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第 25 章
顧宴辭片刻無言。
像平常家人住在一起,想來很難。
顧知野為了享受自由生活,大學時從顧家搬出來。
周五晚飯時,無論郁黎清如何勸說讓他搬回顧家,顧知野都沒有絲毫動搖。
郁黎清做不到的事,他想實現許是天方夜譚。
但“許是”,便說明還有實現的可能性。
顧宴辭如果真的想做,盡可以去試試,博得一點“可能性”。
但他暫時無法接受跟不怎麽親密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沒有試一試的想法。
搬到九樓後,為了保證生活的舒适性與私密性,顧宴辭特意在七樓為李阿姨買了一套房供她居住。
雙方都有個人空間,各自舒心。
顧宴辭獨來獨往慣了,他無法接受更想不到跟其他人合住的場景。
沈勉不知何時離開了辦公室。
他們沒有再談論這件事。
一是顧宴辭的态度看似淡淡,實則無法動搖,二是這件事委實無法用常理解釋,沈勉他自己都還困惑着。
起初,宋時衍、沈勉包括顧宴辭都相信吱吱背後有人在指使利用她。
神秘人四年前就将顧宴辭當作競争對手,給沒有“弱點”的顧宴辭制造弱點,要麽給他下藥春風一度,要麽下藥讓他陷入昏迷,取他的精子,有了他的孩子,而後将孩子丢在福利院,找準時機告訴她親生父親的地點。
總之,辦法肮髒,違法見不得人。
吱吱什麽都不知道,足以成為神秘人計劃中的一環。這恰如其分地解釋了“為什麽會有吱吱”,“吱吱又如何知道父親是顧宴辭”。
正因如此,顧宴辭起初才會呈現出少有的陰森,勢必要抓出在背後操控一切的人。
可如今,被他們當成是事實的“假設”無法成立。
沒有人設計陷害他。
那麽——
吱吱怎麽來的?
顧宴辭情感淡薄,除公事外,沒有跟任何女性有過越線的接觸,肌膚相親自然沒有。
喝醉一夜情這種放肆的經歷,絕不可能發生在顧宴辭身上,他高度自控,不會允許自己失去理智。
沒有人在背後搗鬼,無法被動有孩子;他又遠離情事,無法主動有孩子。
被動、主動兩種情況均沒有孩子,但是——
出現了吱吱。
她不僅奇跡般地出現,還于人群之中一眼鎖定了顧宴辭。
誰來都無法解決這古怪的現象。
顧宴辭習慣用證據線索推導結果,這一秒,卻下意識地用結果推導過程,企圖給吱吱的出現,編造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或許,他的記憶出現紊亂。
某天,他神志不清,放縱了自己。
DNA檢測、數據報告無法弄虛作假。
吱吱就是他的孩子。
合理化了“未解之謎”,顧宴辭打開文件,仔細浏覽。
沈勉調查了福利院裏所有人的人際關系,沒有發現與顧家亦或者沈家有關系的人。
除此之外,還有吱吱的詳細報告。
報告裏提到,吱吱除了喜歡自言自語,沒有別的異常。
她很乖,獨立自主,有時候成熟地像個大人。
想收養她的人,三年來斷斷續續有不少,據院長統計,一共九對夫妻,均被她拒絕。
吱吱拒絕了所有人的收養,久而久之,福利院裏的員工或者護工頗有微詞,但吱吱一直很聽話,不用管她,一個人就能自言自語一整天,還會幫着護工分發筷子和碗,以及小餅幹之類的,其他小朋友摔倒,她第一時間沖過去安慰,什麽禮物都不要,有時候還會給院長和護工畫畫。
自然,護工們也無法挑出她的錯,除了她拒絕旁人收養那段日子會略有點不滿之外,其餘時候都會被吱吱的乖巧打動。
後面又舉了幾個具體事例。
院長會跟沈勉強調這些,只是為了告訴他——
“吱吱很聽話。”
只是,吱吱的所有“乖巧”、“懂事”,都是不得已,小心翼翼地讨好,寄人籬下,學會了察言觀色。
知道拒絕收養的做法會引發大人們的不滿,于是跑着跳着去幫忙,得到誇獎後,扶着小胸口暗自松了一口氣。
顧宴辭關上文件,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一言不發。
藏着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晦。
小不點為什麽要留在那裏?
十對夫妻,她都不喜歡?
顧宴辭再度打開文件夾,又看了一遍,仍然一無所得,找不到吱吱固執留在福利院、不跟領養人離開的理由。
九點,方特助送來待批閱的文件,以及一個小紙盒。
“顧總,沈勉副總讓我将這個交給您。”方特助遞來小紙盒。
前不久,顧延川稱病,集團內部進行人事調動。
顧宴辭由副總轉正,臨時擔任CEO兼任董事長,集團大小事務都交由他。
宋時衍和沈勉是顧宴辭負責集團旗下知名腕表品牌時的兩位副總,這次升職,他順勢提拔兩人進了集團總部。
紙盒掌心大小,打開,裏面只有一個銀灰色的U盤。
U盤裏,有約十二個視頻文件。
顧宴辭一一點開。
視頻內容都跟吱吱有關,有的是因為她長時間自言自語的奇怪習慣,引得院長為她找來心理醫生;有的是她春節、中秋上的表演節目,以及一部分生日小視頻,有點孩子成長日記的意思。
拍攝畫面看着溫馨熱鬧,視頻裏的吱吱,笑得很甜。
直到最後一個,情緒陡然轉變。
她低着腦袋,嗫喏地坐在一對夫婦面前,女方竭力勸說:“吱吱,我當你的媽媽好不好?”
“我會給你買漂亮衣服,小花裙子,給你買糖果,送你去上學。”
吱吱坐在跟她差不多高的白色成人椅上,于她而言有點太大了,襯得她又瘦又小。
她偷看坐在旁邊的員工,腦袋又低了低。
小小的一團往遠離夫妻、護工的方向挪了挪,緊挨着邊緣,顫聲說:“不可以。”
三位大人表情各異。
夫婦對視一眼,第三次被拒後,起身離開。
關門聲“砰”一下砸向室內。
吱吱腦袋又低了低,雙手抱着膝蓋,以一種防禦、卑微的姿态對抗着她不敢面對的大人。
員工沒有說什麽,只是,知道做錯了的吱吱像走在冰面上,即便知曉前方一路順遂,仍抱着雙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對不起。”她埋頭。
員工欲言又止,情緒複雜地問:“這對夫妻家境殷實,跟着他們會有很好的生活,很多人都很羨慕,你為什麽不去,吱吱?”
吱吱處于害怕到想哭的邊緣。
三歲的女孩知道做錯了事,在害怕被指責的驚吓裏,心理防線已然要崩潰,堅持着沒哭出來。
即便跟她說話的态度不算嚴苛,指責出來的一秒,吱吱忍不住眼淚汪汪,崩潰大哭。
“嗚嗚嗚對不起。”
“我要叔叔。”
“叔叔你在哪啊嗚嗚嗚嗚。”
“爸爸,我要爸爸。”
院長聞聲而至,心疼地說:“吱吱,如果去新的家庭,就會有爸爸。”
“不系不系,”吱吱忽然大聲說:“那系假爸爸,假爸爸會丢掉不聽話的吱吱,真爸爸喜歡吱吱。”
“吱吱不聽話,爸爸(也)喜歡。”
“我要爸爸嗚嗚嗚。”
視頻戛然而止。
顧宴辭無言。
吱吱不願被收養的理由,配不上她在福利院裏的固執,與因此不得不拒絕別人而受到的委屈與顫栗。
他不是一個父親。
甚至在吱吱出現後,他都未曾認領過父親的身份,從不在她面前以“爸爸”自居。
顧宴辭仍處在百感交集裏,內線電話響了兩秒。
大約是工作。
顧宴辭有點不想接。
任憑情緒浮浮沉沉,快到結束時,暫時按下情緒,接通了電話。
“看完了嗎?”
出乎意料,電話那頭的人是沈勉。
“為什麽給我?”
沈勉不近人情,有時候還有點六親不認,他講究事業至上,跟注重家庭的宋時衍是兩類人。
宋時衍明顯偏向他能留下吱吱;沈勉不同,他是堅定不移的“事業派”,對事業沒好處的事、人,必須掃蕩幹淨。
沈勉沒有交U盤讓他的情緒為吱吱波動的理由。
除非...
“院長讓我轉達給你一句話。”
沈勉語氣很慢,很鄭重:“不知道你叫什麽,為人如何,但吱吱一直在等你,等她的爸爸。”
而後電話裏,長久安靜了下來。
顧宴辭無意識摩挲指尖,情緒如海浪翻騰,狂風暴雨,始終無法平息。
上一次在情感上被需要,還是二十年前,綁架案沒有發生時。
彼時他只有一個弟弟。
顧晏禮。
顧晏禮很黏人,三歲時跟吱吱差不多圓滾滾,總是央求他陪他玩皮球。
踢又踢不中。
不會玩,瘾還大,還愛耍賴。
明明贏了他,三歲耍賴大王坐在地上:“我不管,你輸!”
他們曾經有過短暫的一段和諧童年,三歲的耍賴弟弟纏着他,只是後來,他明白了更多的事。
離開顧家住宅在貴族學院讀小學,放假時再回來,他們俨然就成了陌生人。
彼時,他也成了哥哥,有了和他們同父異母的顧既白。
顧晏禮找到了新的家人,顧宴辭失去了回顧家的理由,成年後,他們成了商戰上的對手。
三歲胖滾滾耍賴大王成了旁人眼中提都不敢随意提及的顧家二公子——顧晏禮。
沈勉的聲音,再度傳來。
“既然你偏向于留下她,那就留。”
“留得坦然,大方。”
“顧總,只有站到最高點,才有不讓她受委屈的話語權。”
顧宴辭淡淡接下了前途的坎坷。
“嗯。”
沈勉莫名放松了下來,聲音緩和:“其實...”
他淡淡一笑:“無條件的相信,珍貴得令人羨慕。”
***
被一個三歲小胖墩無條件喜歡的感覺,很好。
既然決定留下她,那就要大方的留。
顧宴辭為此做了一系列充足準備。
主要分兩點。
第一,他需要鏟除家族裏不擇手段、有可能威脅到女兒安全、亦或者帶她出席家族晚宴,容易評頭論足、說些讓吱吱和他都不滿意的話的那些人,不能再給大伯、姑媽兩家人喘息的空間。
這件事辦完,會讓他的事業之路平穩一點。總體在他的上位計劃之內。
只是,第二點實在難以挑戰。
——他要學會當一個合格的“爸爸”。
顧宴辭想到第一天吱吱跟他在一起,蓬頭垢面、用馄饨當肉的模樣,好看的眉眼擰了擰。
最終,将白紙上的“合格的”三個字劃掉。
剛開始,難度不能太高。
實習就進全球第一的管理公司,負責跟一些挑剔、完美主義的甲方合作、專挑高難度攻克的顧宴辭,如是想到。
上班時間,顧宴辭一反常态沒有專心工作,認真摸魚着。
他列了一個階段計劃,按照周、月、季度制定不同的目标,條理清晰、循序漸進地一步步成為“合格”的爸爸。
下午,他照例開會,指出項目裏的問題,漏洞,改進,會議結束時已經六點半,到了下班時間。
顧宴辭的字典裏沒有“下班時間”兩個字,只有在家上班還是在公司上班。
宋時衍不同,打卡下班準時跑,留不了一點。
顧宴辭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勉帶着筆記本電腦進辦公室,準備針對收購案跟顧宴辭大聊三小時,瞥見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別跟我說,你也想跑?”
顧宴辭脊背微僵,清了清嗓子:“沒有,工作。”
“收購案的決策會議定在24號,我們還有近半個月的時間。”沈勉說。
顧宴辭嘗試進入工作狀态,浏覽文件的速度加快。
收購案是顧宴辭臨時接管公司後進行的第一個重要項目,各方阻力很多。
前兩天的小會上,顧宴辭有了點手段暫時讓反對派同意推進收購案,但最終能不能成功收購,還要看半個月後的高層會議。
持有集團股份的顧晏禮、其他股東、高層悉數到場。
顧延川作為顧氏集團的董事長,實際掌握集團大權,擁有最多的股份,如今占有15%。
兩年前,顧延川所持股份占據37%,顧宴辭進集團總部前十個月,突然進行了家産劃分。
顧延川轉讓給顧宴辭7%的股份,另外顧晏禮、顧既白、顧知野各占5%。
從比例上看,如果顧宴辭和他三個弟弟感情好,三個弟弟跟他齊心協力,便已得到了小半的支持。
可惜,顧家四位繼承人關系僵硬,一年到頭話都很少說。
顧宴辭沉穩清冷,跟三位弟弟見面的次數很少,即便見了,也不愛說話。
倒是另外兩個。
嚣張狂傲的顧知野見到手段以陰狠著稱的顧晏禮,次次唇槍舌劍,見面陰陽或者直接不屑,誰都不讓誰。
顧宴辭跟顧知野不熟,見面次數很少。
顧知野偶有找茬,都會被顧宴辭淡然的忽視。
顧延川在時,顧宴辭的工作沒有到需要開高層會議的地步。
無論做什麽,有顧延川表态。
即便有人反對顧延川的意見,董事會裏大部分人的贊成以及顧延川手握的股份,是他抗衡反對者的底氣。
到顧宴辭這裏,事情有點難辦。
沈勉撓撓頭,略顯煩躁:“暫時不提顧延川,當他棄權,顧晏禮、顧既白、顧知野他們三個人,絕對會跟你唱反調,你爺爺顧長海手握10%的股份,但有心鍛煉你,大概率會棄權。”
“你大伯、姑媽加起來共占8%,毫無疑問反對你。”
“現在,反對票23%,棄權票25%,你要在45%裏面得到31%的股權持有者們的支持。”
“這45%裏,21%支持你,18%反對你,能争取的只有6%。”
沈勉喝了一口咖啡,真誠問:“你們顧家內部就不能和諧一點嗎?”
“應該不能。”顧宴辭勾勾畫畫,從反對派裏挑了一個人來:“試試他。”
沈勉掃了眼,緊繃着:“你确定?這可是最難搞的。”
“嗯。”
兩個人正要做下一步謀劃,顧家主宅打來了電話。
“顧小先生,顧先生希望您現在能回顧宅一趟。”管家恭敬道。
顧宴辭淡淡回應。
挂了電話,披上大衣往外。
沈勉關心道:“顧延川?”
“嗯。”
“生日都不找你,現在跟你打電話,聽起來沒什麽好事。”
顧宴辭慢條斯理地扣上大衣,“大抵為了收購案。”
**
顧宴辭想得沒錯。
到顧宅時,萬家燈火連綿。
管家指揮着上菜,頗有平常家庭孩子歸家,大人忙碌做頓好飯,一家團圓的溫馨。
顧宴辭眼底波瀾不驚。
他的繼母郁黎清正在客廳擺弄花草,四十五六歲的人,保養得很好,溫婉大方,又不失顧家主母的氣質。
“你父親在書房。”
顧宴辭神情淡淡,禮貌颔首。
書房裏,茶香袅袅。
顧延川坐在書桌前,臉上泛着淡淡的白。
鷹眸深邃,鼻梁高挺,像更深沉穩重又在歲月中沉澱的顧宴辭,但沒那麽冷。
顧宴辭長身鶴立,一高一低,半晌無言。
“你的狀,有人告到了我這。”顧延川板着臉:“說了多少次,為人處事不可不顧後果。”
“用錯失、把柄拿捏他們,太急功近利,手段雷霆有時好,但你現在過了頭,他們不跟你談利益,你不僅要談,還要堵住他們談人脈的手段?”
顧宴辭冷冷道:“我不需要背叛公司的那些人脈,如果您需要,您在意,悉聽尊便。”
在樓下面對繼母時,顧宴辭心底沒有一絲波瀾。在他眼裏,繼母、顧既白、顧知野都只是時常要見面的陌生人。
他禮貌打招呼,客氣疏離。
對上顧延川,心底難免泛起波瀾。
顧宴辭變得很冷,像冰冷的刺猬,陰沉沉地站在冰天雪地裏,防備地盯着眼前人。
顧延川被噎得臉色鐵青,沉默良久。
“罷了,下去。”
顧宴辭點頭。
擡步離開。
穿過客廳,他腳步未停,徑直跨過大門,未曾注意到管家欲言又止的臉。
出來時,天黑了大半。
長夜繁星點點。
顧宴辭腳步加快,見吱吱的心情莫名變得有些急切。
“跟那貨說,今天他敢碰一下我的車,明天我廢了他的人。”
“我明天飛過去。”
“誰不能出門?你在質疑誰?我?”
夜色裏,狂傲的三連問氣勢一浪比一浪高。
顧知野穿着黑色皮夾克,頭發染成了當下時髦的樹莓紅,微分碎蓋的發型,蓬松飽滿,随着他勢比天高的不滿,短發微揚。
挂脖耳機,皮夾克上挂着繁瑣的金屬,敞開着,裏面就穿了一件深色內搭。
桀骜不馴,張揚嚣張。
初冬的晚風撫過。
顧宴辭擰眉,下意識地攏緊外套,和顧知野擦肩而過。
等到他走遠,顧知野陰沉如水:“他那是幾個意思?”
把他抓回來的小管家措辭謹慎:“可能看着您的着裝,覺得有點冷。”
顧知野:“?”
“他一個南極企鵝科考團代表的大冰山,有什麽資格覺得我冷。”
小管家抿唇:
“可您看着确實很冷。”
顧知野冷得咬緊後槽牙:“是誰把我從海島抓回來的?”
***
顧宴辭到家時,八點。
已經過了飯點。
不同于以往,別墅內亮着燈。
門剛開出一條縫,顧宴辭聽見李阿姨的說話聲。
“吱吱,顧先生好像回來了。”
吱吱等了一會,正要進行黏人攻勢,顧宴辭語氣淡淡:“好。”
他沒有選擇貼心地給崽崽吹馄饨,只是端着她的碗走到窗邊,讓冷風涼了一會。
回來時卻再度收獲了崽崽的崇拜。
一頓晚餐,吃了近半小時。
晚飯結束時,顧宴辭看了眼時間。
剛到六點。
距離吱吱睡覺,還有三個小時。
顧宴辭聽取宋時衍的建議,讓吱吱看了一個小時的動畫片。
小不點抱着小羊玩偶坐在沙發上咯咯大笑,顧宴辭頭一次慶幸家裏有個電視機。
“電視機”和“動畫片”,一定是震驚世界的偉大發明。
吱吱看電視時,顧宴辭沒有工作。
他暫時放下了忙碌,倒在沙發上阖眸小憩。
其實小不點相對很聽話。
她只是黏人了一點。
但顧宴辭從未體會過“情感上的黏糊”。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跟他談利益,說“上位”,談頂豪家族的權鬥紛争。
他習慣了刀尖舔血的生活,更擅長處理氣勢洶洶找他麻煩的敵人,突然面對吱吱黏糊糊的溫情,只會百般不适。
顧宴辭呼吸放緩。
頭一次,什麽都沒想,給了自己長達一個小時的放空機會。
精神放松下來。
忽地。
鼻息間闖入溫熱的異香。
顧宴辭快速擡眸。
沒有敵人,不用謹慎。
眼前,只有一個肉嘟嘟的小圓臉。
香味,只是小不點衣服上的味道。
吱吱摸了摸他的額頭,小手溫熱,關心地問:“爸爸,你nei(累)不nei(累)。”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秒,顧宴辭的精神徹底放松了下來。
他看着眼前溢滿擔心的小圓臉,阖眸,無意識地道:“不nei。”
身體僵硬了兩秒。
“不累。”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糾正。
顧宴辭的舉動頗有點“自欺欺人”,這裏除了他和吱吱,再無第三個人。
吱吱不懂爸爸為什麽要說兩遍不累,卻沒有探究的想法,得到想要的答案後,她轉頭繼續看電視,獨留她的老父親聽着叽裏呱啦的動畫片背景音和“咯咯”的清脆笑聲,原地自我懷疑。
顧宴辭不解。
為什麽,他會跟着“N、L”不分。
很久之前,宋時衍剛有小孩那段時間,上班時沒有心思做別的,天天盯着兒子的出生照片看,舍不得小孩,顧宴辭理解。
他不理解的是,為什麽沒有小孩之前說話正常的兩口子,那段時間的交流成了——
“寶寶在睡覺覺?”
“喝牛牛了嗎?”
....
顧宴辭不由皺眉。
偏頭看向自家女兒的眼神裏,充滿了謹慎。
潛移默化的影響最可怕。
七點多,吱吱戀戀不舍地看着爸爸關掉電視,“我明天可以再看嗎?”
“可以。”
“天天都可以看嗎?”
顧宴辭:“後天阿姨回來,你要聽她的決定。”
吱吱還不明白阿姨回來意味着什麽,擺弄着她的小羊玩偶。
“你很喜歡它?”
顧宴辭問。
“嗯!”
“它今晚陪你睡。”
“好耶!”吱吱激動抱着小羊:“把它放在我和爸爸中間。”
越想越覺得這個計劃好,她拽着顧宴辭的手就要往外沖:“爸爸,現在就睡覺!”
顧宴辭未動,拽回激動滿滿的小崽崽,“我的意思是,讓它一只小羊陪你睡,我睡在我的房間。”
小不點仍有點迷糊。
顧宴辭:“我們分開睡,兩個房間,你一個,我一個。”
這下吱吱聽懂了。
也開始委屈了。
她攥着顧宴辭的衣角,“我不一個人。”
顧宴辭:“你三歲,已經是要上學的小朋友,長大了,要自己睡。這樣才是勇敢的小孩子。”
顧宴辭搬出剛才在網上搜索的一套“如何讓小朋友獨自睡覺”的十大誘哄方式,這是第一招。
顧宴辭說時忍不住擰眉。
理由有點扯。
宋時衍家的寶貝剛三歲,每晚都被宋時衍抱着睡。
即便再無道理,總得一個個試。
小朋友的腦回路、他們擔心、害怕、在意的東西,大人一般都想不到。
網上點贊頗多的帖子,自然有它的價值。
客廳裏,一時無話。
十分鐘前的笑聲似乎過去了很久,如今人走茶涼,徒增寂寥。
落地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玻璃折射出客廳裏的明亮,一大一小面對面僵持不下。
小的那個,抓着大人的毛衣不放。
顧宴辭身影氣場,低頭等待着吱吱的回答。
上午,他在會議室裏,有過類似的等待。
那時候,他手握讓衆人臣服的籌碼,即便海上看似波濤洶湧,前方艱難險阻,他仍舊态度從容,甚至帶着幾分“觀賞”的閑情逸致,漫不經心地打量每個人的表情。
現在,不一樣。
同樣手握讓吱吱妥協的籌碼,同樣知曉他會是最後的勝利者,情況卻不同。
具體哪點,顧宴辭分不清。
他向來不擅長分析“純感性”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毛衣上傳來的沉沉重量,小了些許。
顧宴辭視線往下。
黑色毛衣上的白淨小手,一點點松開。
忽地,重量全無。
被拉得往下墜的毛衣,恢複到原來的正經模樣。
吱吱低着頭,不情不願地抱着小羊:“我很勇敢。”
“嗯,很勇敢。”
最重要的睡眠問題解決了。
宋時衍顯然擔心顧宴辭出什麽問題,隔兩個小時就要發兩條消息過來。
你可以适當陪他們玩一會,當然,感覺你不會做這樣的事。
話說,不用工作的下午,是不是很舒服?
忘了件事,還有睡覺的事。福利院的工作人員說,小朋友一般八點半排隊梳洗,九點準時上床睡覺。
抱着孩子睡覺特別舒服。小寶貝們都是火爐,每次抱着我兒子,我睡覺都覺得熱。
顧總,知道你不是抱崽睡覺的人,但就委屈這一次。權當抱着個暖寶寶睡。
顧宴辭:【我跟她溝通好了,她一個人睡。】
【??讓三歲的小朋友一個人睡覺,以後你會後悔的】
顧宴辭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他從兩歲半開始,獨自睡覺、吃飯,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出了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的能力。
這無疑是件好事。
至于宋時衍說的後悔,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後天阿姨回來後,他跟她的接觸将到此為止。
他平常回家的次數很少,即便回家,也只會在應酬結束後。
一般回家已經九、十點,按照這個作息,吱吱早已沉入睡夢中。
宋時衍不知道顧宴辭的理由,消息一條一條過來。
【寶寶三四歲的時候最好玩,等她長大,有自己的想法後,你想跟她聊天都沒機會。那時候,是你求着她,讓她給你抱】
【或許還要打着“爸爸怕黑,能不能保護爸爸”的借口,讓她晚上陪你睡。】
【身在福中不知福!!】
【現在不知崽崽好,以後崽崽把你當成草】
【以後你們身份轉換,你對吱吱做的一切,都将反噬到你身上】
【我詛咒你!!!】
【記得給吱吱把燈打開!!】
顧宴辭擰眉。
求她?
不會。
視線落在倒數第二句。
腦海裏莫名出現吱吱耷拉着小腦袋,委屈巴巴松開手的場景。
身份一轉....
顧宴辭轉移思緒,不再想。
宋時衍今晚的話格外多。
顧宴辭關了手機,帶吱吱去休息。
他三年前進顧氏集團,為了上班方便買下了這棟別墅。
三年來,沒有來過一位住宿的客人。
即便是他自己,回來的次數也不多。
客房的床單、被罩,阿姨都會定時更換。
內部裝修依然簡約,以黑白灰為主。房間內的牆面是深沉的黑,床單被罩一律是複古典雅的墨綠色,身着淡藍色毛衣的小不點,紮着兩個小揪揪,發上夾着兩個分為花哨的粉紅發卡。
整體風格與房間格格不入。
“這以後是你的房間。”顧宴辭頓了頓,“等阿姨回來,有什麽想買的,你可以告訴她。”
吱吱悶悶不語。
剛到別墅時,客廳裏的一切都成了她的玩具。
一個落地鏡都能讓她玩半天鬼臉。
她津津有味地探索着新家的每一件小東西,只是現在,輪到自己的房間,卻興致全無。
顧宴辭打開床頭櫃上的小燈:“不關這個燈。你覺得太亮,就在另外一邊睡。”
“吱吱,去睡覺。”
顧宴辭往門口走。
書房裏,還剩下一堆等待處理的文件。
吱吱瞅了他一眼,憋着嘴巴,爬到床上,小腳胡亂蹬了兩下,拖鞋掉到地上。
她放下小羊,又蹦跶着下來把拖鞋放好,再度爬上去,窸窸窣窣鑽到被子裏。
床上拱起了一小團。
顧宴辭關上門,沒有關緊,留有一小道縫隙。
昏黃的柔弱光影照亮了床上像毛毛蟲一樣拱起來的一小團。
小不點必定在委屈巴巴。
顧宴辭站了兩秒,轉身擰眉離開。
吱吱需要明白,她的父親不體貼。
跟她在福利院裏看到的,或者從護工、院長那兒聽到的“父親”不一樣。
這裏不僅不是童話世界,甚至還是畸形的殘酷現實世界。
她不能依賴他。
在顧家,不能依賴任何人。
顧宴辭倒沒冷漠讓三歲小朋友第一次獨自睡覺。
從福利院離開時,提過她很獨立自主,乖巧聽話,晚上還能一人睡覺。
只是他們不知道,吱吱之前能一個人睡,是有系統陪着。
它會唱搖籃曲,講故事,慢慢哄着吱吱。
**
燈影模糊。
吱吱使出吃奶的力氣,抓着被子想蓋住腦袋。
兩米的大被子比山還重,一動不動。
她埋頭蜷縮着往裏拱了拱,像毛毛蟲,從一端拱到另外一端。
背緊緊貼着被子,四周有了倚靠。
沒有那麽害怕。
她抱着小羊玩偶,想變得勇敢、堅強,試探性地閉上眼睛,五官卻無意識地擰成了一團。
周圍驀地安靜下來。
微弱的光芒從一個像拱門的小口裏傳過來,不黑,但吱吱還是害怕。
她小聲喚:【系統叔叔】
第一遍,沒人應。
第二、三遍,依然沒人。
***
書房內,靜得深沉。
書桌整潔,文件擺放規矩。
咖啡醇香,熱氣袅袅。
電腦屏幕上,滿屏複雜圖表以及眼花缭亂的數據,間或有幾段英文注解。
顧宴辭掃了兩眼,滑動鼠标往下,邊看,邊習慣性地拉開左側的櫃子,探向裏面的眼鏡盒。
指腹沒有傳來熟悉的硬物感。
柔軟,有幾處折痕。
右邊,之前用來放眼鏡盒的地方,被一張疊成四方形、四角褶皺的蠟筆畫取代。
顧宴辭指尖微頓。
略過蠟筆畫,取出眼鏡盒戴上,金絲邊眼鏡下的狹長雙眸,淡漠清冷。
他看了兩頁報告,又喝了點咖啡。
不知怎麽,今晚格外安靜。
可能幾個小時裏聽了太多說話聲、吵鬧聲、咯咯大笑聲,一時無法适應。
“适應”一次閃過腦海。
顧宴辭驀地起身。
是了。
作為見慣了風雨的成年人,他一時都無法适應突然有所改變的生活,l、n不分的小朋友又怎麽能快速适應這一切。
宋時衍提過,小孩子入睡很快。
關上燈,上一秒還在滾來滾去鬧騰不已,下一秒沾上枕頭呼呼大睡。
他理應去檢查一下她的睡眠情況。
卧室、客房、書房都在二樓。
穿過二樓的小客廳,顧宴辭往客房走,腳步微頓,又忽地加快。
“吱吱?”
客廳的燈沒有關。
吱吱抱着小羊玩偶,睡衣皺皺巴巴。
沒看到顧宴辭之前,她強撐着左看右看迷茫找路,因為冷,縮成一團,視線轉了一圈落在顧宴辭身上,杏眸剎那蒙上了一層霧,啪嗒落淚。
“爸爸。”
她“嗚嗚”小跑過來,一頭埋進顧宴辭的懷裏。
顧宴辭下意識彎身。
小團子埋埋腦袋,小貓一樣地低聲:“我怕。”
顧宴辭撿起被擠到地上的小羊玩偶,猶豫:“回房間等我。”
懷裏的小團子擠擠腦袋,抱得更緊。
“我會等你睡着。”
再過來工作。
小不點甚是豪氣地一把抹去眼淚,眼底生出歡喜:“真的?”
“嗯。”
顧宴辭一向信守承諾,即便如此,吱吱也沒走,揪着他的衣角,像個小尾巴噠噠跟在他後面。
他去哪,她去哪。
顧宴辭脫下西裝外套給她披上,快步去了趟書房,回複助理讓他別等。
吱吱連忙跟上,高定西裝在地板上拖來拖去,劃過一道優美的S型曲線,從客廳走到書房,又從書房走到客房。
之前的委屈、害怕已經一掃而空。吱吱躺在床上,發現爸爸穿着毛衣躺在旁邊,眉毛嚴肅地擰在一起:“爸爸,你沒有蓋被子。”
她已經将顧宴辭來客房的行為理解為“陪她睡覺。”
顧宴辭摸清了吱吱的性格。
她嬌氣,愛撒嬌,卻又有一種奇怪的固執,不達目的不罷休。
最後一點倒跟他很像。
将毛衣放在一邊,顧宴辭只穿了一件黑色襯衫,被子搭着上半身,斜側躺在床上,腳下懸空,拖鞋都沒脫,随時準備離開。
吱吱很興奮,翻來覆去就是不睡。
顧宴辭耐心即将耗盡,他點點女兒的額頭,“我在,趕緊睡。”
吱吱小雞啄米地點頭,乖乖躺在床上,只有小腦袋瓜露在被子外。
閉着眼睛,看似聽話沒動。
實則藏在被子下的小手和小腳,像被磁鐵吸住了一樣,一個勁地往顧宴辭那邊靠,轉身翻了個圈,緊緊抱着顧宴辭的手臂,小圓臉貼着他的肩膀。
如果現在躺在旁邊的人是宋時衍,他只怕要高興得蹦跶上天。
軟綿綿的女兒貼在肩膀上乖巧睡覺,這是修了八輩子的好事才能遇到的今世難忘場面。
寶寶貼過來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化成蜜了。
那軟綿臉蛋,那小手小腳,那甜甜的笑容,軟到想戳戳的酒窩,不沉醉兩秒都不是爸爸。
可惜,旁邊的人是顧宴辭。
他還沒當過爸爸。
顧宴辭不習慣親近。
如今,他想擺出一副“嚴父”姿态,以僵硬富有“攻擊性”的嚴肅攻勢方式,以此讓女兒遠離他一點。
這樣對他們的未來都好。
“吱吱,不可以這樣。”
化身嚴父的顧宴辭板着臉。
吱吱翻身撐着小臉盯着顧宴辭看,有點迷茫。
系統叔叔當時怎麽說來着。
顧宴辭不再管她,幹脆閉眼。
顧宴辭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外人眼裏的顧宴辭,疏離沉穩,利益至上。
比起被譽為斯文敗類的顧家二公子——顧晏禮,很多人更不想招惹顧宴辭。
顧晏禮心狠手辣,經常玩味地看着別人在絕境裏掙紮,他會光明正大地表露他的狠絕,等到覺得沒意思,興致索然地離開。
顧宴辭不同。
他又狠又冷。
生活裏,他是紳士有禮的君子。
給人當頭一棒、致命一擊的人是他,前一秒有禮打招呼的人也是他。
他是藏在黑暗裏的老虎,漫不經心又利落地一口吃掉所有獵物。
因此,生活裏從未有人敢靠近顧宴辭,敢像吱吱一樣黏糊糊地湊過來。
顧宴辭頭一次面對、處理黏糊撒嬌精,還在學習試探,手段稍顯幼稚。
他承諾給她大部分財産,讓阿姨照顧她,給她一個健康、不被利用的童年已經足夠,顧宴辭不想再付出什麽。
板着一張臉,像沈勉一樣兇巴巴地吓唬她,應該足夠。
顧宴辭松了一口氣。
“爸爸。”
小奶音響起。
顧宴辭仍保持剛才的姿勢。
崽不動,我不動。
“我知道啦~”
顧宴辭擰眉。
尚未明白吱吱的意思,被子忽地一緊。
脖頸、胸膛處傳來肉肉的暖意。
吱吱像個八爪魚,呈大字一樣睡在他的身上,小腦袋昂着,帶着一種“原來你是這樣的爸爸”的燦爛笑容。
“不抱手手睡,要這樣嗎~”
“爸爸————!”
小奶音自遠而近。
穿着新裙子的小胖墩展開小手,興奮地朝顧宴辭撲了過去。
顧宴辭下意識彎身,抱了個滿懷。
空落的心瞬間被填滿。
“吱吱,”顧宴辭停頓幾秒,“爸爸”這個自稱對他而言還有點為難。
“怎麽啦。”
“我還沒有為你取名。”
李阿姨笑着:“是是是,總不能三歲了一直叫小名,得取個大名。”
小名可愛一點,大名意義不同尋常,寓意更深。
它是為人父母等待孩子呱呱墜地後,絞盡腦汁思考無數遍的結果。
是一種,潛藏着的愛意。
吱吱為難戳手指:“我喜歡名字。”
是系統叔叔取的。
系統叔叔說,叫“zhizhi”,她跑去跟院長奶奶說了這個,院長奶奶說她喜歡叽叽喳喳,就叫吱吱。
顧宴辭:“還讀這個音。”
“字不同。”
“顧知之,知之為知之的知之。”
私人領域要出現別人...
顧宴辭微微擰眉。
思索片刻,他試探性地問:“知之為什麽想跟顧知野住?”
有人能嚴格監督女兒很好,但住在一起犧牲的個人空間太多。
李阿姨将面包塞給他,像小時候他去上學,她往他書包裏放東西一樣。
“宴辭,沒有哪位父母能十全十美。”
沒被情感溫暖過的人,怎麽會如此快的學會溫暖別人。
李阿姨頓了頓,小聲問:“小公子在病房嗎?”
顧宴辭不語。
“你要謝謝他。”
顧宴辭:“我會讓人準備跑車。”
“不是這樣的。”李阿姨拍拍的肩膀,溫聲說:“你跟他是兄弟。”
家人之間的感謝,不是人情的彌補,顧宴辭不能純理清地用以往的商業手段,以利益、物質的方式感謝對方。
“或許別人會,但小公子不會為了一輛跑車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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