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藝術家(9)

第25章 ·藝術家(9)

下雨了。

天光痛苦的崩裂開來。

如同倒灌的海洋一樣,狂躁的雨滴傾瀉而下。

蘇孟揉了揉眼睛,蘇醒過來。

大雨淋得他睜不開眼。

我是……死了嗎?

蘇孟勉強活動了一下身體。

劇烈的疼痛提醒着他,并沒有死。

可是……

他伸出手,摸了摸被子彈擊中的小腿和胸膛。

是橡膠彈……

顯然,黛拉并沒有直接殺掉他,而是選擇了一種更為殘忍的方法。

蘇孟擡起頭,看着快要淹過身體的雨。

他在昏迷後,被丢進了明瑪家的地窖裏。

雨水冷漠的灌進地窖,已經沒過了半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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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不了多久,便能徹底淹沒蘇孟。

“蘇孟,蘇孟”

潛意識中,霍清的聲音傳來。

另一邊,霍清幾乎把摩托擰到了最快,只為了趕來救他。

蘇孟咳了兩聲,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雖然是橡膠彈,但是近距離擊中所造成的傷害,也并不小。

他的肺部,似乎受了挫傷。

“說話啊蘇孟,受傷沒有”

那邊,霍清又朝他問道。

“蘇孟哥怎麽了?你們失聯了嗎?”

摩托後座,明瑪探出頭,問起霍清。

“他好像出事了。”

霍清回答。

“那……邊巴和媽媽呢?他們在家嗎?”

“……先去看看吧。”霍清一時無法回答。

如同诘問一般,兩人刺耳的交談傳進蘇孟的耳朵裏。

“對不起,霍清。”

蘇孟道。

“我……咳咳……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你有事沒有啊?你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

蘇孟說不出口。

他不知道霍清有沒有看到,明瑪的家人被黛拉抓走的畫面。

蘇孟的懦弱和無力,再次背叛了他所信仰的道德。

“你那邊……能出來嗎?”

那邊,霍清注意到了,蘇孟正處于一個即将被淹沒的地窖之中。

“我還好,沒有受致命傷,但是……四肢動不了了。”蘇孟回答道。“我趕到魚尾峰時,撞見了黛拉和她的手下,他們抓走了明瑪的家人,我……”

“然後呢”

“我……”

我無法阻止他們。

蘇孟還想繼續說下去,可是哽在喉中的苦澀感,使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下半句。

我有辦法的。

我有機會的。

那時,蘇孟左側的兜裏,就是足以迅速制服黛拉的電擊器。

但他不敢動手。

他的“理性”,讓他在那一刻,無動于衷地旁觀了邊巴母子被抓的全程。

“我……”

蘇孟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已經帶了些哽咽。

雨水很快沒過了蘇孟的腿,求生欲促使他站起身,避開洶湧的污水。

但他并不會游泳。

如果,自己真的被黛拉殺死在了這個雨天,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些了

這樣的話,他的一切愧疚,就都可以得到救贖了。

身體的傷痛已經被秋雨凍得麻木了。

這讓蘇孟産生了一種錯覺。或許,死亡也并不痛苦。

“別怕,蘇孟。”

另一邊,霍清的語氣忽然溫和了許多。

身旁,則是疾風驟雨的天氣。

“我馬上到。”

雨水已經沒過胸口了。

污水擠壓着胸腔,一呼一吸間,都伴随着強烈的壓迫感。

不過,也沒什麽關系了。

蘇孟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警察,維護正義。

這從來不是一句玩笑話。

可惜,這個偉大的理想,并不是自己這幅劣質軀殼可以承擔的。

八歲那年,一場意外的車禍,直接把他送進了鬼門關前。

父母說,他昏迷了很久,奇跡般地醒了回來。

确實算得上奇跡了,他不僅活下來了,甚至可以說完好無損。沒過多久,便順利地康複出院。

可是,身體中莫名其妙的疼痛與不适,卻隐隐約約陪伴了他許多年。

直到他二十歲時,他才知道,那是排異反應。

這是他無意間從父親的書房裏發現的。

一張器官捐獻書,捐獻者,是一個蘇孟完全不認識的年輕女孩。

以及,他遠在尼泊爾經商的姑姑蘇紅玉,寫給他父親的信。

原來,他能健康長大,并不是因為所謂的“奇跡”。

而是因為,他姑姑蘇紅玉,從尼泊爾買來的器官。

暴雨打在蘇孟的臉上,如同死者的怨淚,強行打斷了他的回憶。

“蘇孟!”

院子門口,摩托車輪胎在泥濘中打滑的聲音傳來,門外的霍清丢下摩托,沖向地窖旁。

雨水已經沒過脖子了。

蘇孟擡起眼睛,滿眼疲憊地注視着霍清。

天空中,雷電的聲音響起。

暴雨勢要撕毀這裏的一切。

霍清跳進水中,抱起了即将被淹沒的蘇孟。

“這裏有繩子!”

明瑪拖出一盤麻繩,朝水中丢下了一端。

“你還能活動嗎?”

水下,蘇孟搖了搖頭。

霍清游到岸邊,接過繩子,纏在蘇孟腰間。

“我用力了!”

明瑪後撤一步,把繩子扛在肩頭。霍清拖起蘇孟的腿,借助明瑪向上牽引的力量,兩人終于在泥濘與雨水中,把蘇孟拉出了地窖。

“蘇孟哥,你沒事吧?”

一上岸,明瑪趕緊扶起了蘇孟。

明瑪的眼神很亮,還帶着些急切的猩紅。

蘇孟害怕了。

“我……阿媽,和邊巴呢?”

明瑪問道。

這個問題,如同鈍刀一般,磋磨着蘇孟的心髒。

他低下頭,避開了明瑪的眼神。

他答不上來。

“他們被黛拉帶走了。不過放心,我們會幫你找回來的。”

霍清擋在蘇孟前面,替他向明瑪解釋。

“相信我,還有你蘇孟哥,可以嗎?”

“……嗯。”明瑪點點頭。“他們應該……不會有事吧?”

“你家人和黛拉又沒什麽過節,怎麽會有事呢?”霍清笑了笑。“別擔心,我們明天就出發,去救他們,好嗎?”

“霍清大哥,我相信你。”

“明瑪,可以拜托你去屋裏,給你蘇孟哥找件衣服嗎?”

明瑪點了點頭,像往常一樣,勤快地跑進屋裏。

蘇孟機械地僵在原地,過了半分鐘,才向屋子走去。

他剛走出兩步,便跌倒在了地上。

剛才被橡膠彈擊中的小腿,撕裂般地疼痛着。

“……小腿使不上力氣。”

蘇孟咳了兩聲,無助地向身後的霍清解釋。

霍清蹲了下來,輕輕摟住蘇孟。

他比蘇孟高些,恰好能擋住暴雨。

“我扶你。”

“不用了。”

蘇孟暗中用力地推着霍清的手。

推不開。

“……謝謝你幫我回答了明瑪。”蘇孟道。“我會抓到林思明的,也會找回明瑪的弟弟。”

蘇孟本能地向後退着,如同被捕獸夾困住的野兔一般。

他想要掙脫霍清的手。

“很抱歉,我這次沒能阻止黛拉。下次……”

蘇孟又掙了一下。

還是推不開。

現在的他只要動一下便會全身發痛,可他還要掙紮。

他想擺脫這副鎖緊心髒的,名為“道德”的木枷。

“辛苦了,蘇孟。”

霍清摟緊了蘇孟。

他的手臂和胸脯,有些暖和。

“傷到哪裏了?”

冷雨夜中,這是僅剩的溫度了。

蘇孟把頭埋在霍清的肩膀上,搖了搖頭。

他掙脫不開。

“你還冷嗎?蘇孟。”

霍清的懷抱中,蘇孟不再掙脫了。

他隐約覺得,蘇孟好像哭了。

幾滴有溫度的“雨水”落在了霍清肩上。

伴随着蘇孟的顫抖,以及微不可聞的吸氣聲。

“……對不起。”

蘇孟顫抖着低語道。

“好冷。”

一道雷電閃過,鋪天蓋地的白光,短暫照徹了整個夜幕。

仿佛宣告着暴雨退去一般,雷電閃過之後,雨勢漸漸小了起來。

屋子裏,升起了熱騰騰的火。

“好暖和。”

火爐前,明瑪搓了搓手。

“蘇孟哥,霍清大哥,喝酒嗎?”

他一手一瓶,遞來了兩罐啤酒。

“肯定喝,為什麽不喝”

霍清一點也不帶客氣,接過啤酒便拉開了拉環。

蘇孟淺淺側過眼神,看了他一眼。

“幹杯,賊貓。”

霍清把打開的啤酒舉在身邊。

此時的蘇孟,正裹着一床被子,臉色蒼白地坐在火爐旁。

一副生命力快要透支幹淨的樣子。

霍清本以為他會拒絕自己。

可蘇孟笑了笑,拿起啤酒,輕輕拉開扣環。

“幹杯。”

兩杯啤酒碰撞在一起後,氣泡與酸澀,也被倒入口中。

“就當是我們的約定了,明瑪。我和霍清喝了你的酒,也肯定會幫你的。”蘇孟道。“好嗎?”

“我肯定是相信你們的!”明瑪也舉起酒杯。“需要我做什麽,只管告訴我就是了。”

蘇孟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看上去,實在不是輕松的笑。

“還有煙嗎,霍清”

蘇孟忽然問起。

“有,雨太大了,我用塑料袋裹住了,但還是有些潮。”

霍清拿出有些癟的半盒萬寶路,遞給蘇孟一根。

蘇孟點燃煙,咬在嘴裏。

很久沒有抽煙,陌生的煙草味嗆得蘇孟咳了兩聲。幾滴殷紅的血,被蘇孟咳在掌心當中。

蘇孟随手把血跡抿在地板上。

他的動作很輕,霍清和明瑪并沒有察覺。

胸腔中,一陣陣隐痛傳來。

他的肩膀,小腿,以及胸口,都被橡膠彈留下了烏青的淤痕。

當然,這些全是拜黛拉所賜。

黛拉……

蘇孟不動聲色地抽掉最後一口,把煙熄滅在擦拭過血跡的地板上。

無論如何,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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