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第 26 章

李阿姨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

病房外的銀色長椅上,顧宴辭穿着慣常的深色大衣,于漫天白色裏,身影尤顯沉重。

醫院裏開着暖氣,銀色長椅的冰涼質感,沒來由的讓人覺得冷。

...

病房內,顧知野坐立不安。

吱吱仍睡着,睡意漸深,沒有要醒的趨勢,估摸着能睡到明天。

顧知野站在床邊,煩悶地抓了兩把紅發。

從小到大,他記憶裏的顧宴辭都是衆人誇贊的對象。

顧長海很注重顧家後代的教育,要求顧家所有孩子就讀同一所幼兒園、小學,以便能實時了解他們的信息,橫向對比,挖掘出最優秀的繼承人。

十六年前,顧知野三歲。

剛上幼兒園。

吱吱等了一會,正要進行黏人攻勢,顧宴辭語氣淡淡:“好。”

他沒有選擇貼心地給崽崽吹馄饨,只是端着她的碗走到窗邊,讓冷風涼了一會。

回來時卻再度收獲了崽崽的崇拜。

一頓晚餐,吃了近半小時。

晚飯結束時,顧宴辭看了眼時間。

剛到六點。

距離吱吱睡覺,還有三個小時。

顧宴辭聽取宋時衍的建議,讓吱吱看了一個小時的動畫片。

小不點抱着小羊玩偶坐在沙發上咯咯大笑,顧宴辭頭一次慶幸家裏有個電視機。

“電視機”和“動畫片”,一定是震驚世界的偉大發明。

吱吱看電視時,顧宴辭沒有工作。

他暫時放下了忙碌,倒在沙發上阖眸小憩。

其實小不點相對很聽話。

她只是黏人了一點。

但顧宴辭從未體會過“情感上的黏糊”。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跟他談利益,說“上位”,談頂豪家族的權鬥紛争。

他習慣了刀尖舔血的生活,更擅長處理氣勢洶洶找他麻煩的敵人,突然面對吱吱黏糊糊的溫情,只會百般不适。

顧宴辭呼吸放緩。

頭一次,什麽都沒想,給了自己長達一個小時的放空機會。

精神放松下來。

忽地。

鼻息間闖入溫熱的異香。

顧宴辭快速擡眸。

沒有敵人,不用謹慎。

眼前,只有一個肉嘟嘟的小圓臉。

香味,只是小不點衣服上的味道。

吱吱摸了摸他的額頭,小手溫熱,關心地問:“爸爸,你nei(累)不nei(累)。”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秒,顧宴辭的精神徹底放松了下來。

他看着眼前溢滿擔心的小圓臉,阖眸,無意識地道:“不nei。”

身體僵硬了兩秒。

“不累。”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糾正。

顧宴辭的舉動頗有點“自欺欺人”,這裏除了他和吱吱,再無第三個人。

吱吱不懂爸爸為什麽要說兩遍不累,卻沒有探究的想法,得到想要的答案後,她轉頭繼續看電視,獨留她的老父親聽着叽裏呱啦的動畫片背景音和“咯咯”的清脆笑聲,原地自我懷疑。

顧宴辭不解。

為什麽,他會跟着“N、L”不分。

很久之前,宋時衍剛有小孩那段時間,上班時沒有心思做別的,天天盯着兒子的出生照片看,舍不得小孩,顧宴辭理解。

他不理解的是,為什麽沒有小孩之前說話正常的兩口子,那段時間的交流成了——

“寶寶在睡覺覺?”

“喝牛牛了嗎?”

....

顧宴辭不由皺眉。

偏頭看向自家女兒的眼神裏,充滿了謹慎。

潛移默化的影響最可怕。

七點多,吱吱戀戀不舍地看着爸爸關掉電視,“我明天可以再看嗎?”

“可以。”

“天天都可以看嗎?”

顧宴辭:“後天阿姨回來,你要聽她的決定。”

吱吱還不明白阿姨回來意味着什麽,擺弄着她的小羊玩偶。

“你很喜歡它?”

顧宴辭問。

“嗯!”

“它今晚陪你睡。”

“好耶!”吱吱激動抱着小羊:“把它放在我和爸爸中間。”

越想越覺得這個計劃好,她拽着顧宴辭的手就要往外沖:“爸爸,現在就睡覺!”

顧宴辭未動,拽回激動滿滿的小崽崽,“我的意思是,讓它一只小羊陪你睡,我睡在我的房間。”

小不點仍有點迷糊。

顧宴辭:“我們分開睡,兩個房間,你一個,我一個。”

這下吱吱聽懂了。

也開始委屈了。

她攥着顧宴辭的衣角,“我不一個人。”

顧宴辭:“你三歲,已經是要上學的小朋友,長大了,要自己睡。這樣才是勇敢的小孩子。”

顧宴辭搬出剛才在網上搜索的一套“如何讓小朋友獨自睡覺”的十大誘哄方式,這是第一招。

顧宴辭說時忍不住擰眉。

理由有點扯。

宋時衍家的寶貝剛三歲,每晚都被宋時衍抱着睡。

即便再無道理,總得一個個試。

小朋友的腦回路、他們擔心、害怕、在意的東西,大人一般都想不到。

網上點贊頗多的帖子,自然有它的價值。

客廳裏,一時無話。

十分鐘前的笑聲似乎過去了很久,如今人走茶涼,徒增寂寥。

落地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玻璃折射出客廳裏的明亮,一大一小面對面僵持不下。

小的那個,抓着大人的毛衣不放。

顧宴辭身影氣場,低頭等待着吱吱的回答。

上午,他在會議室裏,有過類似的等待。

那時候,他手握讓衆人臣服的籌碼,即便海上看似波濤洶湧,前方艱難險阻,他仍舊态度從容,甚至帶着幾分“觀賞”的閑情逸致,漫不經心地打量每個人的表情。

現在,不一樣。

同樣手握讓吱吱妥協的籌碼,同樣知曉他會是最後的勝利者,情況卻不同。

具體哪點,顧宴辭分不清。

他向來不擅長分析“純感性”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毛衣上傳來的沉沉重量,小了些許。

顧宴辭視線往下。

黑色毛衣上的白淨小手,一點點松開。

忽地,重量全無。

被拉得往下墜的毛衣,恢複到原來的正經模樣。

吱吱低着頭,不情不願地抱着小羊:“我很勇敢。”

“嗯,很勇敢。”

最重要的睡眠問題解決了。

宋時衍顯然擔心顧宴辭出什麽問題,隔兩個小時就要發兩條消息過來。

你可以适當陪他們玩一會,當然,感覺你不會做這樣的事。

話說,不用工作的下午,是不是很舒服?

忘了件事,還有睡覺的事。福利院的工作人員說,小朋友一般八點半排隊梳洗,九點準時上床睡覺。

抱着孩子睡覺特別舒服。小寶貝們都是火爐,每次抱着我兒子,我睡覺都覺得熱。

顧總,知道你不是抱崽睡覺的人,但就委屈這一次。權當抱着個暖寶寶睡。

顧宴辭:【我跟她溝通好了,她一個人睡。】

【??讓三歲的小朋友一個人睡覺,以後你會後悔的】

顧宴辭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他從兩歲半開始,獨自睡覺、吃飯,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出了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的能力。

這無疑是件好事。

至于宋時衍說的後悔,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後天阿姨回來後,他跟她的接觸将到此為止。

他平常回家的次數很少,即便回家,也只會在應酬結束後。

一般回家已經九、十點,按照這個作息,吱吱早已沉入睡夢中。

宋時衍不知道顧宴辭的理由,消息一條一條過來。

【寶寶三四歲的時候最好玩,等她長大,有自己的想法後,你想跟她聊天都沒機會。那時候,是你求着她,讓她給你抱】

【或許還要打着“爸爸怕黑,能不能保護爸爸”的借口,讓她晚上陪你睡。】

【身在福中不知福!!】

【現在不知崽崽好,以後崽崽把你當成草】

【以後你們身份轉換,你對吱吱做的一切,都将反噬到你身上】

【我詛咒你!!!】

【記得給吱吱把燈打開!!】

顧宴辭擰眉。

求她?

不會。

視線落在倒數第二句。

腦海裏莫名出現吱吱耷拉着小腦袋,委屈巴巴松開手的場景。

身份一轉....

顧宴辭轉移思緒,不再想。

宋時衍今晚的話格外多。

顧宴辭關了手機,帶吱吱去休息。

他三年前進顧氏集團,為了上班方便買下了這棟別墅。

三年來,沒有來過一位住宿的客人。

即便是他自己,回來的次數也不多。

客房的床單、被罩,阿姨都會定時更換。

內部裝修依然簡約,以黑白灰為主。房間內的牆面是深沉的黑,床單被罩一律是複古典雅的墨綠色,身着淡藍色毛衣的小不點,紮着兩個小揪揪,發上夾着兩個分為花哨的粉紅發卡。

整體風格與房間格格不入。

“這以後是你的房間。”顧宴辭頓了頓,“等阿姨回來,有什麽想買的,你可以告訴她。”

吱吱悶悶不語。

剛到別墅時,客廳裏的一切都成了她的玩具。

一個落地鏡都能讓她玩半天鬼臉。

她津津有味地探索着新家的每一件小東西,只是現在,輪到自己的房間,卻興致全無。

顧宴辭打開床頭櫃上的小燈:“不關這個燈。你覺得太亮,就在另外一邊睡。”

“吱吱,去睡覺。”

顧宴辭往門口走。

書房裏,還剩下一堆等待處理的文件。

吱吱瞅了他一眼,憋着嘴巴,爬到床上,小腳胡亂蹬了兩下,拖鞋掉到地上。

她放下小羊,又蹦跶着下來把拖鞋放好,再度爬上去,窸窸窣窣鑽到被子裏。

床上拱起了一小團。

顧宴辭關上門,沒有關緊,留有一小道縫隙。

昏黃的柔弱光影照亮了床上像毛毛蟲一樣拱起來的一小團。

小不點必定在委屈巴巴。

顧宴辭站了兩秒,轉身擰眉離開。

吱吱需要明白,她的父親不體貼。

跟她在福利院裏看到的,或者從護工、院長那兒聽到的“父親”不一樣。

這裏不僅不是童話世界,甚至還是畸形的殘酷現實世界。

她不能依賴他。

在顧家,不能依賴任何人。

顧宴辭倒沒冷漠讓三歲小朋友第一次獨自睡覺。

從福利院離開時,提過她很獨立自主,乖巧聽話,晚上還能一人睡覺。

只是他們不知道,吱吱之前能一個人睡,是有系統陪着。

它會唱搖籃曲,講故事,慢慢哄着吱吱。

**

燈影模糊。

吱吱使出吃奶的力氣,抓着被子想蓋住腦袋。

兩米的大被子比山還重,一動不動。

她埋頭蜷縮着往裏拱了拱,像毛毛蟲,從一端拱到另外一端。

背緊緊貼着被子,四周有了倚靠。

沒有那麽害怕。

她抱着小羊玩偶,想變得勇敢、堅強,試探性地閉上眼睛,五官卻無意識地擰成了一團。

周圍驀地安靜下來。

微弱的光芒從一個像拱門的小口裏傳過來,不黑,但吱吱還是害怕。

她小聲喚:【系統叔叔】

第一遍,沒人應。

第二、三遍,依然沒人。

***

書房內,靜得深沉。

書桌整潔,文件擺放規矩。

咖啡醇香,熱氣袅袅。

電腦屏幕上,滿屏複雜圖表以及眼花缭亂的數據,間或有幾段英文注解。

顧宴辭掃了兩眼,滑動鼠标往下,邊看,邊習慣性地拉開左側的櫃子,探向裏面的眼鏡盒。

指腹沒有傳來熟悉的硬物感。

柔軟,有幾處折痕。

右邊,之前用來放眼鏡盒的地方,被一張疊成四方形、四角褶皺的蠟筆畫取代。

顧宴辭指尖微頓。

略過蠟筆畫,取出眼鏡盒戴上,金絲邊眼鏡下的狹長雙眸,淡漠清冷。

他看了兩頁報告,又喝了點咖啡。

不知怎麽,今晚格外安靜。

可能幾個小時裏聽了太多說話聲、吵鬧聲、咯咯大笑聲,一時無法适應。

“适應”一次閃過腦海。

顧宴辭驀地起身。

是了。

作為見慣了風雨的成年人,他一時都無法适應突然有所改變的生活,l、n不分的小朋友又怎麽能快速适應這一切。

宋時衍提過,小孩子入睡很快。

關上燈,上一秒還在滾來滾去鬧騰不已,下一秒沾上枕頭呼呼大睡。

他理應去檢查一下她的睡眠情況。

卧室、客房、書房都在二樓。

穿過二樓的小客廳,顧宴辭往客房走,腳步微頓,又忽地加快。

“吱吱?”

客廳的燈沒有關。

吱吱抱着小羊玩偶,睡衣皺皺巴巴。

沒看到顧宴辭之前,她強撐着左看右看迷茫找路,因為冷,縮成一團,視線轉了一圈落在顧宴辭身上,杏眸剎那蒙上了一層霧,啪嗒落淚。

“爸爸。”

她“嗚嗚”小跑過來,一頭埋進顧宴辭的懷裏。

顧宴辭下意識彎身。

小團子埋埋腦袋,小貓一樣地低聲:“我怕。”

顧宴辭撿起被擠到地上的小羊玩偶,猶豫:“回房間等我。”

懷裏的小團子擠擠腦袋,抱得更緊。

“我會等你睡着。”

再過來工作。

小不點甚是豪氣地一把抹去眼淚,眼底生出歡喜:“真的?”

“嗯。”

顧宴辭一向信守承諾,即便如此,吱吱也沒走,揪着他的衣角,像個小尾巴噠噠跟在他後面。

他去哪,她去哪。

顧宴辭脫下西裝外套給她披上,快步去了趟書房,回複助理讓他別等。

吱吱連忙跟上,高定西裝在地板上拖來拖去,劃過一道優美的S型曲線,從客廳走到書房,又從書房走到客房。

之前的委屈、害怕已經一掃而空。吱吱躺在床上,發現爸爸穿着毛衣躺在旁邊,眉毛嚴肅地擰在一起:“爸爸,你沒有蓋被子。”

她已經将顧宴辭來客房的行為理解為“陪她睡覺。”

顧宴辭摸清了吱吱的性格。

她嬌氣,愛撒嬌,卻又有一種奇怪的固執,不達目的不罷休。

最後一點倒跟他很像。

将毛衣放在一邊,顧宴辭只穿了一件黑色襯衫,被子搭着上半身,斜側躺在床上,腳下懸空,拖鞋都沒脫,随時準備離開。

吱吱很興奮,翻來覆去就是不睡。

顧宴辭耐心即将耗盡,他點點女兒的額頭,“我在,趕緊睡。”

吱吱小雞啄米地點頭,乖乖躺在床上,只有小腦袋瓜露在被子外。

閉着眼睛,看似聽話沒動。

實則藏在被子下的小手和小腳,像被磁鐵吸住了一樣,一個勁地往顧宴辭那邊靠,轉身翻了個圈,緊緊抱着顧宴辭的手臂,小圓臉貼着他的肩膀。

如果現在躺在旁邊的人是宋時衍,他只怕要高興得蹦跶上天。

軟綿綿的女兒貼在肩膀上乖巧睡覺,這是修了八輩子的好事才能遇到的今世難忘場面。

寶寶貼過來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化成蜜了。

那軟綿臉蛋,那小手小腳,那甜甜的笑容,軟到想戳戳的酒窩,不沉醉兩秒都不是爸爸。

可惜,旁邊的人是顧宴辭。

他還沒當過爸爸。

顧宴辭不習慣親近。

如今,他想擺出一副“嚴父”姿态,以僵硬富有“攻擊性”的嚴肅攻勢方式,以此讓女兒遠離他一點。

這樣對他們的未來都好。

“吱吱,不可以這樣。”

化身嚴父的顧宴辭板着臉。

吱吱翻身撐着小臉盯着顧宴辭看,有點迷茫。

系統叔叔當時怎麽說來着。

顧宴辭不再管她,幹脆閉眼。

顧宴辭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外人眼裏的顧宴辭,疏離沉穩,利益至上。

比起被譽為斯文敗類的顧家二公子——顧晏禮,很多人更不想招惹顧宴辭。

顧晏禮心狠手辣,經常玩味地看着別人在絕境裏掙紮,他會光明正大地表露他的狠絕,等到覺得沒意思,興致索然地離開。

顧宴辭不同。

他又狠又冷。

生活裏,他是紳士有禮的君子。

給人當頭一棒、致命一擊的人是他,前一秒有禮打招呼的人也是他。

他是藏在黑暗裏的老虎,漫不經心又利落地一口吃掉所有獵物。

因此,生活裏從未有人敢靠近顧宴辭,敢像吱吱一樣黏糊糊地湊過來。

顧宴辭頭一次面對、處理黏糊撒嬌精,還在學習試探,手段稍顯幼稚。

他承諾給她大部分財産,讓阿姨照顧她,給她一個健康、不被利用的童年已經足夠,顧宴辭不想再付出什麽。

板着一張臉,像沈勉一樣兇巴巴地吓唬她,應該足夠。

顧宴辭松了一口氣。

“爸爸。”

小奶音響起。

顧宴辭仍保持剛才的姿勢。

崽不動,我不動。

“我知道啦~”

顧宴辭擰眉。

尚未明白吱吱的意思,被子忽地一緊。

脖頸、胸膛處傳來肉肉的暖意。

吱吱像個八爪魚,呈大字一樣睡在他的身上,小腦袋昂着,帶着一種“原來你是這樣的爸爸”的燦爛笑容。

“不抱手手睡,要這樣嗎~”

彼時顧宴辭十歲,已經展現出對數字卓絕的敏感能力與對事情發展的洞察力。

“什麽古詩?”

吱吱搖頭晃腦:“鵝鵝鵝,去洗像天河,白毛服綠水,紅掌潑青潑。”

“厲不厲害!”

顧宴辭失笑,過去幾日的疲憊一掃而空,回到小家的剎那,融融暖意襲來。

顧晏禮走來:“公司有沒有出什麽事?”

毫不拖泥帶水。

吱吱的小腦袋裏心心念念着她的肉包,顧知野笑着關上門,和顧宴辭、顧晏禮一同乘電梯去停車場。

顧宴辭趁着乘坐電梯的時間,處理昨晚沒有回複的消息,和沈勉的消息框突然竄到最頂部。

【我帶陳勝安回國,晚十點左右到。】

【我晚上過去。】

顧宴辭收起手機,餘光瞥過正跟顧知野說話的顧晏禮,眼眸沉沉。

陳管家陳勝安大概率與顧長海有關,在那些畫和信件的來往裏,顧長海和陳管家又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顧知野疲憊地活動脖頸:“今天所有股東都會到場?”

顧晏禮:“嗯。”

“大場面啊。”顧知野懶洋洋地揉捏肩膀,最近他只要有空就跟顧晏禮一起拼積木城堡,前天晚上拼到淩晨兩點,肩膀和脖子時不時的疼。

這場會議結束後,他要去找個中醫推拿推拿。

累得慌。

想到什麽,顧知野眼眸微擡:“那顧既白會到場?”

“所有股東都必須到場。”

....

同一時刻。

顧既白身着深灰色西裝,着裝正式,站在顧延川病房門口,遲遲沒有進去。

顧延川動手術的事瞞得很好,除了他和郁黎清、方管家以及邱特助、主刀醫生外,誰都不知道。

連門口的四位保镖都雲裏霧裏,不知道他們的雇主顧延川生了什麽病。

都簽了保密協議,信息密不透風。

“您..要進去嗎?”方管家站在門外,輕聲詢問。

顧既白恍若未聞,身影挺拔,定定看着病房的門。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走廊盡頭,窗外陽光落下淡淡金燦,陽光斜拉貼在地面上,明亮的光用力往前擠,勉強照亮了顧既白的褲腳。

漆皮皮鞋往後退了一步。

藏在陰暗處。

顧既白低頭,艱難轉身。

“他,一個小時後手術?”

方管家低頭,沉重道:“是的。”

醫院走廊空曠,冷清。

顧既白定定站着,成了一片落寞冷白顏色裏唯一的深灰色。

像宣紙上不經意點的一個墨點。

于一片蒼白裏,墨點落寞,渺小。

顧既白沒有敲門進去。

顧延川不希望他知曉這一切,故意瞞着,他便裝作不知道。

顧既白眼尾微紅,轉身。

走了兩步,腳步停住。

另外一處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七八個人,有幾個人焦灼站着,眼裏含淚,不斷看向手術室門口,等待手術室滅燈的那一刻。

等最後的結果。

顧既白慢慢收回目光,低頭,離開。

*

九點。

顧氏集團大會議室裏的人越來越多,到場股東、高管相互打招呼,或低聲讨論融資案。

顧宴辭、顧晏禮、顧知野一前一後進門時,會議室裏短暫安靜了兩秒。

陳萬舟陳老阖眸小憩,巋然不動。

有三位之前支持着顧宴辭的股東起身,笑着颔首,打招呼。

這三位都是無法進入董事會的中小股東,看中顧宴辭的能力,平日裏對顧宴辭的态度非常好,堅決跟着他的步伐走。

顧宴辭繞過寫了總裁顧延川一行字的主位,坐在主位右側,寫了副總裁三個字的位置前。

全體股東大會格外正式,坐那的只能是真正的董事長顧延川。

顧晏禮、顧知野在各自位置上坐下,等待會議開始。

會議室裏安靜了會,再度恢複到顧宴辭沒來之前的狀态。

顧宴辭對面的兩個位置空着,右側坐着陳老,兩人沒有任何溝通,氛圍嚴肅。

“顧老,”有人起身忽地笑道:“許久未見。”

顧宴辭擰眉,目光淡淡。

顧長海穿着中式短衫,頭發全白,精氣神十足,一看就是在家過得悠閑自在的老人,說話硬朗。

顧長海朗聲一笑,敷衍了兩句,在顧宴辭對面坐下。

兩人目光相對,顧長海笑了笑,以長輩的姿态誇贊道:“近來做得不錯。”

旁邊有人附和:“小顧總臨時接替的這兩三個月裏,成就斐然。”

顧長海笑容淡了些:“但年輕人多少有些冒失,還得多歷練歷練。”

顧宴辭表情未變,沒有接話。

拍馬屁的人笑容漸隐,周遭的人因為顧長海不加掩飾的批評慢慢安靜下來。

宋老以及寧老的女兒寧竹君先後到場,入座。

寧竹君健談有禮,她的出現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在場尴尬緊張的氛圍,逐漸有了交流聲。

但總歸有點尴尬。

顧既白出現時,好幾位高層、股東明顯松了一口氣,起身,欲像從前那般和顧既白好好聊聊。

顧既白徑直往前,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語不發地落座。

高層、股東讪讪一笑,和彼此聊了幾句化解尴尬。

顧宴辭眼眸微沉,和顧晏禮、顧知野同時看向顧既白,若有所思。

顧知野偷偷給顧晏禮發消息。

【他怎麽了?】

【不清楚,表情很差。】

顧知野心煩意亂地收起手機。

顧宴辭:...

罷了。

爸爸不好當,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被打低分在情理之中。

下次學。

還好他的女兒很大氣,知情理,理解父親,即便有時候漏風了一點,總體上對他很大度,能包容他的一切“不合格”。

想到這,顧宴辭坐到女兒身邊,忍不住再度捏了捏女兒的雙頰,甚至生起了一股想把女兒抱在懷裏的沖動。

“五什麽捏窩。”

顧宴辭想了個大白話詞彙。

“知之很棒。”

吱吱嘿嘿一笑,鼓起雙頰,示意顧宴辭戳她的臉頰。

顧宴辭照做。

指尖剛碰上去,像氣球一樣鼓起來的臉又洩了下去。

“氣球臉臉,好不好玩?”她問。

李阿姨将洗好的草莓送了過來,看到這一幕,笑了笑。

顧宴辭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轉移話題:“吱吱,喜歡吃什麽水果?”

阿姨:“對對對,明天我去買。”

吱吱小鹿一樣的眼眸咕嚕咕嚕轉了兩圈:“西dua!”

“西瓜?”阿姨試探地問。

“嗯嗯嗯西dua。”

吱吱有在努力發出“g”的音,可是聽起來,總像“d”。

顧宴辭帶着她改正了一次,發音沒變,不再強求。

再大一歲,自然什麽都懂。

顧宴辭從小在較為嚴苛的環境下成長,三歲開始學雙語,禮儀,對待知之卻并不嚴格。

如他第一次見知之時允諾的那樣,她會成為他唯一的孩子,繼承他大部分財産,有發展事業的能力,也有不經商發展其他興趣愛好的機會與資格。

他不覺得“西dua”的發音有什麽問題,奶聲奶氣的,聽起來還有點可愛。

甚至她的“好內(累)好內(累)”“系(是)”聽着,都可愛了許多。

晚上,李阿姨沒有像往常的周二一樣離開。

過去沒有吱吱的時候,她的工作只有打理別墅以及負責顧宴辭的一日三餐,很多時候顧宴辭都不在家,她的工作量不大。

即便如此,顧宴辭依然給她安排了每周兩天下午的固定休息時間,去運動跳舞,亦或者和老友打牌。

如今吱吱在,李阿姨沒有提休息的事。

“李姨,按照以往的規矩來,您可以去休息。”頓了頓,顧宴辭補充:“我安排了人尋找合适的阿姨和您一起帶知之,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還得辛苦您。”

李阿姨擺手一笑,“沒有,我應該做的,沒什麽要忙的,晚上還要給知之洗頭。”

吱吱回來三天了,還沒洗過頭。

前兩天倒好,沒怎麽跑,今天出門流了點汗,不能再拖。

話音剛落,平常這個時間去跳廣場舞的朋友給她打來電話,喊她出門跳舞。

李阿姨正要拒絕,顧宴辭淡淡打斷:“您現在給她洗完去放松,今晚我來照顧她。”

吱吱原本開心坐在沙發上吃草莓,一聽要洗頭,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洗澡,不要(洗)頭。”

李阿姨:“吱吱,不洗頭會臭的,變成臭寶。”

吱吱抿唇思考了一會,杏眸一轉,沉痛又無比堅定地說:“我系臭寶。”

對,沒錯。

她是!

沉痛吃草莓.GIF

李阿姨:...

顧宴辭在一邊看,半是學習李阿姨哄小孩的經驗,半是帶着“雲養崽”的心态,暫時置身事外,聽到知之童言童語的回答,暗自勾唇。

知之能屈能伸,有大将之風。

他還等着李阿姨繼續哄,想從中學習經驗,然而,李阿姨卻妥協得很快。

“那好,我們先去洗澡?”

一場戲結束得很快,顧宴辭意猶未盡地回書房處理公事,抓緊解決剩下的一點小事。

除此之外,他還要再找一個照顧吱吱的阿姨。

顧宴辭親身體會過一個人帶娃的不便。

無論李阿姨多麽貼心,總會出現如做飯、打掃家務等不能陪伴在吱吱身邊的情況。

只是現下這種情況,找到值得信任的阿姨稍顯艱難,還得一段時間。

...

浴室裏,吱吱抓着兩只小黃鴨。

她歪着腦袋,“嘎嘎嘎”,一邊享受李阿姨的搓澡澡,一邊學鴨叫。

李阿姨:“吱吱,洗澡後就會變成香香的寶寶。”

吱吱:“香!”

“那我們把頭發也洗了好不好?頭發很臭,吱吱今晚不是要抱着爸爸睡,會不會把他臭暈?”李阿姨狀似好奇地問。

吱吱驚恐地瞪大雙眼。

那麽...臭嗎!!!

“那...”吱吱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要慢一點。”

她指着眼睛鼻子還有耳朵,可憐巴巴:“都是水水。”

李阿姨理解了什麽。

福利院裏小孩太多。

照顧寶寶時沒有時間讓他們仔細,洗澡洗頭這種事,可能會沖洗幾下迅速完成,沖水太快,大人眼睛耳朵進水都會不舒服,更何況三歲的嬌氣寶寶。

吱吱吸吸鼻子,“爸爸,臉臉好疼。”

顧晏禮:“哭久了,臉刺痛。”

顧宴辭容不得有其他情緒,迅速和顧知野、顧晏禮一起回家。

顧既白看着他們遠離的方向,轉身,複又上樓。

***

回家後,顧宴辭給吱吱抹了潤膚露,等她好點,顧晏禮、顧知野離開。

吱吱坐在床上,擦擦眼睛挪到顧宴辭跟前。

“臉還疼?”

吱吱搖頭,她伸出小手等顧宴辭抱抱。

顧宴辭一手抱起她,一手輕拍,等她入睡。

“爸爸。”

“嗯?”

吱吱探出小腦袋,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你要哭嗎?”

“我哭完了,”吱吱揉揉鼻子:“爸爸哭吧。”

爸爸的爸爸叫爺爺,她雖然沒叫過,但那是爸爸的爸爸。

爸爸的爸爸已經老了,爸爸可以哭了。

顧宴辭愣住。

狹眸濕熱,眼尾泛紅。

“爸爸不想哭。”

吱吱搖頭,想起了前兩天顧宴辭說過的話。

顧宴辭、郁黎清、顧延川同時側身。

穿着蓬蓬裙的知之一手牽着顧晏禮,一手握着裙擺小步走,水汪汪的杏眸眨了眨。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嘿嘿一笑,揮手“嗨”了一下。

“嗨”完直視前方,看到顧宴辭,上一秒還笑嘻嘻的小朋友迅速垮着個臉。

“怎麽了?”顧宴辭牽着知之的手,看着顧晏禮問。

“她要見安瀾。”顧晏禮低聲道。

顧宴辭了然,拍拍知之的小腦袋,跟陳老、鐘老點頭示意後離開。

知之亦步亦趨地跟着,“我們去見安瀾嗎?”

顧宴辭帶她遠離人群,壓低聲音解釋:“知寶,她現在不能見你。”

“為什麽呢。”

顧宴辭想了想:“安瀾很餓。”

知之:?!

“她晚上要給爺爺打針,吃飽才有力氣當醫生。”

知之贊同點頭,一臉“感同身受”地說:“吃不飽不能當醫生,肚子會咕咕叫。”

“是的,安瀾忙着吃飯。”

知之歪頭:“她在哪裏吃飯?飯店嗎?”

顧宴辭:“她在她喜歡的地方吃飯,爸爸不知道她在哪。”

知之恍然大悟,豎起小手指強調:“我知道啦。”

“嗯?”

“是她的秘密基地!不可以(被)看見。”

顧宴辭輕笑:“嗯,知寶說得對。”

“等晚宴結束,爸爸帶你找她。”

“不可以,”知之認真道:“不能去秘密基地,她會(自己)來的。”

顧宴辭扶額,“知寶提醒了爸爸,晚宴結束後我們等她出來。”

“嗯!”

被哄好的知之邁着小碎步,牽着顧晏禮的手離開,邊走邊提要求:“我還~要吃草莓蛋糕。”

顧晏禮淡淡一笑:“好,小芝士。”

“你沒有加閃亮,”知之指指頭頂的小王冠,戳戳小裙子,一本正經地強調:“我很閃亮的。”

顧晏禮無奈補充:“是我沒有說清楚,閃亮小芝士。”

知之滿意。

她走到顧既白、顧知野身邊時,咕嚕、在崽跑了過來:“我們去球球玩具那裏玩吧?”

郁黎清在城堡右前方安排了一處兒童露天玩具城,裏面有積木、有小氣球還有滑滑梯、旋轉小木馬。

知之笑着點頭,牽着手跟好朋友一起跑去玩,方管家和專門負責照顧小孩的幾位負責人亦步亦趨跟着。

知之跑到中途,又跑了回來。

在顧晏禮、顧既白、顧知野不解的眼神裏,她朝他們嘿嘿一笑,踮起腳尖從放糕點的長桌邊艱難拿起一塊草莓慕斯。

如鲠在喉。

尴尬又難堪。

難度好比從幾千米的懸崖上跳下來一樣,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哼!”

氣勢十足的奶音将顧晏禮拉了回來。

眼眸微擡。

他的三歲半好朋友雙手環胸,擡起,從鎖骨上重重往下落。

“哼!”

轉身,留給顧晏禮一個紮着兩個小揪揪的腦門。

顧晏禮點了點她的背:“小芝士。”

抖抖身子,不理。

反複兩次過後,顧晏禮嗓音微啞,低聲問:“沒有別的辦法?”

聲線緊繃,像無限被拉緊的小提琴。

撥動琴弦時,帶着點點的顫。

又圓又小的腦門左右搖了兩下,以一種不可商量的絕對氣勢告訴他——

必!須!道!歉!

顧晏禮沒有一絲不滿,反而從吱吱堅決的态度裏,得到了一絲寬慰。

在吱吱不容拒絕的要求之下,懸崖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臺階。

顧晏禮起身,大腦不斷傳輸着“是小芝士要求他這麽多,為了能跟小芝士和好,他不得不跟顧宴辭道歉。”之類的信息。

為了小芝士。

對。

他找到了理由,起身。

落在地上的大衣衣角沾了點灰,他漫不經心地拍去,在舉止自然的行動裏,狀似随意道:

“對不起。”

“我誤會了你。”

顧宴辭心裏湧出無數道熱流,他從前以為自己不會在乎這些,但真的聽到,又真的被理解時,無比溫暖無比歡喜,眼底閃過淡淡的欣喜,他大手撫着吱吱的小腦袋,語氣淡淡:“無礙。”

顧晏禮喉結滾了一圈,彎身:“我說了,小芝士。”

“不夠。”吱吱舉起兩只小手,一共十根小指頭,一字一字強調:“要說五遍。”

顧晏禮扶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吱吱掰着小指頭數了一下,擡頭:“爸爸,還生氣嗎?”

“爸爸沒有生氣。”

顧宴辭不會因為這些事生氣。

于他而言,之前的顧晏禮跟他是事業上的對手,不信任亦或者針鋒相對,都很正常。

抱起正要吃,對上顧晏禮無奈的眼神,知之側身藏住慕斯,梗着脖子一副“我沒有做錯事”的正氣凜然模樣,“不能說我。”

“可以吃。”

顧晏禮笑着:“我不會說你,吃吧。”

知之歡喜走了。

...

——“在爸爸面前不用勇敢,吱吱哭吧。”

吱吱奶聲奶氣認真道: “在知寶面前不用勇敢,爸爸哭吧。”

“我不告訴其他人。”

“不羞羞臉。”

“爸爸。”吱吱又喚了一聲。

顧宴辭一言不發,靜靜看着可愛單純的小姑娘。

心像沉浸在檸檬水裏。

發酸,發脹。

背負的沉重與無法言喻的難受,在知之一聲聲“爸爸”裏慢慢消散。

霧霾散去,迎來了他的光明。

他彎身抱住吱吱,眼尾微紅:“知寶,爸爸不用哭。”

李阿姨保證:“阿姨一定慢一點洗。”

吱吱勉強點點頭。

李阿姨取下吱吱的發卡,莫名想到剛才顧宴辭說過的事。

再請一位阿姨,自然是好。

可是.....

在場的都是人精。

顧既白态度不好,一改過去的溫柔和煦,連高層、股東都懶得應酬,想必出了什麽大事。

有人暗地裏揣測是不是顧延川決定在今天股東大會上請辭總裁一職,順勢将集團交給顧宴辭。顧既白知道其中實情,集團自此以後與他無關,裝都懶得裝,板着臉參加今日大會。

顧長海作為知曉顧延川決定把集團交給顧宴辭、還因此設了一場局推顧宴辭上位的人之一,跟其他人想法差不多。

他意外于顧既白野心勃勃,暗自後悔之前沒有拉他進入繼承之戰裏。

顧知野:....

能踩着他當大哥,這條狗一定很開心吧。

被狗踩着上位的感覺很不爽,顧知野無意瞥見坐在對面的顧宴辭,若有所思,心理平衡了些。

他狀似雲淡風輕地問:“你是不是太寵她了?”

顧宴辭沒想到顧知野會主動說話,抿唇,有些拘謹地說:“小白上桌不礙事。”

它一會耐不住,會自己跑走,吱吱追也追不到。

顧知野搖頭,戰術性喝水:“顧知之說我大哥是狗诶。”

顧宴辭稍愣。

很快反應了過來。

他是顧知野的大哥。

如果顧知野的大哥是狗,那他——

就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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