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章
第 65 章
寺崎有藏低頭注視着他的手, 幹淨修長,但不可否認,它沾滿了妖怪的血腥氣。
夏目不喜歡見到血, 不管是妖怪的,還是人類的。老師應該也不喜歡, 可老師不會說他, 他也就從不在意,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
老師一直叫他“臭小子”,現在卻說他是引以為傲的弟子。人類啊, 真是古怪得很吶。
寺崎有藏笑了笑,推開了門。
門裏的人和妖怪轉頭看他, 箱崎明先松開了握着夏目貴志的手,滿頭大汗地艱難喘氣,眼神混沌空茫。
夏目眼裏有着無措,寺崎走上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呼吸機, 輕按起箱崎的胸膛,給他按摩順氣, 邊冷靜地說:“老師, 要保持心情平靜啊。”
負責箱崎的護士趕過來, 探查了一下情況後以一句“病人需要靜養”, 将他們無情地趕了出去。
寺崎和夏目坐在了醫院大廳的長椅上, 靜默地望着來來往往,求醫探望的人。
“對不起。”身旁的聲音輕微。
寺崎想,有什麽好道歉的呢?
“老師生病, 又不是你的錯。”
夏目低頭摩擦着自己的手指, 問道:“你聽到了多少?”
“很多,老師從沒這麽啰嗦過。”老師就像托孤一樣, 想将他托付給夏目。寺崎擡起手,靠在椅背上,遮住了有些疲憊的眼睛。
夏目側頭看着他,抿緊了唇。箱崎老先生讓他別太過苛責寺崎傷害妖怪的行為,可他好像也沒說過寺崎什麽。所以其實不是他苛責才對,而是寺崎在苛責自己。
夏目緩緩開口:“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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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在意。”寺崎像是知道他準備說什麽,慢慢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他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行為,它們都存在一個動機,殺妖怪、離家出走、想放棄研究妖怪,分別出于不同的人為因素,自己、箱崎、夏目,本質上還是按他個人意願做出的決定。他不想做的事,誰也逼不了他。
夏目到嘴的話咽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一片沉寂中,只有其他人類制造出的各種雜音。
“夏目。”寺崎輕聲說。
夏目幾乎都要聽不清了,他湊近的那一刻,模糊地聽見了一句“我心髒好像在疼”。
夏目便覺得自己的心髒也在疼了,他拉起身側的手,涼涼的,像是浸過水。
十指扣緊了,輕聲說:“我在呢。”
“難受了,不高興了,可以分一點給我。”
寺崎真想把心掏出來看一看是哪裏在鑽心得疼,撓得他嗓子都啞了。
“他不能安全回家了。”
夏目眼瞳微顫着,應道:“別怕。”
寺崎很久沒說話,夏目也不說,只有扣緊的手無聲說:我就在你身邊。
空氣沉悶到呼吸不順,寺崎張了張口,喚起名字:“夏目。”
夏目就應,他在。
他一遍一遍喚,他就一遍一遍應。他不嫌煩,他也不惱。
最後,寺崎就說:“我想吃糖。”
夏目下意識掏了掏口袋,無奈道:“沒有了,你在這等我一下?”
寺崎接着說:“不想吃了。”
哪裏是不想,只是不想他離開。夏目商量道:“那我們一起去買?”
寺崎放下手,眼睛裏映入了水霧狀的光,應他:“好。”
夏目就牽着寺崎,走出了醫院,踩過斑駁的樹影,向經過的世界搜索一切能讓他心情好起來的甜食。
直到寺崎說:“太甜了,不吃了。”
夏目才遺憾作罷。
他們又回了一趟醫院,看了一眼睡着了的箱崎。
寺崎喚過黔已過來守着箱崎,叮囑要是有事就喊他後,安靜地離開。
回去的路上,寺崎說:“不喜歡醫院。”
夏目就點頭附和:“我也不喜歡。”
寺崎道:“人類應該都不喜歡醫院。”
夏目也道:“哪有人會喜歡醫院。”
寺崎就笑,“我明明不是人類,和人類卻有很多相似之處,好奇怪啊。”
夏目搖頭,“不奇怪,只要是生命,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寺崎也一樣,有獨屬于自己的生命。”
寺崎靜靜望着他,點了一下頭,道:“你說得對,我有自己的生命。”
“他不是叫箱崎明先的弟子。”
“也不是叫夏目貴志的戀人。”
“他也不叫寺崎有藏。”
孤獨的外星來客看向上方晴朗的天空,眼睛裏空蕩蕩的,又好像裝滿了東西。
他問夏目:“如果你有很長的生命,會輕易選擇放棄嗎?”違反考試規則,說出真名就等于放棄這個世界。
夏目意識到了什麽,嚴肅地對他說:“不要這麽做。”
寺崎笑了笑,“那你就無法知道我的真名了。”他會一直在這個世界裏,以“寺崎有藏”的身份生活。
“沒關系。”夏目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你會一直陪我吧。”寺崎平靜地問。
夏目反問:“你也會陪我吧?”
寺崎想了想,說道:“我會在你之後步入死亡。”
聽起來就像除了他就毫無牽挂了一樣。夏目牽緊了他,溫柔哄道:“寺崎,怎麽這麽沒有求生欲啊?”
“不知道呢。”寺崎垂眸想着,“就突然覺得,好沒意思啊。”
他點頭道:“已經知道注定要死亡的命運,仍然選擇掙紮求生的意志,值得敬佩。”
受到沖擊的寺崎,感覺都開始胡言亂語了。夏目偏頭看他,眼裏憐惜又無奈。
保持着詭異狀态回到箱崎府的寺崎,才剛踏進門口,就遭到了襲擊。
夜月眼眸亮亮地看他,說:“來打一架。”
“好。”寺崎一反常态,幹脆地答應了。
夜月愣了愣,夏目連忙攥過它到一旁說悄悄話。
于是,夜月大發慈悲地說:“下次打。”
寺崎幽幽地望了眼笑眯眯的夏目,他都聽到了。夏目說,他會故意輸掉,解除式神的契約,放夜月走。
可現在夜月怎麽賴上他,不想走了呢?
“它喜歡你啊。”晚上,夏目如此回答他。
寺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夏目肯定道:“黔已也喜歡你。”
寺崎迷茫地看他。
夏目疑惑:“你沒發現嗎?”
寺崎糾結地點頭,“看不出來。”
“果然是情感笨蛋嗎?”夏目忍不住吐槽。
寺崎無言看他三秒,驀地拉高被子縮了進去,一副被說中了傷心事的模樣。
夏目伸手把陰郁到想種蘑菇的寺崎挖了出來,通風透氣。
“還有那只叫孚虛的妖怪,也喜歡寺崎啊。美和子、優子阿姨、沖着寺崎來店裏的很多人也都喜歡寺崎吧。可以在短短時間裏獲得很多生命喜歡的寺崎,好像感受不到被愛着的感覺呢。”夏目輕柔地說。
寺崎的聲音悶悶的,“我長得好看,人類喜歡我很正常,可是妖怪為什麽會喜歡我?”憑氣息認人的妖怪,審美很詭異的。
因為輕而易舉就能獲得人類喜歡,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珍惜。對喜歡的膚淺認知,情感笨蛋是真的啊。夏目暗自思怵,道:“人類和妖怪喜歡寺崎不僅是因為外貌,寺崎的性格也占了很大一部分的。”
寺崎撩起眼皮,拉長了語調,“我裝出來的啊,溫和、善良、正直、包容什麽的,那些都不是我。”
夏目語塞片刻,道:“可那些不都是你的一部分嗎?”
寺崎有點生氣地爬起來按住他,“不許這樣說我。”
夏目沉默地看他。
寺崎揪着夏目衣領的手些微顫抖,仍是冷道:“我根本不是那樣的性格,你應該知道的。”
他人喜歡的假象,因為不曾在意他人,所以他可以不在乎來自他們的喜愛。可夏目不一樣,他已經觸及真實的部分,就回不到從前了。寺崎不想再騙他,不管是言語,還是行為。
真正的寺崎是什麽樣的呢?夏目望着居高臨下看着他、眼睛裏故作冷漠的人,心道大概是個奇奇怪怪,需要人耐心照顧的別扭小孩吧。恰好,他有的是耐心。
“我之前說錯話了。”夏目握上他的手,認真道:“就算寺崎傷害了很多妖怪,也還是我認識的、喜歡的那個寺崎。”
老先生說寺崎對妖怪保持着的平常心,應該是說他對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的漠然。研究妖怪的寺崎,想必也研究過人類。只是因為研究的內容不同,遵循的規則也不同,所以寺崎做出的行動也不同。
寺崎好比一條變色龍,善于改變自己的色彩,隐藏自己。去到哪裏,就會融入哪裏的環境。
不必對他太過苛責。寺崎的老師很明白自己的弟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看起來很懂人情世故,實則都是紙上談兵,不時就會做出一些特別的、格格不入的事情。老先生是在勸他,寺崎是個好孩子,要包容,教導好他。
寺崎定定地看他,手松了松,“為什麽會喜歡我?我既不善良,也不正直。”
他看見老奶奶摔倒也不會扶的,夏目倒是會。
“人類的一生中,會遇見很多不同的生命,能記住的不足萬分之一。”夏目眼裏浮現笑意,“如果可以牢牢記住什麽事情,那就說明這對他的人生很重要。”
“我記得最深的事,不是什麽很快樂或很痛苦的事。只是有一天,寺崎牽着我走過了人來人往的繁華大道,身後還跟着一個妖怪。那份和平的心境,我至今都能回憶起。”
“七年前是寺崎牽着我,将我的整個人生都拐跑了啊。你要對此付出責任。”
寺崎哼了一聲,“你怎麽不說是你拐跑了我的人生呢?”
夏目笑了笑,“我知道啊,所以我在負責了。”
寺崎沉默片刻,徹底松開了手,躺了回去。
夏目戳他,輕問:“你有責任心的吧?”
“沒有。”寺崎閉眼說。
“那慢慢就會有的。”夏目了然道。
寺崎悶道:“我沒有心。”
夏目伸手按上他的心髒處,認真說:“可是它在跳動。”
寺崎睜開眼睛,夏目表情無辜。
寺崎回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心。”
夏目斂眸,收回了手,“寺崎已經有心了,有喜歡我的心,也有喜歡老師的心。”
只是等他的老師不在了,那顆心就碎掉了。寺崎到時候會很痛苦。
太過純粹的感情,反倒會被傷得更深。該怎麽辦啊?只能交給時間治愈了嗎?夏目覺得自己很難找到其它辦法。
寺崎拱了拱,夏目張開手,将他完整地納入懷抱。
耳邊的心跳明晰。寺崎陷入昏沉時,還在想——只有活着的人類,心髒才會跳動。
明天一早,寺崎從角落裏拿出幾本厚厚的書籍,将夏目和随行保镖夜月送上了離開的電車。
他像個沒事人一樣,勾起嘴角笑,“回去吧,不用擔心我。到家了就給我打電話。”
夏目蹙眉看他,眼裏的擔憂怎麽都掩不住。
“得空我會去找你的。”寺崎留下了一句話。夏目不太放心地在回去的路上,絮絮叨叨地和夜月叮囑。
夜月點頭,心底總結道:有什麽奇怪的事發生的話,盡管給他打電話。
過幾天入了深秋,他們的電話,從每天定時一個,變成了隔天一個,又變成了隔三差五。甚至有時候是夜月給夏目打,和他說寺崎今天都做了什麽事。
寺崎很忙,沒得空去找夏目。他又在研究奇怪的事情,研究人類的壽命到底能不能因為妖怪的祝福而獲得延長。
不死心,只要有概率,他就會去做。
趕過來的夏目把他從研究裏強行撈出來,讓他去給箱崎陪護。
寺崎住在了醫院,由更加病弱的箱崎,樂呵呵地看着。
寺崎笑不出來,但還是很乖地放棄了研究。因為,研究的時間,已經不夠了。
入了初冬,下第一場大雪時。
烏鴉叫了幾聲,從電線上飛走了。
落進手心的溫度冰冰涼涼,滿世界入目皆是空茫。
烏泱泱的黑色人群裏,他們隔着微笑的黑白畫像遙遙相望。
箱崎明先的妖怪酒友,他的家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擠滿了小小的房間,呼吸逼仄。
除妖師家族派了人過來悼念,望見滿目的妖怪一時愣怔。待身側式神,小聲地指着那個安靜呆在角落的人說“千金”,他便成了人群輕聲讨論的焦點。
還沒等他們商量出個一二三四,一晃神,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枝頭的雪抖落在黑色的傘面上,夏目撐着傘,緊緊地牽着人。踩過有些厚重的雪地,留下兩串腳印,離開了這個地方。
大門口邊,黔已背着大大的包裹,等他們走過,便跟了上去。
夜月安靜地縮在寺崎肩膀上,很小一只,卻很有份量。
高高的樓層上,兩條龍注視着他們的離去,緩緩合上了眼睛。
天氣預報說,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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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