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章

第 64 章

病房內, 一人的聲音娓娓道來。寺崎有藏将箱崎府妖怪的狀況,一五一十地向箱崎明先轉達。

老師不想讓妖怪來探望,那他便和他說吧。

箱崎聽着, 渾濁的眼睛略遲緩地眨,帶着歲月痕跡的臉, 偶爾也露出了一個帶着懷念的笑。他身側的兩名式神, 不時會替他出聲回應。

聽到他們真的親自去賠禮道歉了,先是驚訝地确認了一下後,有些欣慰地笑。長青就道:“它們沒有被吓跑嗎?”

對弟子頗為了解的箱崎, 私以為,黔已會進行代勞。

“跑了。”寺崎淡然說, “堵上門去敲的。”

他和箱崎府妖怪們的關系,維系在中間的向來都是箱崎明先。早些年還好,妖怪見到他還會很感興趣地逗弄箱崎的弟子。後來,發覺他行事作風和箱崎完全不一樣, 又挂上了詛咒,妖怪們便開始躲着他了。

箱崎雖為此煩惱過一陣, 研究了一下那個詛咒後, 發現除了讓妖怪怕點外, 對弟子像是沒什麽影響, 再加上寺崎都不在意, 也就放任不管了。

面對做出不同于往常事情的弟子,箱崎望了一眼腼腆笑着的夏目,感興趣地追問了下去。

寺崎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 同樣的, 他也可以心不跳地直言他們不僅敲門給妖怪道歉,他還和男朋友吵架了。

面對箱崎有點詭異又很是和藹的目光, 夏目生無可戀到想原地挖個坑先把自己埋一下。

晚輩的事,身為長輩的箱崎不好多插手,但是,他想和這個弟子突然帶回來的,似乎很在意的人聊一聊。

恰好護士走進來,給箱崎打上吊瓶。他随意地找了個借口,把寺崎支使了出去。

寺崎掃了一眼夏目,隐有所覺。就像老師可能有話想和夏目說一樣,想要再見老師一面才走的夏目,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他平靜地跟随護士離開。行走在略昏暗的走廊裏,一直嗅到飄蕩在醫院的消毒水氣味明顯,路過的每一間房裏,都有穿着病服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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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走,小心摔倒了。”

迎面走來的大人聲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緊張,前面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充滿朝氣地慢跑,頭也不回地應母親:“哥哥還在等我呢。”

她打開其中一間病房的門,那裏面歲數不大的男孩子便沖她笑起來。

寺崎突然覺得他可以分辨出那個笑容,溫和的,真切的,又因為心髒疼痛而露出的,有點虛假的笑。因為,他似乎也在老師的臉上見過很多次。

寺崎有藏露出一個相似的笑容,片刻後抽搐了一下嘴角,将笑容慢慢地、完全地斂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明白,為什麽小時候夏目就能分辨出他的笑容很假了。

因為他的演技,一直都不完美。他可以模仿出任何人類的表情,卻做不到将他們那時的心境複刻下來。不管是來自身體的反饋信號,還是心理上的任何情感。人類露出的所有表情,都是“被動”的,而他則是“主動”的,需要根據所面臨的境遇,分辨出該使用哪一種表情,再向載體傳遞數據信息。

那個時候,他只是在操控載體,就像操縱一個傀儡。

記錄在核心中的所有程序隐藏起來後,他不用再傳遞數據信息才可以做出反應,不用再計算嘴角合适的弧度,但他仍然是“主動”的。

他只是一個仿生人,和真實的人類不一樣。以非人類的身份想要融進人類群體,這可能是他向這個世界,撒下的、最初的謊言吧。

所以才被人說是騙子、大騙子。寺崎想着,輕輕地笑了一下。

路過病人手上拿着的玻璃空瓶子,便如實反映出了一個真切的、看起來有點哀傷的笑容。

“老師,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呢?”寺崎輕聲向照顧箱崎的護士問。很多妖怪問他這個問題,可他也不知道答案,老師也對此避而不談。

中年護士側頭望了他一眼,箱崎明先是這所醫院的常客了,她對這位每次都陪着他來醫院的人也有深刻的印象。他并不是那位老人的兒子,聽說只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徒弟,卻比家人還要照顧老人。

她有些于心不忍,仍公事公辦地說:“病人身體虛弱,最好留在醫院,方便觀察。”

所以說人類啊——

到底為何一生短暫,還要脆弱到被各種疾病纏身……

寺崎低垂着眼眸,輕道:“老師現在的情況,和我講講吧。”

護士神色認真、語氣平靜地将病人情況告知每一個病人家屬。畢竟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千兒百遍。

……

早晨的風,吹動窗外翠綠的樹葉,落在牆上的半邊光影,斑駁地晃動。感知到危險的氣息遠去,一只毛絨的妖怪爬上窗戶邊緣,望見熟悉的房間裏,還停留着一個陌生的人類。

對上人類的目光,它膽怯地縮了一下,躲在了窗簾後面。

獨自面對長輩的夏目,在最初的局促之後,在老人平和到可以包容一切的目光和聲音中,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那個帶着花的妖怪,是來看望老先生的吧。”夏目望向窗臺。

箱崎扭頭看一眼,“它是住在這裏的妖怪,它來聽我講故事的。”

夏目笑了一下,箱崎看着他的眉眼,忽然覺得,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這樣對妖怪充滿善意的人了。上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還是年輕時的自己。

“你和玲子,像,又不像。”

夏目轉眸看箱崎,溫聲道:“我沒有見過外婆。”

他的身世,箱崎有所猜測和了解。他便和夏目講,他認識的夏目玲子,看起來直率又天真,無法無天,實際上是個細膩又溫柔的家夥。

總是心軟到口頭用武力吓妖怪,就算吃過虧也還會相信妖怪對她說的話,不得不對妖怪下手了,又會毫不留情地打上一頓。

“我們這些能看見妖怪的人,根據對妖怪的态度不一樣,立場也不同。玲子是個矛盾的人,她站在人類的立場,又切實地為妖怪着想。”

箱崎望着安靜的夏目,問他:“貴志啊,你知道自己站在哪裏嗎?”

是妖怪,還是人類這邊?

夏目已經思考過很久這個問題,他有自己的答案。面對箱崎的詢問,斟酌半晌,才答:“老先生,我不太知道怎麽回答你的問題。我被人類排擠過,也被妖怪傷害過,但分別在不同的時期,得到了來自于他們的治愈。”

因妖怪受到人類的排擠,也被想要吃掉他的妖怪追逐過。但是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都幫過他。他不夠堅強的心靈,總會在反複受到傷害後慢慢被時間治愈,依然選擇向人類和妖怪敞開懷抱。

夏目說:“我喜歡人類,也喜歡妖怪。”

像玲子一樣心軟的家夥。箱崎有些失望地想。

夏目接着說:“如果妖怪和人類之間有一堵牆。”

不如說,除妖師本就是那道牆。

“我想站在上面,讓誰也越不過去。”

“人類別再傷害妖怪,妖怪也不再傷害人類。我想要見到這樣相安無事的局面。”

他真是個理想主義者。夏目暗自調侃。

箱崎久久不語,妖怪眼也不眨地看他。夏目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微笑道:“我知道這做不到的。”

這個世界太大了,除妖師的存在也太久了。根深蒂固,但凡動搖一下根基,都會引發地震。

箱崎就想,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啊,做的夢比他還要大。不過,夏目這樣的年紀,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挫折,也不會被現實重重地壓垮,他可以理解。

箱崎突然道:“那你覺得有藏,站在哪邊呢?”

他哪邊也不站。夏目猶豫着沒有回答,箱崎自顧地說:“我一開始見到有藏那孩子時,他帶着式神,漫山地追趕一只大妖怪。那只妖怪跑到我身後向我求救,我攔了一下。結果,他轉身就跑了。”

寺崎可沒和他說過這些,夏目默了默,心道可能是因為衡量了一下對上的結果,發現打不過或者浪費時間和箱崎對上不值當,就幹脆地跑了吧。寺崎很少會在意過程如何,逃跑對他來說,可不會感到羞愧什麽的。

那個時候,除妖師中已經流傳着關于寺崎有藏的信息。箱崎也有所而聞,除妖師那邊,組織了圍捕寺崎的活動。他便循着留下的陣法痕跡,找上了到處劃陣的寺崎。

逃跑過的寺崎望了他一眼說,讓他離遠點,別踩他的陣。

截然不同的反應,讓箱崎沉默了一會,随之便和寺崎談起陣法,還讓他跟他回去,除妖師正準備圍剿他。

可寺崎說,他覺得箱崎是在拿棒棒糖哄騙小孩跟他回家……夏目心情頓時複雜。

箱崎:“我覺得有藏,始終對妖怪抱着一份難能可貴的平常心。”

夏目一愣,對上箱崎突然犀利的眼神。

“我已經很老了,一直都和妖怪為伍,不斷地研究着妖怪的奧秘。不僅是除妖師,連家人也不理解我。知道為什麽有藏到處找妖怪研究,我沒有攔他嗎?”

夏目搖頭,箱崎就說:“有藏追求的東西,只要認為有一定成功的概率,他就可以為之付出一切,并去嘗試。”

“和那些陷入瘋狂的人不一樣,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箱崎突然咳嗽了幾聲,蜷縮着擡手捂住心口,床邊的機器響起尖銳的聲音。式神緊張地湊近,窗臺的妖怪吓了一跳。

夏目神色倉皇地起身,“老先生,要我叫醫生來嗎?”

箱崎輕擺起顫抖的手,金雲道:“不用,老毛病了。”

箱崎忍着痛,枯瘦的指節用力抓住了夏目的手,繼續用妖力連接着式神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有藏是個好孩子。你不想傷害妖怪,我可以理解。但不要一味地否決他,因為他看起來很在乎你的想法。研究術式的過程中,犧牲在所難免。不要太在意一時的得失,因為在未來,有藏一定可以在妖怪的領域,給人類留下許多珍貴的資料和財富。到時候,除妖師可能也就不會再到處抓妖怪了。”

“年輕的時候,我也為妖怪做過很多事情,還和除妖師家族對着幹。只是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我無法再将自己想要保護妖怪的想法繼續下去。我常以為我只是個空有滿腹經綸的研究者,躲在深山裏,一度頹喪到盡情沉迷酒色,可有藏實現了我很多空談的理論。他是個極端的天才,我只後悔我生得太早,遇上他的時候又太晚!”

“你們還年輕,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充滿不可能,只要有概率,有藏肯定會想盡辦法幫你。興許可以帶着他為妖怪摸索出一條路也說不定,但不要太早對上除妖師家族,不要輕易挑戰他們的權威。”

夏目貴志愣愣地凝望着箱崎明先眼中流露的懇求。

“沒必要對他太過苛責,他是我引以為傲的弟子啊!”

有些昏暗的走廊上,急匆匆趕來的人落在門把上的手,驟然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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