,他現下只怕早逃到黑夜之中,極力避免與林元瑾的接觸。
崔夷玉不是沒想過辦法,無數次在心中告誡自我,每次覺得快要成功了,總有外力摁着他的頭強迫他認清現實,讓肮髒的欲念、不潔的妄想不斷攀折着他的脊骨。
他不知究竟該如何做,就只能一味遵從主命。
沒過多久,他身體逐漸發熱,也不知是胡思亂想的神思作祟,還是鹿血起了效,愈發避諱。
林元瑾眼看着崔夷玉仿若無礙地與旁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微挪的座位,隔開的手臂,無一不展示着他的抗拒與疏遠。
她安靜地t垂下眼,雙手捧着手中的瓷杯,又飲了幾口酒。
早知兩人該保持距離,但心裏接受和親眼目睹,果然還是不一樣。
不管是今夜的戲碼,還是明日的馬術教習,都不過是他的負累。
兩人都看似從容,實則魂不守舍。
蠟燭越熔越短,酒過三巡,皇帝先言時辰不早,明日還有馬賽,先行離開。
皇帝一走,除開已醉得面紅耳赤的武官,大多召來了侍從,言笑晏晏地打着招呼,準備離去。
崔夷玉站起身來,久坐飲酒難免暈眩,擡手摁了摁眉心,側身想引林元瑾起來,卻見她已經默默地拉着張嬷嬷的手站好了,不由得一頓:“太子妃不若先回房梳洗,孤稍後……來尋你。”
最後幾個字好似染着不同尋常的色澤,格外難以啓齒。
“臣妾明白。”林元瑾剛應下,就見崔夷玉颔首,頭也不回底轉身離去,步履匆忙。
她一怔,沒說話,也跟着張嬷嬷往殿外走。
燈火照亮了來時的石子路,行宮裏的溪流直通外面的河道,隐聞水聲潺潺,風裏和着讓人清醒過來的潮濕青草香。
張嬷嬷注意到林元瑾情緒稍有低落,生怕她不小心鑽牛角尖,連忙寬慰她:“太子殿下飲了酒,忙着回去解酒,免得唐突了您呢,您可千萬莫要多想。”
“您說得是。”林元瑾擡起眼笑了笑,“我無事,只是沒怎麽喝過酒,有點暈,一會兒就好了。”
“诶!帳篷內給您備好了熱茶。”張嬷嬷放下心來。
林元瑾回了帳篷,見一切都打點好了,免了旁人的侍奉,獨自到屏風後洗漱。
許是今夜特別,連準備泡澡的花瓣都格外香甜,她頭暈不敢多泡,只清洗幹淨便起身換了衣裳。
不久,從外進來的張嬷嬷見林元瑾已坐在了梳妝臺前,漆黑的長發只拿金環輕輕扣着,落在柔滑的綢裙上宛若絲絹,頓時喜笑顏開地上前:“老奴已遣了人去問太子殿下,這回定不會讓宵小之人鑽了空子。”
林元瑾對上張嬷嬷一心為了她好的欣慰眼神,再看向鏡子裏的自己,乖巧地點了點頭。
她明知今夜要發生什麽,卻又在躊躇不定。
她應該做什麽?她能做些什麽?
酒意尚未消散,思緒變得混沌,矛盾充斥在她纖瘦的身體裏,讓她有些不自在。
夜已深沉,帳篷外傳來平穩的腳步聲,伴随着一聲聲“參見太子殿下”,已是換了身緋袍的少年緩步走進了帳篷。
屏風映出他高挑的身影,腰間環佩随着他的動作微晃。
直至往前走到屏風一側,才逐漸顯露出他的模樣,皎白的臉上還帶着薄薄的緋,不知是夜風吹的還是酒意未散盡,目光則跌撞着望向了林元瑾。
他脖頸緊繃,分明演的是太子,卻如剛下了戰場拿冰水潑過自己的将士,隐約帶着難以藏匿的淩厲,喑啞的聲音隐含生澀:“太子妃。”
仿佛這三個字都要燙傷他的嗓子。
林元瑾緩緩眨了眨眼。
她聽見燈燭撲簌,還有她如擂鼓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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