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秋分(十一)

秋分(十一)

聽罷容姑娘略帶憤恨與埋怨的描述,周焜暗自感嘆還是眼前的這個小乾坤看起來好捱一些。

幾人都被羅裳的厲害鎮住,一時間無人言語,只聽見柴火噼啪地燒着。

在萬籁俱寂裏,謝諒聽見了一聲淺笑,聲音極淺,只是笑的那人氣息與他緊貼不說,衣袖震顫間還拂過他的後背,這才叫謝諒察覺。

“依你這羅裳的形容,我倒想起一件事來。”笑的雲淡風輕的正是瘦竹竿徐蔚,他從方才起就一直支腿坐在幾人身後,正對着謝諒的位置,好像語出驚人、行為也驚人的并不是他。

見謝諒果真扭頭看,他才慢悠悠地開口:“我鄰居有一家人,生了三個女兒,生的标致,也有才幹。大姑娘、二姑娘出嫁的時候老父一個陪嫁了羅裳彩衣,一個陪嫁了良田牛羊,三姑娘年紀小些,去歲也出嫁,老父給她也置辦了嫁妝,卻是個稀罕物,你們猜是什麽?”

“我知道,是不是更好看的衣裳!”惜容姑娘一手托着腮,饒有興味地聽徐蔚這個少女出嫁的閑話故事。

周焜也開口:“應該不一樣吧,興許是牛羊桑田,或者一間鋪子?”

周焜家裏有個阿姐,他父親母親早和他商量過,要把家裏的一間鋪子陪嫁給阿姐,他也因此推己及人了。

“你說呢?”

謝諒沒有回答的意思,徐蔚卻上趕着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肩膀。

“不知道。”謝諒是見識過徐蔚的驚世駭俗的,這種時候說的越少,越不容易陷入遭他打趣的境地。

徐蔚一笑,手指自然地敲打着,好似掌間有一把小扇,緩緩扇出清風朗月君子模樣,這麽一正經,倒是沒那樣輕浮了。

“說出來你們都不信,三姑娘的陪嫁除銀錢之外,還有一個稀罕物,乃是一根荊條。”

“什麽?!”

“荊條不是那些臭臉夫子罰學生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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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周焜和惜容一起驚呼。徐蔚卻并不急着解釋,反而笑眯眯地問謝諒:“小仙長來猜猜,這是為什麽。”

謝諒剛想說不知道,就被徐蔚的一句“可不許說不知道”的話堵了回來,他心裏是有答案的,看着周焜求知的目光,終于是慢吞吞開了口。

“我猜大女兒嫁的是官宦人家,二女兒嫁的是農桑人家,至于三女兒,嫁的是個讀書人吧。”

高嫁之女要體面衣裳,農家婦人有良田傍身才有依靠,小女兒陪嫁的荊條,是要她督促夫君多讀書考功名。

這不是什麽難猜的答案,周焜和惜容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徐蔚卻大呼小叫地驚嘆起來:“小仙長真是奇才,依我看,塵明山該把你當寶貝供起來才是!”

他的話,謝諒一律無視,心裏卻不禁回味起這個莫名的鄉間故事。

老父因為出嫁人家的不同給三個女兒置辦了不同的嫁妝,用心卻都是為她們在夫家好。

小乾坤三千六百般不同變換,用心又是為何?

謝諒心裏有個答案,并因為這個答案而抑制不住地想起一個人。

塵明境是塵明仙尊親手所造,他一生的用心都在塵明山上,小乾坤原本就是他造來考驗弟子的。

考題的答案,就在入境的人身上。

雖不知塵明境出給自己的會是什麽題目,但方才第一個踏進雪山的,是周焜。

塵明仙尊曾言,萬事萬物自有乾坤,那麽塵明境出給周焜跟何方行的考題就一定不盡相同。

“外門四學當中,你哪一門學的最好?”謝諒詢問周焜,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人摸不着頭腦,外門四學,陣法、奇兵、符咒、丹藥,輔以修境一學,于修行之路諸多助益,周焜四門課都是倒數,修境也拿不出手,若真要矮子裏拔高個……

周焜怯怯地回答:“可能,可能是陣法吧。”

先生誇過他陣法圖上的圓圈線條畫的很合規矩,應該也算學有所長吧……

謝諒沒工夫計較他這個擅長到底是什麽程度,一心想着“用心”兩個字。

何方行修為高,劍術也好,用羅裳來考他斬妖除魔的本事正好。以此類推,如果日光寒是用來考周焜的陣法呢?

謝諒心中頓覺清明。

蒼茫大山,雪盛之時為大雪。

大雪陰爻在上,其下一陽初生。

謝諒撿了個沒燒透的柴火棍,在腳邊勾畫起來。

下為震,上為坤,震一陽動而進,坤群陰順而退。陰至極而陽視生,複卦的關鍵在于其下的一陽初生,日光寒裏唯一和新生搭得上邊的是木屋邊上的那一樹寒梅。

象征着卧冰三月的五陰,也象征着萬物複蘇的一陽。

如果日光寒是一個大陣,破陣的關鍵就在窗外。

在小乾坤裏待了這麽久除了風雪再沒有其他的艱難,他們也根本不用像何方行那樣出劍,只要想辦法破了這個陣法,一切都迎刃而解。

徐蔚随口講來的一個故事,又稀裏糊塗的點名了要義。謝諒回頭看他,這人的紫腰繩系的松松垮垮,胡亂掃作一團的衣擺依舊招搖。

瘦竹竿嘴角挂着笑,似乎還沉浸在和謝諒打趣的歡樂中,一點也不介懷謝諒又将他周身看了個遍。

仍是蒼茫一片白霧,浩浩乎白煙。

兩人對望着,一人笑,一人不言語,看得周焜摸不着頭腦就要開口問的時候,謝諒突然出聲:“雪應該停了。”

無人知曉他語出何意,但謝諒的目光一直盯着木窗看,周焜也不由得被吸引過去。

周焜握着自己的劍,把尖端插進窗戶縫裏撥弄,意外地,沒有冷風吹進來。

木窗被打開,窗外的雪竟然真的停了。

寒窗映落雪,墨梅照孤山。朱紅的小花開在枝頭,在微風的吹拂下晃動。

“這雪山是個大陣,破陣的法門就在那梅花上,去試試吧。”謝諒鼓勵地看向周焜,并沒有告訴他破陣到底要如何做。

一來是這法子不難,周焜用心思慮不多時就能悟出來,二來,日光寒是塵明境出給周焜的考題,也算是那人出給自他身故二百年後的塵明弟子的。

謝諒信他。

周焜将信将疑地看窗外,又看向謝諒,還沒有動身打算就聽見徐蔚的聲音從謝諒身後傳來:“小仙長果然聰慧極了,姓周的小子,還愣着幹嘛?”

他笑聲爽朗,明明是揶揄的話周焜卻沒聽出一絲的挖苦意思。

左右本來也通不過大考,試一試又有什麽呢?

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周焜一腳踏出去,卻并沒有如意料一般踩在雪上。

周焜出房門的一瞬間,積雪消融沉入大地,撲鼻而來一股新翻泥土的芬芳,他擡頭看,遠處的群山蒙上了一層隐隐約約的淡綠,這綠與枯黃交雜,是郁郁蔥蔥的春機。

與此同時,謝諒走到了窗邊,惜容晃着胳膊也趕着起身往外面看,口中滿是驚嘆之言。

只有徐蔚不動如山地坐着,方才是什麽樣子,現在就是什麽樣子。

柴火燃燒殆盡,時不時噼啪響一下。

周焜甚至沒來得及走出去或者把踏出去的腳收回來,只聽見轟隆隆一聲巨響。

打雷了。

春雷是個好兆頭,山下的人聽見春雷便知道要到耕種的好時節。

可此刻山上的春雷顯然并不打算只響一聲做個提醒,有了第一聲打頭陣,便轟鳴着接二連三在天上現身。

謝諒見過打雷。

修行之人到了一定時節碰見瓶頸,便需要跨過界關到更廣闊的乾坤天地去,這一道界關卻不像開門似的簡單,山下散修的十人有八人會湮于界關,有的還能重來,更多的修行路途就到此結束了,便是亡命的也有許多。

塵明山上弟子三千,時常有人過界,偶爾伴随着的雷聲便會響上一整夜,謝諒的小木屋在雷雨裏也會飄搖一整夜。

但是像這樣的春雷他還沒見過。

“我爹最喜歡聽雷聲,”徐蔚支着一腿撥弄僅剩的柴火,頭也不擡地顧自說着,“打完雷就要下雨,下了雨莊稼就不用澆了,若是春日裏常常打雷,就能常常下雨,收成也會很好。”

徐蔚似乎很喜歡在糖心鎮的日子,可他還是踏入了仙山。

“你們家……也要種田嗎?”謝諒被他的話吸引,轉過頭問。

小小的木門擠着一個周焜和一個惜容,咋咋呼呼地好不熱鬧,木屋外面是驚天的雷聲,滔天的紛亂卻沒有一絲一毫地影響到屋裏的兩個人。

徐蔚又是一聲笑,開懷地回答:“當然是要的呀,山下的散修沒有塵明山這樣的根基支撐,衣食住行都要靠自己,更何況我爹只是個給鄉鄰畫符的,連散修都算不上。”

一生都住在塵明山沒有走出去過的謝諒沉默着,眼睛卻悄無聲息地亮着。

火徹底滅透,徐蔚把柴火棍一丢,站起身走到謝諒身旁,倚着另半扇窗将頭一歪。

“我也喜歡下雨天,下雨了不用做事,能躺在屋裏睡一整天不挨罵,一翻身就是一個夢,我娘還會做餅吃。還有啊,站在這樣的窗邊雨天不能望得很遠,莊稼地裏是霧蒙蒙的,像起了雲煙,成仙了一樣……”

他說了很久,久到謝諒差點忘了他們還身處小乾坤。

“……有機會請你去我家坐坐,田間陌上都是好風光。不過若是跟我回了家,小仙長是要做我家新嫁娘的!”

徐蔚正經講了半晌,臨了又現原形,笑出一臉的登徒子模樣,謝諒對他陡起了一茶壺蓋的敬佩又被雷驚散了。

春雷驚百蟲,是為驚蟄。萬物出乎震,震為雷。震上乾下,雷在天上,乃為大壯。

謝諒掐算着,天沒有下雨,回答他的只有陣陣雷鳴。

被擠在門邊上驚訝夠了周焜終于回過神,看着他猶豫地問道:“師叔,我還要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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