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朝廷的做法讓大多數人感到被放棄,失去求生的希望。各個營中死屍無人理會,有的已經腐朽到生蛆,一碰就流出屍水,無法正常收斂。這樣下去病原擴散,即便有藥也于事無補。玄池發動沒染病的災民主動幫忙挖坑掩埋屍體,衆人此時将他當做救命的稻草,自然願意聽他的話。

死的人多了,逐個為他們築墳修墓顯然不現實。青壯年們唯有在生活區域外挖出一個個大坑,往裏面撒入雄黃粉,将無人認領的屍體集中焚燒後填埋。

這些日子玄池一直将若黛帶在身邊,她從一開始的各種不适到現在已經習慣了。最初一具爬滿蒼蠅的屍體也能令她吐得昏天暗地,現在她看着他們用鏟子鏟起一堆堆爛肉,已然麻木到能夠面不改色。

他們從早到晚輾轉于各個營地派藥,白天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吃的也只有清水和幹糧,若黛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受過這種苦。她許多次想回家算了,但每每接觸到玄池關切的眼神,便不想離他而去。

經過玄池師徒和醫師們的努力,十餘天後,疫情總算控制住了,難民營裏開始恢複勃勃生機,人們臉上有了笑容。

這讓若黛覺得,此前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又是幾個時辰的忙碌後,若黛抽空坐在一棵樹下打着盹兒。她累極了,微仰着頭,靠着樹幹睡得很沉,以致發出輕微的鼾聲。

長時間經陽光曝曬,若黛皮膚黑了許多,人也幹瘦了些。為了行動方便,羅裳換成了男人的布衣,頭發随意紮了個單髻,臉上沾着不知道是煤灰還是黑泥,哪裏還有千金大小姐的樣子?

但此刻的她,看在玄池眼裏,卻比任何時候都美麗。

他情不自禁在她身邊坐下,輕輕一拉,若黛向他歪過來,倒在他肩上。人肉墊子比樹幹軟和多了,她迷迷糊糊咕哝兩聲,找到個舒服的姿勢,枕着他的肩膀繼續熟睡。

玄池看着她的睡顏,生怕将她驚醒,保持着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流淌着似要将人融化的暖意,周圍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格外香甜。人們不忍打擾這份暫時美好的靜谧,經過時都刻意繞開了他們。

難民營情況有所好轉的消息已經通報上去,只等朝廷的醫官來确認過後,守軍即可撤去。

夜裏回到藥廬,若黛終于感到身心放松,可以睡個安穩覺。

之前每天都累得跟死狗一樣,她幾乎沾到枕頭就墜入黑甜鄉,今天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這也難怪,她已經好幾天沒沐浴過了,身上難受得厲害,躺在草席上都覺得黏糊糊的。

越想越是不舒服,像是有無數蟲子在叮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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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爬起來,找出自己的衣服,一個人偷偷跑到附近的小湖,準備簡單洗個澡。這時候已經很晚了,正是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時刻,不怕撞到人。不過為防萬一,她還是穿着小衣,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

湖水冰涼清澈,她試探了一下溫度,将自己從頭到腳浸進水裏,忍過最初的刺骨,盡情地泡了一會兒,只覺整個人像枯草遇水般活了過來。

若黛提心吊膽地洗完澡,上岸穿好衣服,既沒遇上野獸,也沒被人撞到,順順利利回了藥廬。這一晚她睡得很香甜,只是第二天早上大家一直不見她出房門,浣娘進去叫她起床,才發現她渾身滾燙,燒得稀裏糊塗。

再度醒過來時,若黛已經不在藥廬。

第一眼看見的是原木搭建的屋頂,耳中聽聞陣陣清脆的鳥鳴。身上蓋着薄被,她掀開被子掙紮着坐起來,感到頭暈目眩,渾身酸痛,在床沿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若黛的衣服被人換過了,雪白幹淨的單衣,散發着清淡而溫暖的熏香,和玄池身上的味道很像。這是一間空曠的竹木小屋,屋內只擺放着幾樣古樸的桌椅床櫃。窗下一張矮幾,陽光斑駁地照進來,窗外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

枕邊放着她自己的外裳,疊得整整齊齊,床邊一雙輕便的木屐,顯然也是為她準備的,她都拿過來穿上。

她正想起來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名少女手捧着托盤款款走進來。

少女眉目如畫,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皮膚瓷白,頭發烏黑,只是表情木然,不像塵世中的真人。

“你醒了,喝藥。”她把托盤端到若黛面前,直愣愣地遞給她,托盤中一碗棕紅色的藥汁,散發着熱氣。

若黛哪裏敢随便喝陌生人的藥,而且這少女看起來十分奇怪,說話的時候不但語氣沒有起伏,連眼珠也不會轉動一下。

“姑娘,請問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她接過藥碗,卻不喝,而是裝作無意地在房中走動幾步,不動聲色地與那少女拉開距離。

“喝藥。”少女似乎對若黛的問題難以理解,歪了歪頭,重複着這兩個字。

若黛将碗放到桌上:“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喝,我哪知道這是不是毒.藥?”

少女走過去拿起碗,锲而不舍地要她喝掉,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跟傻子一樣。若黛不肯合作,她就強行按住她,将藥汁往她嘴裏灌。她看起來袅娜纖細,居然力大無窮,若黛掙不開,咬緊牙關死命地反抗起來。

争執中一碗湯藥全潑到了少女身上,她擡頭茫然地看了若黛一眼,一直沒有情緒的黑瞳裏像是出現了些許困惑。

若黛正納悶,少女腳底突然冒出一團白煙,“砰”的一聲,眼前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白煙中一張人形白紙飄然落地,藥碗也随之掉到地上摔成幾片。若黛驚得目瞪口呆,差點暈過去,她呆呆地看着那小紙人,愣了一彈指的功夫,抱着頭跑出木屋,一邊跑一邊尖叫。

木屋出去就是一條碎石小路,若黛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管不得,蒙頭蒼蠅一樣沿着路亂跑,猛然撞到迎面而來的人身上。

“出什麽事了?”他伸手穩住她,見她淚眼朦胧,一副受到驚吓的樣子,不由呼吸一滞。

若黛吓得快要崩潰,擡眼見是玄池,撲到他懷裏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有妖怪,那屋子裏有個紙變的女妖,好恐怖啊!”

他頓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啞然失笑,拍拍她的背柔聲安慰道:“別怕,那不是妖怪,那是我的靈驅,不會害人。”

“靈驅?什麽東西?”她抽泣着從他懷中退出來,收住眼淚,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玄池牽着她的手往木屋走去,一邊走一邊解釋:“他們是我用法術變出來的仆役,沒有靈魂和意識的,和妖怪不一樣。”

“法術變出來的人?”若黛驚奇不已。

“不是人,徒具人形而已,我自己也不常用。”玄池笑了笑,狹長的眼梢上挑,“我這裏可沒有丫鬟伺候你,只好拿這個代替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能照顧自己。”若黛将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少女就像一個會動會說話的人偶,若黛一想起她毫無感情的雙眸便覺得瘆人。

玄池将她帶進屋,摸摸她的額頭,還有點發熱,便讓她坐回床上休息。他将地上的小紙人折起來收進懷中,取了牆角的掃帚清理藥碗碎片。

“這是哪裏?我們不是在城外藥廬嗎?”

“你還說,那天晚上你做什麽了,受了那麽嚴重的風寒,你可知你已經昏睡了兩天。”玄池皺起眉責備。

“兩天!”若黛驚呼一聲,而後垂下頭,聲如蚊蚋,“我……我去湖邊洗澡了……”

“你這風一吹就倒的小身板還敢大半夜跑到湖邊去洗澡,是膽子太大呢還是嫌自己命長?嗯?”

若黛驚訝地瞪着他,一本正經的玄池什麽時候也會這樣調侃人了?眼前這個莫不是假的吧?

“你還沒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呢?我怎麽會在這兒?那些災民怎麽樣了?”一醒來就是在陌生的環境,又被那紙人吓了一跳,她現在才想起該關心的事。

“疫情已經解決了,不用擔心。這兒是龍首峰,靈氣充沛,我特地帶你上這裏來調理一下身體。你放心,我已讓素衍知會過令尊,他親口同意的。”

“龍、龍首峰?”若黛興奮地眨眨眼,仿佛在做夢,“那,我現在是身在上清宮咯?”

她是不是唯一一個不用通過三千長階,直接到上清宮的外人?

“不是。”玄池搖頭道,“上清宮沒有女弟子,你住那多有不便,這是我的地方,沒人會來打擾,你可以在此靜養。”

他收拾好碎片,叮囑她:“你病還沒好,好好休息不要亂跑,我再去給你煎一碗藥來。”

這是玄池私人的地方,沒別人打擾!也就是說,只有他們兩個人?

若黛心裏樂開了花,兀自沉浸在不真實的幸福裏,捧臉傻笑着點點頭。

玄池神色淡然地瞥了她一眼,轉身走出木屋。他一開始臉上還裝着平靜無波,走了沒幾步,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眸中一點一點放出光彩,唇邊如花開般綻放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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