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深夜

深夜

燈柱已滅。

床帏間昏暗, 伸手不見五指。

寂靜的黑夜之中,只是稍微動一下,發出的聲音就格外響。

林元瑾緊閉口舌, 雙手放在身前,曲起雙腿, 無比拘謹地側縮在床內側,大氣不敢喘一聲。

帳篷通過風,床榻也已經被婢女收拾幹淨還熏過香, 早已沒了之前羞赧的氣味, 但……也不止有她的氣息。

窒息感蔓延到頭頂,林元瑾只希望自己再也不用呼吸。

太久保持在同一姿勢,肩膀已經麻了,脖子也有點酸脹,但轉身就必然會弄出動靜。

林元瑾生平從未這麽緊張過, 就好像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就像做錯了事一樣,前後兩難。

可她好像也沒做錯什麽,錯的不是以太子皇後為首包辦婚姻還恃強淩弱的的封建君權…?

林元瑾想東想西,腦子一團亂。

背後隐有少年淺淡的呼吸,同樣一動不動。

兩人脊背相對,默不作聲地僞裝着安睡之态。

實則誰都沒睡着,也睡不着。

但誰都不敢輕易打破這份死寂。

心思澄明, 問心無愧之人敢同床劃界, 分清你我。

可惜哪怕是情急之下,別無選擇,兩人剛經歷過那出于他們而言過于越界的戲碼, 也不能說自己不愧不怍。

只要有一瞬放縱自我破開了理智的枷鎖,就說不上清白。

崔夷玉無聲地睜開眼眸, 漆眸中不見半分睡意,只靜靜地望着不遠處的屏風,無比清晰地知曉,即便之後對太子乃至皇後隐瞞真相……他與太子妃的關系也回不到從前了。

經由方才發洩,他只覺身體進入了一種詭異的、長久的空虛之中,沒有高漲的躁動,只有無盡的平靜。

然而崔夷玉的頭腦裏仍在反複閃回方才旖旎的片段,強逼着他面對無法挽回的現實。

他的欲念,他的卑劣,被他自己扒得皮開肉綻再呈到了林元瑾的眼前。

在頭腦發熱卸去了仁智禮義的束縛之時,被欲望驅動的身軀與尋求繁衍本能的山林野獸并無區別。

或者說,作為經過訓練的暗衛,崔夷玉的力氣和手段更多。

林元瑾或許不知,但崔夷玉自知情熱之下悄無聲息地越了界,除開可能被嬷嬷瞧見的地方,還留下了本不該留下的指痕。

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交接,下意識還原了他曾臆想過的靡麗之夢。

……糟透了。

崔夷玉的眼裏浮起了對自我的厭棄。

直至眼下,他仍會因為身後少女輕微的動靜而走神,去想他作為暗衛本不該關心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在冰冷地提醒着他,他早已不是一把稱職的工具,更不是過往無欲無求的替身。

耳畔突然傳來窸窣的小動靜。

崔夷玉些微偏了偏頭,看見林元瑾小心翼翼地揉着僵硬的脖子,悄悄地想轉個身,卻在扭頭的瞬間對上了他的視線。

“……”

兩人目光乍然相觸,又迅速各自挪開,好似生怕有火星子炸開,又勾起奇妙的回想。

錯開之後,又覺得這般過于刻意,反倒愈發尴尬。

沉默蔓延,如鎖鏈般纏到脖頸上,真切地感受何為窒息。

林元瑾定了定神,徹底翻過身,正對着崔夷玉,恍若無事地用氣聲說:“你也沒睡啊。”

……要這樣說嗎?

哪怕是在黑夜裏,林元瑾也感覺眼前一黑,沒有想到從未為談話發過愁的自己能說出這種話。

空氣好冰冷。

尴尬的想死。

落枕就落枕吧,她不該轉身的。

奈何崔夷玉久栖黑暗,夜視極好,仍然注意到了她眸光裏不自在的羞赧與脆弱,好似他再不說話,她就能自顧自地把自己埋在被子裏悶死。

他靜靜地注視着林元瑾,半晌,就在林元瑾局促地将手指交錯抓緊的時候轉過身來,稍稍靠近,應聲:“嗯。”

少年聲音低啞,明顯剛經過情事,尚未完全脫離,連呼吸都透着些與往日不同的色澤。

林元瑾見他靠近過來接話,雖然同樣緊張,但卻比剛剛的凝滞要好受很多。

可能是剛經歷過不尋常的暧昧,林元瑾現下看崔夷玉自然覺得哪兒哪兒不一樣,看到嘴唇便想到親吻,看到手指便想到手掌觸碰的潮濕熱意。

林元瑾對床事也不是毫無涉獵,但只能說是生物方面的紙上談兵,比起年少男女面對面荷爾蒙的碰撞,她更了解基因遺傳的規則。

如今初嘗滋味,哪怕只是親吻,都讓她面紅耳赤。

更何況兩人如今還同床共枕,避無可避。

林元瑾膝蓋微曲,回憶起方才他在她耳畔動情時的聲響,按捺下耳熱,拉了拉被子試圖将自t己的不自在保護起來。

奈何張嬷嬷心中自有安排,只給“琴瑟和鳴”的太子和太子妃準備了一床被子。

林元瑾覺得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崔夷玉擡起手,袖子順着他雪白的腕骨滑落,手指托起遮擋他視野的被邊,微微傾身,近距離直視着林元瑾的雙眼。

林元瑾陡然感覺到少年的氣息,脊背下意識直起,一下子竟無法挪開視線,只怔怔地盯着他。

兩人挨得極近,卻連衣襟都未曾觸碰到。

“你想過……”林元瑾局促地開口,小心地望着他,“之後怎麽辦嗎?”

她這話不止一個意思。

首先秋狩可不止一日。

若只在皇帝賜鹿血這日演,只怕又要引起懷疑,是不是為刻意迎合帝心做樣子。

其次,她是想問……演完這一出,崔夷玉究竟是怎麽想的?

排斥?羞愧?還是說并不在意?

林元瑾在意,所以輾轉反側,哪怕身體疲累也毫無睡意。

崔夷玉注視着林元瑾,側眸看到她耳廓似有發紅,睫毛一顫,思忖着說:“戲還要演。”

雖是商談密事,但床間私語仍是不同,氣聲如絲綢滑過耳廓,帶着不同尋常的溫度。

太子夫婦不至于日日笙歌,但皇帝想要的嫡長孫可不是一夜就那敷衍過去的。

林元瑾想從他身上得到答案,可他又何嘗不是。

只是崔夷玉細細觀察,也未曾從林元瑾的神态中察覺到有半分半毫的厭棄,好似他為了演戲冒犯她這件事對她而言并沒有什麽大不了。

亦或者說,即便經過了他那般唐突,林元瑾仍不讨厭他。

崔夷玉手指緩緩攢起,心中不知何時懸着的石頭落下,沉重的回響震得他心深不寧,只用平淡的聲音開口:“我…當初禀告太子,言在懸崖下救下你時,你身受重傷,意識模糊,不認得我,也不曾與我敘過話。”

說完這話時,他心底竟有些奇異的認命感。

許是債多不壓身,在那時就已經欺瞞過太子,似乎也不差眼下這一回了。

一步錯,步步錯,再無休止。

他早已忠心有瑕。

林元瑾意識到崔夷玉在試圖安撫她,兩人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他既已瞞過一次,此回也不會出差錯連累她。

“我知道。”林元瑾伸出手拉住了崔夷玉的手,感受到他顫了顫,卻沒拒絕,眉眼帶笑,卻有熱意順着眼尾落下,滴在他的指尖,“我相信你。”

勝過任何人。

“別哭。”崔夷玉試圖放緩聲音,從未安慰過人的工具如今青澀中透着些迷惘,“沒事的。”

“只要你還活着,一切都可以籌謀。”

“嗯,謝謝你。”林元瑾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将頭埋在了他脖頸處,任由他身上的氣息擁住她,如無聲的呼救。

對于別人而言的鋒利感,反倒讓她愈發安心。

這一晚是被逼無奈的演戲,也是本不該屬于林元瑾的溫存。

如果她不是太子妃,亦或者他是太子就好了。

崔夷玉雙手無措地滞了滞,落在了她的肩上,向來淡薄的眉眼柔和起來,初回這般真切,而非僞裝太子時虛僞的溫柔。

懷中的少女溫暖得像是能嵌入他胸膛的髒器。

她的心跳聲穿過衣物,傳到了他的心裏。

咚,咚。

一下接一下,仿佛鐘鈴響。

崔夷玉嘴唇輕啓,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羽睫如沉沉的陰翳落在瞳仁上,模糊了他的視線。

情念所起,心之所向,他再生不出半分抽身保持距離的心思,清晰地意識到他僅僅出于個人,從心底升起的、哪怕此身崩殂也要達成的……渴求。

少年向來幹淨到空洞的眼眸中映照出了懷中人模樣。

除她之外,再無其他。

“陛下如今熱衷于利用太子夫妻來滿足他的求不得,格外偏愛你。”崔夷玉極輕地說,“在獵場之中,我們便順着他的意演下去。”

他漆黑的眼眸中染上了異樣的色澤,無欲無求之人反複躊躇終于認清了自我,連因為淺笑揚起的眼尾都格外瑰麗。

如今,重要的已不是太子究竟如何,而是皇帝希望太子如何。

太子踐踏太子妃便是“此子不肖朕”,有太子妃伉俪情深便是深得帝心。

崔夷玉緩緩垂下眼睑,眼底浮現出孤注一擲的淩厲。

不管他未來會如何,只要林元瑾在皇帝的庇佑下,就能安穩地當她的太子妃。

只要他還活着,就不容許差錯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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