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苦橙

苦橙

“沈家的沈,和你的沈,只是恰巧同字,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

當年的這句話,是夢魇,也是引誘。

直到午夜夢回裏,被無數次印在腦海。

-

一切解決得體面又順利。

這是第無數次,沈念意識到,錢權,面對任何問題時的解決能力。

能讓壞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跪着和他們認錯道歉,失去任何的骨氣。

“沒事了,都被趕走了。”

蔣正安站在臺球室門口,看兩小孩兒一副被吓到驚魂未定的模樣,好笑開口。

剛被幫了個大忙,蔣正恒低着頭哼一聲,視線撇去一邊。

蔣正安觑了眼蔣正恒嘴角的傷,懶洋洋地諷笑。

他看向沈念,“進裏面喝口水?你哥也在,诶,他今天剛回,你是不是還不知道?”

蔣正安說完就進去了,沈念和蔣正恒身影暴露在球室門口。

沈念下意識看了蔣正恒一眼,又看向蔣正安,“正安哥,請問這裏有藥箱嗎?蔣正恒可能需要上藥。”

蔣正恒看她一眼,眼尾勾起叢笑意。

嘴上卻端着懶洋洋不甚在意的口吻,“不用擔心,小傷,不礙事兒。”

“可是...”

沈念還想再說些什麽。

‘砰’地一聲,這一聲太過突然。

所有人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沈知序靜靜直起身子,浸在黑夜裏的窗戶映出他修長峻拔的身軀。

他打球的動作很優雅,透着股貴公子般的矜貴閑散。離得有些遠,面部神情看不透徹。

卻能從他淩厲的下颌骨線,窺出些許冷淡和犀利。

沈念看着沈知序有些出神。

莫名想起剛才蔣正安及時趕去的幫忙...

她來不及多想。

又一枚球順利落袋。

男人手持球杆,走位随意,低眸觀察桌上局勢。

蔣正恒面向沈知序乖乖站好,帶着幾分恭敬地喚了聲,“二哥。”

腳步站定,臺球桌前的男人漫不經心朝門口望來一眼。

沈念下意識蜷緊了手指。

讷讷想跟着蔣正恒一樣,喚一聲“二哥”。

只是那道眼神,太過淡漠和疏離了。

好像落在她身上。

又好像只是虛虛落在中間的某一點。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

沈知序微俯身,深色球杆落于男人指間。

骨節修長幹淨,手背微微的青筋疊起,有種與生俱來的力量感。

他戴着只墨色的百達翡麗,無名指銀色戒圈,淡淡的青藍色浮現。

像是半扇翅膀,隐匿地綻放在戒圈邊緣。

男人鼻梁線高挺,下颌線微微繃起,眼神幽深而專注。

肩頸線流暢延展,每一寸線條骨骼都完美,深色西裝褲包裹的長腿随着打球的動作微微彎起。

而後視線瞄準。

“砰!”

輕而有力的一下。

翠綠色桌面最後一顆黑球成功入袋。

旁邊計分屏幕上出現‘147’的字樣。

霎時,周圍響起陣陣歡呼,那些混亂嘈雜宛若被什麽虛化,臺球室裏明亮灑下的光線,零零散散的人影。

都化成一幀幀的慢鏡頭。

當初備受矚目的斯諾克天才少年,在十八歲那年,突然對外界宣告将永遠退出臺壇。

那個在她初到沈家,對她百般冷漠的男人。

在沈念眼底,時隔七年。

再次有了清晰的具象。

...

蔣正安都看呆了,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我靠!沈二你這還是七年沒有碰過斯諾克的手嗎!”

“輕輕松松147,從我離開到回來也就六七分鐘吧?還是一如既往的牛啊!啧啧啧。”

147。

沈念恍了下神。

進俱樂部前蔣正恒的話在她耳邊回響。

漸漸與屏幕上紅色的三個數字重合。

“我靠二哥真牛,當初放棄斯諾克真是太可惜了!”

“就是就是!不然過去這麽多年,最起碼也能拿個大滿貫了吧!”

“…去去去,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沈二這麽厲害用得着吊死在區區一個斯諾克上嗎。”

像是安靜湖面投下的一顆小石子。

在沈念心間砸起陣陣漣漪,有些微妙。

“行了,別吹了,”

沈知序對此沒表現出任何愉悅,甚至有些興致缺缺,臺球杆随手遞給身後陪練,對蔣正安說,“你們繼續。”

蔣正安看他一副要離開的架勢,“诶,不是,沈二,才玩多久,你這是要走?”

沈知序兀自走到門口衣架拿過外套穿上,不緊不慢地将衣領折好,“走了。”

看也沒看沈念,他從她身旁經過,出了臺球室。

-

視線跟着沈知序落到門口站着的兩只小孩身上。

蔣正安恍然,今天這樣,也确實不适合再繼續了。

等他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沈知序已經走出很遠。

他看向兩個小孩,“念念,正好你和你哥一起回家。蔣正恒,你也走,回家上藥去。”

蔣正恒不屑地哼聲,“我要你管?”

蔣正安也懶得慣着這個便宜弟弟,率先走在前面,“随便你。”

蔣正恒拿了自己和沈念的書包,冷着臉跟在蔣正安後面,走出幾步,回頭看沈念還在原地。

他又回來扯她,“念念,發什麽呆?走了。”

出了大廳,一臺黑色庫裏南停在俱樂部門口。

正巧碰上蔣正安打開後車座的門,只是人沒上去,就被裏面趕了出來。

他撐着後車門,神情憤憤,“诶,沈二你什麽意思啊?嫌棄我?”

這!可!是!他!的!車!

還有沒有天理了!

“嗯,”車廂內的男人面容被擋住,看不真切。

像是緩緩流淌的提琴樂,聲線低沉帶着一股磁性,質感是偏冷的,并不為所動,“怎麽,有意見?”

蔣正安想起剛才就因為吸了個煙沈知序讓他開窗又開門的事兒。

“不就是吸了個煙嗎,味兒早散沒了,你現在怎麽事兒事兒的。”

“抱歉,”沈知序好整以暇的,側眸觑他眼,“最近換季,嗅覺什麽的都比較敏感。”

換季?蔣正安立馬就想反駁。

話還沒出口,忽然反應過來,十一月份的京北,還真處于換季時節...

蔣正安真是服了,沈知序就坐在靠近他這邊,他不讓,他也不能強擠過去。

只能罵咧咧地上了副駕駛。

真矯情,比他後媽養的那只布偶貓都矯情!

蔣正安上了車,轉頭便看見沈念和蔣正安從俱樂部出來。

他降下車窗,自然地招呼,“念念,上車。”

沈念來到車前,眼神似有若無地瞟向後車座,“方便嗎?”

“...”這可把蔣正安給問住了。

沈知序那麽事兒,尤其他和沈念那不冷不熱的關系,眼下情況,似乎很難方便。

“我這兒沒什麽問題,你問問你哥,方便不。”

沈念側頭,看向後座上的男人,說出今天和沈知序的第一句話。

聲音很輕,“哥,我能坐在後座嗎。”

一秒,兩秒,三秒。

沉默。

後座的人一直沒應聲,一動不動,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蔣正安也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那你運氣還挺好的,難搞的人睡着了,上車吧。”

他轉頭看向蔣正恒,“後座就坐他們兄妹倆吧,我已經給家裏司機打了電話,你等會兒走。”

蔣正恒不同意。

考慮到什麽,最後只能讓司機下車,蔣正安充當司機,蔣正恒坐在副駕駛。

沈念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正想鑽進後座。

腳腕處忽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力氣因為疼痛驟失,沈念‘啊’地一聲跌坐在地上。

這一聲,驚得車上的人都往她這邊看來。

蔣正恒還沒上車,聽見動靜,趕緊跑過來扶住沈念,“念念,你沒事吧。”

沈念眼底已經蓄滿了淚,強忍着搖頭,“沒事。”

蔣正恒低頭查看,什麽也看不見,也不方便。

“腿還是腳?是剛才受傷了?”

“可能是剛才扭到腳了,”

沈念彎起嘴角,拒絕了蔣正恒準備帶她上醫院的提議,“沒事,回家上個藥就行了。”

“這只腳先別使力了,”蔣正恒扶着沈念上車,“二哥,麻煩您扶下念念。”

蔣正安在前面看好戲,他就看蔣正恒使不使喚得動沈知序這祖宗。

果然。

車內的人半晌都沒有反應。

只是下一秒,沈念低頭,看着那只伸到自己眼前的手,骨節修長,膚色是那種冷玉一樣的白。

卻并不顯得病态。

眼睫輕眨,不可置信。

只遲疑一秒,沈念将手覆在男人掌心,與想象裏的清冷,是截然不同的溫度。

燙得她呼吸都暫停了一瞬。

沈念低下眸子,借着沈知序的力上了車。

蔣正恒看着沈念坐到車裏,還是不放心,朝前方駕駛座道,“哥,你稍等會兒,我去買個東西。”

蔣正安“啧”地一聲,看着蔣正恒已經走遠的背影懶洋洋道,“他叫我哥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

回頭揶揄地看着這對兄妹,“沈二,你妹面子真大。”

“...”

沈念不明所以,和她有什麽關系。

“呵。”

眼底滑過輕哂,沈知序推門下了車。

“诶?沈二,你幹什麽去?”

順着蔣正安話音落下,沈念轉頭去看,只來得及看到一截黑色布料,最終消失在俱樂部大廳。

-

過了段不短的時間,沈知序才回來。

夜色漆黑,街燈閃爍。

他站在路燈下點了支煙,冷玉般的指尖緩緩散開一縷白,漫不經心地吸着,等那縷白散盡了。

又待了好一會兒才上車。

寒氣撲面而來,因為他的存在,車內本來不小的空間都變得逼仄。

雪松香裏氤氲着極淡的煙草香,沈念呼吸不由得放輕。

她猶豫半晌,還是說出口,“剛才的事...謝謝哥。”

“嗯。”

沈知序眼睑阖着,清瘦指骨在座椅扶手上發出規律的響聲。

“小妹妹,剛才可是我給你解的圍,你在這兒謝你哥。看來還是一個屋檐下的親啊。”

見沈知序一臉的坦然,蔣正安慢悠悠‘啧’了聲,“某個人,臉皮可真厚,還真承下這份謝了。”

“...”

腳腕不時傳來鑽心的疼痛。

沈念彎下腰,撩起右腿校服褲邊,又将襪子褪到腳踝下方。

腳踝處已經鼓起一大片,原本白嫩的皮膚又紅又腫,看着很是滲人。

她忍了好幾秒,聲線帶着細微的顫抖,“正安哥,請問車上有藥嗎?”

還沒得到回應,沈念腳邊的校服褲不由分說被沈知序撩起。

看清上面的紅腫,一片狼藉,男人眉頭蹙起來,“很疼?”

沈念咬唇,難耐地‘嗯’出一聲。

他力道控制得極好,一點都沒有碰到傷處。

可是真的很疼啊。

大概每個女生都會遇到這樣一段時光,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如果出現一個人。

只要稍微與過去的自己有一點交集,很容易就成為那段時光的依賴。

旁邊坐着她名義上的二哥,此時的沈知序大概就承載着這樣一份作用。

是沈念此刻只能依賴的人,是她當下委屈唯一的出口。

“哥,”沈念揪扯着沈知序的衣袖,本來規整的袖口被她扯出淩亂的褶皺。

眼淚掉在上面,暈出一片水漬,抽抽搭搭的,“真的好疼。”

沈知序順着她的動作看去,她的手指又細又白,落在深色襯衫上別樣的契合。

“有水嗎?”

下一秒,沈知序移開視線,問蔣正安。

“哦,有,車載小冰箱裏,你知道位置。”

他又側頭看向沈念,“不好意思念念,藥還真沒有,前面有家藥店,等會我開過去給你買點藥。”

沈念不想太麻煩蔣正安,“不用了,這裏沒有我回家塗吧。”

沈知序打開小冰箱,從裏面拿出瓶水,朝沈念的方向遞來。

瓶身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清晰,那枚銀色的戒圈在水光下熠熠生輝。

“?”

沈念不明所以,她又不渴。

陷在疼痛裏人的神經格外敏感。

她疼得要死,他拿水給她喝。

他果然讨厭她,一如既往,沈念想。

愣神的瞬間,車門從外面打開,傳來蔣正恒的聲音。

“念念,給,先拿這個冰敷下。”

一只白色包裝的冰棍被塞到手裏,沈念瞬間明白過來剛才蔣正恒去買了什麽。

“找不到冰塊,先用這個将就着吧。”

“謝謝你,蔣正恒。”

沈念仰頭看向男生,眼神真摯。

蔣正恒笑了,是一種好笑又無奈的笑,為沈念的客套。

他拍拍她腦袋,“我們什麽關系,你客氣什麽。”

“哦?”

前排的蔣正安斜睨眼蔣正恒,“你和你二哥妹妹什麽關系?”

“要你管!”

蔣正恒沒好氣地斜了蔣正安一眼,正要繞過車身坐到副駕駛。

“轟隆轟隆...”

引擎聲響,車子揚長而去,後視鏡裏蔣正恒被留在原地,眼神茫然。

沈念回頭看了眼,有些擔憂,“正安哥,蔣正恒還沒上車呢。”

“小崽子不用管他,我看他是飄得不行,留在這裏長長記性。”

“可是蔣正恒的傷...”

沈知序忽然偏頭,往她這邊看了一眼。

蔣正恒到底是因為她受的傷,猶豫了會,沈念繼續說下去,“正安哥,您能幫我個忙嗎,一會盯着他上藥。”

“妹妹啊,你沒聽說過嗎,他是我後媽生的。”

“...”

“算了,不逗你了,再逗你二哥該罵我了,知道了,不用擔心。”

“謝謝正安哥。”

半路沉默結束在一通電話鈴聲裏。

車裏暖氣吹得人昏昏欲睡,沈念迷迷糊糊聽到是沈知序的手機。

身旁男人的嗓音偏冷,又有些遠。

“嗯,在回的路上了...在旁邊。”

“怎麽,”沈知序說着話,忽地偏頭朝沈念的方向看過來,“要和您寶貝女兒說話?”

“...”

聽到關鍵字眼,沈念登時清醒了,揉揉眼圈。

下意識朝沈知序的方向伸手。

沈知序看她兩秒,将手機遞過來。

沈念接過電話,不小心碰到屏幕某個按鍵,話筒裏沈媽媽的聲音飄了出來,瞬間響徹整個車廂。

“小崽子,你這是什麽語氣,陰陽怪氣的,念念是你的妹妹!”

沈知序懶洋洋‘哦’了聲,大長腿格外随意地往前一抻,“這樣啊。”

“...”

沈念對着話筒乖乖叫了聲‘媽媽’。

孟菀音的聲音關心略顯急切,“念念,沒事吧。”

“媽媽,我沒事的,您別擔心。”

孟菀音沒再多說什麽,很多事在電話裏說并不方便。

只催促他們趕緊回家。

開進沈家大門,車子一路停在別墅門口,沈念單腳下了車。

似乎是看她站原地不動,沈知序輕輕挑眉,“怎麽?都到門口了,是打算讓我抱你進去?”

“...”

沈念當然不覺得沈知序會有那麽好心。

雖然她現在有些貪念,一步路也不用走的情景。

“...不需要。”

沈念輕輕白了他一眼,轉身一瘸一拐地進了客廳。

駕駛座的蔣正安一臉無語,口無遮攔起來,“啧,沈二啊,我都不好意思說你,你這人怎麽一點不懂憐香惜玉,怪不得一把年紀了還單身。”

“有病吧,”沈知序沒好氣,差點一巴掌拍過去,“聽見剛才孟女士的話了嗎,那是我妹。”

“...”

蔣正安聽懂了沈知序的潛臺詞,就算是要憐香惜玉,那也得搞準對象。

簡而言之。

沈念是他妹,搞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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